沒有了公權力的光環,偶像變成“落水狗”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2-04-29 23:40
當劉畊宏在上海揮汗如雨的時候,他貢獻的最大助攻,就是加速了反詐老陳的熱度冷卻。
剛辭了警察工作的老陳,回到農村老家的半個月裏,正計劃着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涼下來。
在做回普通人的第17天,一切似乎都按計劃進行,在他新拍的短視頻裏,他穿着便服,在村子裏遛着一隻大鵝。
在局裏待了多年,幹農活的手藝似乎生疏了。

“涼了”的計劃,眼看着勝利在望,然而在距他接近300公里的地方,他的名字被嵌在一個頗為聳動的文章標題裏,然後被傳到了網上。
《“反詐警官老陳”辭職: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這個文章,老陳的“降温”計劃失敗了,這個標題意味着他在辭職那天試圖保全的名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一輪新的網暴,又來了。
01
在反詐老陳最火的時候,他的粉絲數達到過750萬,這位本名叫陳國平的中年人,過去任職秦皇島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詐中心的民警,從去年9月份,開始迅速崛起。
老陳的流量爆發起點,是2021年9月2日與“西廠雨化田”的直播連麥,這時候的老陳對怎麼提高流量也沒有什麼對策,單位委託的任務是推廣“國家反詐中心APP”,到底怎麼推廣,誰心裏也沒數。
老陳原來當過兵、緝過毒,而短視頻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但戲劇性的是,一次偶然,穿着一身警服的老陳,和打扮浮誇、模仿西廠公公的“西廠雨化田”的直播PK,讓流量效應一下子爆發了。

在直播中,“西廠雨化田”看到老陳的一身警服,不斷解釋自己是好人,沒犯事兒。對方的慫,即便是有點調皮的嫌疑,但也讓老陳逐漸找到了這個直播連線中,兩人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交流,更能引來關注和話題。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雙方很快進入角色,製造出了一場“打回原形”的戲劇場面。
他給“西廠雨化田”派了個任務,就是後面的直播PK,要幫他宣傳反詐APP,“西廠雨化田”心領神會,現場的戲劇效果,很可能會帶來流量的提升。隨後,他逢人就宣傳反詐APP,立起了“改邪歸正”的人設。
宣傳反詐APP開始人傳人,尤其是那些風格浮誇的主播,成為幫助宣傳的主力軍。
**這種一正一諧式的直播連線,馬上成為了老陳推廣反詐APP的獨門絕技,熱度來了,**但沒想到來的這麼兇猛。反詐老陳一躍成為抖音和快手兩家短視頻平台的“座上賓”。
他在兩個平台的邀約下,在同一時間段兩邊橫跳,連續直播6個小時,後來老陳自豪地説,2021年的總場觀記錄,除了劉德華,就是他。
綜藝和跨年晚會紛紛發來邀請,老陳紅的出了圈,與撒貝寧同台,被白巖松點贊。
在巨大的流量背後,藴藏着的危機也開始逐漸顯露。
老陳逐漸開始成為流量的裹挾品。

與柬埔寨小6的連線,成為反詐老陳的命運轉折點,老陳的直播間裏,彈幕一直在説這個柬埔寨小6有問題,讓他去查,不查的話,那就是不稱職。
直播間裏的起鬨有一種“恐嚇”的味道。
就像對突然暴漲的流量不知所措一樣,老陳對直播間的起鬨同樣招架不住,他甚至沒有料想到,自己接下來跟這個柬埔寨小6的微笑對話,變成了他失職的證據。
穿着警服,就意味着自己代表着公權,老陳的神態是公權性質的,對一個有詐騙之嫌的人,他不能笑。
這成為了當天老陳遭受指控的關鍵點。
禍不單行,將老陳淹沒的最大浪潮,是他後來的一場直播中收到的鉅額打賞,333個嘉年華,價值總計將近100萬人民幣,老陳還在直播時對這個名叫“簡單”的打賞人,説出了最讓人詬病的那三個字,“簡單哥”。
公權形象這一刻彷彿坍塌了。
從為什麼直播要開啓打賞功能,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再到為什麼叫人家哥,數樁“罪名”被壓在老陳的頭上,而且那天直播,老陳用的是個人的小號。有人説他在給自己的賬號導流。
儘管老陳把所有的打賞都捐獻了出去,並且將捐獻信息進行了公示,但依然沒有化解洶湧的抨擊。
在知乎上,對老陳的評價幾乎是一邊倒的站在他的對立面。有人覺得老陳在巨大的關注度中,已經分不清真正具有威懾力的,是他身上的警服,還是他本人。
兩起網暴,直接促使他脱掉警服,迴歸田園。

他怕影響公權,影響到單位。
這就又回到了文章開頭,老陳遛大鵝的畫面。
他得另謀出路,短視頻是最趁手的工作,也不是沒有MCN機構找他,但他有所忌憚,**對有關流量的計劃感到畏懼,**因為網絡上依然還有人罵他,他想等罵聲變弱後,偏安一隅,做他的短視頻,靠這個活下去。
據一位知乎網友提供一組秦皇島公務員的收入情況,秦皇島山海關的一個公務員,工作五年,四級主任科員,一個月能賺四千塊錢,全年各類獎金補貼大概有三萬元。提供的幾個數據,收入大體相仿,據此推測,老陳作為一個基層警察,年收入很可能不會超過十萬元。
這樣一個收入水平的公務員,當他一時間成為流量的焦點,和明星同台,被人稱為“正道的光”,價值觀被打碎重建的時間,可能都來不及。
在那場收到百萬打賞的直播中,對於一個基層公務員,一個普通人來説,一百萬元足以成為一頭猛獸,把一箇中年男人強撐着的從容給咬碎。
飯圈文化潛移默化的滲透,讓當代網民對一個網絡紅人的崛起,抱有一種“造神”的態度,尤其是老陳頭上的公權光環,讓這種神聖性更加甚上塵囂。
但反詐老陳顯然不是神。
但聚光燈下,就是道德的制高點,它是有社會示範效應的,而任何瑕疵和僥倖心理,在聚光燈下,也會被放大。
老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説,“現在,我做什麼都可能會被罵。”
網絡暴力是沒有代價的。
02
網絡紅人和藝人不同之處在於,很多突然爆火的網紅,在進入公眾視野前沒有經歷過成為公眾人物的培訓,很多機會是突如其來的,當事人甚至都沒想過成為一個網紅。
對爆紅的事前、事中、事後,老陳幾乎都沒有經驗,就像他辭職後接受的媒體採訪,本來想讓過去的往事善終,但結局是有一次被罵上了熱搜。
因為採訪中他説過的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其實這個決定是錯誤的。”記者移花接木,把它放到了標題裏,和辭職一事相關聯,變成了“老陳後悔辭職”。還沒涼透的老陳,又被送到了聚光燈下。
在對老陳的討論中,被提及最多的人,就是因《譚談交通》而走紅的譚喬了。這位被稱作譚警官的交警,雖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停止錄製節目,但後來網友通過剪輯譚警官過去的視頻發到B站上,他又回到了公眾視野。

譚警官和老陳一樣都是警察,儘管有人覺得老陳在很多方面配不上和譚警官比,但在穿上警服在鏡頭前曝光那一刻,他們註定要面臨同樣的問題。
事實上,譚警官更徹底地經歷過網暴的洗禮,最艱難的時候,內外交困,導致他最終患上抑鬱症,消失了很長時間。
他比老陳更有個性,喜歡“嘻嘻哈哈”,在2009年,《譚談交通》節目錄制早期,就有人站出來説他沒有警察該有的端正面貌。那時候他們在節目裏就是抓拍各種道路違法行為,但他覺得這些交通違規不是犯罪分子,不應該搞得特別對立。
譚警官出身草莽,在當交警前,擺過攤,在印刷廠印過盜版小説,還在工地刷過塗料……市井味極重。
節目在早期能做起來,很多時候靠的就是大膽,刷新老百姓對交警的認知。對於一個節目來説,“大膽”“刷新”這樣的詞彙,是正向積極的,但是用在警察、公權力的範疇裏,這些詞就變得具有風險,它甚至會成為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手中的把柄。
那個時候也有人罵,但沒有現在社交網絡的發達,人是有地方可以躲的。
譚警官依靠自己強烈的個人風格,讓這個節目風生水起,成都很多人在路上會和譚警官打招呼。最直觀的表現是,他陸續收到北京和湖南遞過來的橄欖枝,後者稱,在收入上,將會給他帶來幾何級的提高,但他沒去。

在B站對他的專訪中,他提到自己在部隊裏上交通安全課,掌聲要響好一陣子,像接待重要領導一樣;有留學生專程跑過來請他吃飯,因為這些學生對中國的瞭解,大量都來自這個叫《譚談交通》的節目。
譚警官火了,他開始琢磨怎麼改善自己的生活和形象,他買了一身阿瑪尼,還紮起了愛馬仕的皮帶,幾千塊的手錶。那時候,這個接近40歲,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人,用自己合法收入換來的着裝,在旁人眼裏,變得異常刺眼。
他面對的窘境和反詐老陳如出一轍,你是一個警察,代表的是一個公權人物,“慾望”和“權貴”是一種禁忌。
《譚談交通》的製片人回憶當時的情況,譚喬有了一定名氣以後,更喜歡跟稱讚他的圈子在一起,開好車、穿名牌,活在酒色財氣裏,這些能讓她感覺存在的價值。
譚喬那時候自己也意識到身上的這些變化。對自己揚眉吐氣後的生活,他必須要有極大的剋制和收斂。
同事説:“他本身有一個問題就是,所有的光環都是警察上面的。如果沒有警察這個背景,他不是不可替代的。”
對於走紅的警員來説,難以逃脱公權光環,是一種宿命。
就算譚喬能把《譚談交通》做起來,跟他玩世不恭的性格有着直接的關係,但聚光燈就位之後,他也必須要回歸嚴肅,這成為了輿論監督的一個參照系。
在分裂的人格拉扯中,譚喬檢查出了重度抑鬱,需要服用藥物,併到醫院治療。他回家幾乎不説話,吃完飯就睡,家裏氛圍壓抑。
譚警官變了個人。
普通人譚喬與生俱來的性格變成了負累,2018年,《譚談交通》宣佈停播,這是一次突然的結束,譚喬轉了崗,去寫會議記錄。
十多年的風華正茂,落寞且潦草地收場。
03
即便現在如日中天的劉畊宏,也能估算他肩上的壓力,在劉畊宏近期極其罕見的採訪中,他對新華社記者拋來的問題,也是被正能量填滿。
“我早在人生的巔峯了,我有三個孩子,幸福的家庭,愛我的老婆,這不就是我人生的巔峯嗎。”劉畊宏對記者的回答滴水不露,這麼幸福的表達背後,是銅牆鐵壁般的危機意識。
羅翔説過一句話,“人從來就不是完全的理性生物。”
但出道32年的劉畊宏很清楚五千萬的粉絲能給他捧到多高,就能給他摔到多慘。他的公眾形象管理經驗太豐富。

然而對於老陳和譚警官,在大開大合的轉折中,對於一個最年富力壯的普通中年人來説,流量的裹挾依然是極其難以駕馭的。
其實像羅翔這種在意自我審視,對虛榮心極其戒備的人,也在流量漩渦裏,摔了一個大跟頭。
2020年9月8日,羅翔發的一條微博,“要珍惜德行明確不要成為榮譽的奴隸,因為前者是永恆,後者卻很快消失。”這天恰逢抗疫表彰大會,羅翔的這段話,被人認為是對鍾南山院士的含沙射影。
網絡攻擊開始了,作為飯圈文化重要陣地,微博上對羅翔的嘲諷撲面而來。
一條讀書筆記被過度解讀,而且那條微博下還附上了摘選書目的截圖,但羅翔也沒有回擊,他沉默地退出微博。

有記者跑到政法大學要採訪他,但學生們都有意的提防,身邊人都在保護他。
這個在校內多年來頗受歡迎的老師,在被網絡大肆曝光前,就有很多學生慕名找來求他的簽名,羅翔給他們寫的,永遠是**“做法治之光——羅翔”。**
B站的視頻讓他出圈,再加上後期平台的邀請,羅翔這個名字,是2020年中國幾乎無法繞開的名字。但網紅的宿命似乎最難擺脱的就是速朽。
羅翔在無數次參訪中都用他那學術氣質十足的口吻,告誡自己應該清醒,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

在接受GQ報道的採訪中,他説**“2020年,我意外地拿到了一個聚光燈下的劇本,也感到了有一些沉重。只是一隻無形的大手把你託舉起來,至於這隻無形的大手會把你帶到何方,你也不知道。”**
他對自己的虛榮心十分嚴苛,甚至有些矯枉過正,他的觀念裏,人更像是容器,值得褒獎的是傳承下來的信念和智慧。在他紅了以後,他覺得那些配得上掌聲的,是法制的內容,而不是他自己。
他有意把巨大的曝光和自己撇開關係,而抬高學問的作用。但凡你對羅翔有所瞭解,也可能會知道他的外公留下遺書中寫的那段話:“你當自卑視己,切勿狂妄自大”。
羅翔不論是和老陳,還是譚警官相比,都有更強的剋制和理性,但在網暴來臨的時候,依然是無力招架。
羅翔在對媒體解釋他那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年時,用了三個詞來形容:懷疑、恢復和接受。
對羅翔來説,他可能正在經歷,或者已經渡過了接受的階段,譚警官也可能接受了波折的往事,但對反詐老陳來説,網絡暴力對他的第三輪圍剿,還未徹底平息。
在老陳那篇再生波瀾的文章裏,他被媒體斷章取義,被説成是後悔辭了職,這就又讓大家覺得他對公權力依然依賴,而後悔又説明他對高光時期的留戀。
一些人對這篇報道做出武斷的評價,**“早就預料到他會後悔,只是沒想到他會後悔的這麼快。”**這些誤讀讓老陳更加無奈,他把自己和記者的聊天截圖放出來,解釋自己根本沒有提到過後悔辭職的事情,從他的語氣裏,能感覺出來他有點氣急敗壞。
這也很符合一直以來大家對他的認知,他就是有這些粗糙的地方,因為在推廣反詐APP之前,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如今,迴歸普通人身份的老陳,一個44歲秦皇島公務員,丟掉了鐵飯碗,回到農村,他想掙點錢,想要做短視頻,但又恐懼流量,在互聯網網民的口誅筆伐下,普通的餘生變得難以控制。
網暴旋渦中的人,似乎做什麼都是錯的,最極端的行為,莫過於輕生。
2022年4月6日,一女子為了感謝外賣員,給對方充了200元話費,但這樣的一件小事,卻在網上遭到抨擊,他們覺得她給的200元太少。圍攻之下,女子情緒失控,從32樓一躍而下。
2022年1月24日,因尋親而一度引發網絡熱議的劉學州,在尋親遭遇坎坷,父母生而不願養,然而這並未將他逼向絕路,但網絡上的口誅筆伐,逐漸傾向於顛倒黑白,甚至稱劉學州是有意炒作,最後,年僅15歲的少年服藥自殺。
2021年10月14日,網紅“羅小貓貓子”因患有抑鬱症,在直播時因情緒問題,要喝下農藥自殺,直播間網友認為主播想蹭熱度,不斷調侃起鬨,讓她快點喝下去,最終悲劇發生,主播現場喝下農藥,並於次日不治身亡。
大量的網暴致死現象,就發生在眼前,日期歷歷在目,還有很多人在輕生前懸崖勒馬,這些都是在那些不承擔任何責任的網絡暴力面前陷入絕望的案例。
我們希望老陳、譚警官,甚至是羅翔也選擇這種最極端的手段來回應鍵盤俠的嘲諷嗎?逝去的生命誰來負責,向誰追責?
就像羅翔説過的那句話,“人從來就不是完全的理性生物。”那些“正義”的鍵盤俠,在嚴於律己的同時,不妨多待人以寬容。給落魄的網紅,留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