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個西班牙裔妞兒嗎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022-04-29 11:51
還記得那個西班牙裔妞兒嗎,就是在毛紡店為他抹眼淚的那個?原來她也是多米尼加人。不是我和我哥這種多米尼加裔美國人,而是正兒八經的多米尼加人。是剛偷渡來、沒有合法證件的多米尼加人。而且肥的要命。拉法還沒好轉呢,她開始來我們家轉悠了,一幅巴結討好的樣子。她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世界”[1]節目(我家裏沒有電視,她跟我們這麼説了起碼二十次)。她住在倫敦排屋22號樓,跟她的小崽子阿德里安一起擠在一個小房間裏(房主是個年紀比較大的古吉拉特人[2],所以跟我們待在一起對她來講挺舒坦的,她還厚着臉皮把我們稱作她的“親人”。儘管她裝出體面女人的樣子,兩腿合攏免得走光,講文明懂禮貌地管我媽叫“太太”,拉法還是跟章魚似的死纏着她。她第五次來我們家的時候,他就把她往地下室領了,也不管祈禱小組在不在。
她叫普拉。普拉·阿達梅斯。
但我媽管她叫“狗屎普拉”。
好吧,其實我倒感覺普拉並不壞。她比我哥以前勾搭過的大部分娘們兒都強。普拉漂亮極了:身材高挑,有印第安人那種美,腳丫子很大,激情奔放的面孔,但和一般的貧民窟辣妹不同的是,普拉好像挺單純,不懂得怎麼利用自己的美貌來獲得利益。從她笨拙的儀態到講話的口音——那是真叫土,我連一半都聽不懂,她經常説土了吧唧的多米尼加方言——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鄉巴佬。你要是聽她嘮叨的話,能讓你耳朵生繭子,而且她真是夠誠實:不到一週時間,她把她這一生的雞零狗碎全都告訴我們了。她小的時候爸爸就死了;她十三歲的時候,她媽就收了一個五十歲的吝嗇鬼一筆錢(沒具體説是多少錢),做主把她嫁給了那老頭(她的第一個兒子奈斯托爾就是這麼來的);就這麼過了幾年苦日子之後,終於有了一線希望,她的一個在美國生活的姨媽需要有人照顧白痴兒子和卧牀不起的丈夫,於是把普拉從拉斯馬塔斯德法凡[3]帶到了紐瓦克;然後普拉又逃離了姨媽家,因為她來美國可不是為了給別人做牛做馬,再也不了;隨後四年她生活拮据,顛沛流離,先後混過紐瓦克、伊麗莎白[4]、帕特森、聯盟城、博斯安柏伊(就是在那兒,一個瘋狂的古巴人把她的肚子搞大了,於是就有了第二個兒子阿德里安)等好多地方,人善被人欺,到處都有人佔她的便宜。現在她住在倫敦排屋,努力維持生計,等待好運找上門。她説到這裏的時候就陽光燦爛地看着我哥。
在多米尼加真的會有人這樣包辦婚姻嗎,媽?
拜託,哪有這種事,我媽説。那婊子説什麼你都別信。但一週之後,我聽到她和馬臉們哀嘆鄉下有多少這樣的事情,我媽當年拼了命才沒被瘋外婆為了兩隻山羊的聘禮包辦出去。
在怎麼對付我哥的“女朋友”們的問題上,我媽的大政方針是很簡單的。那些姑娘們個個都是沒幾天就被我哥甩了,所以我媽根本懶得去問她們叫啥名字,簡直無視她們,就好像無視我們家留在多米尼加的貓似的。但倒不是説我媽對那些女孩兇。如果某個女孩向她打招呼,她也回禮;如果哪個女孩特別有禮貌,我媽也對她有禮貌。除此之外,我媽就啥都不管了。她對我哥的女朋友們的態度是一貫的、毫不動搖的、懲罰式的冷漠。
但是老天啊,對普拉就完全不同了。從一開始,我們心裏就跟明鏡兒似的,我媽不喜歡這姑娘。倒也不是完全因為普拉特別露骨,喋喋不休地講她是黑户——要是她成了美國公民,她的生活該多美好啊,她的兒子的生活該好上千百倍啊,她就終於能回拉斯馬塔斯看望母親和另外一個兒子了。我媽和這種純粹為了混張美國身份證而勾引男人的賤貨也不是沒打過交道,但從來沒上過這麼大的火。普拉那張臉、她勾搭癌症晚期病人的陰招以及她那性格,把我媽搞得火冒三丈。她可真是對普拉恨之入骨。或許此時我媽對未來已經有了預感。
不管是什麼緣故,我媽對普拉是動真格的凶神惡煞。她要麼是不停地數落她,説她講話腔調難聽、穿的衣服不像話、吃飯沒規矩(嘴張得太大)、走路姿勢太騷、太村姑氣、皮膚太黑,要麼就假裝她是隱形人,從她身邊走過就跟沒看見她似的,或者毫不客氣地把她推到一邊,對她最簡單的問題也不理不睬。如果非提到普拉不可,我媽會這樣説,拉法,那婊子想吃什麼?甚至連我都看不下去了,媽,你這樣幹嘛,多不好。但火上澆油的是,普拉好像完全意識不到我媽對她的敵意!不管我媽多麼不客氣,或者説話多刻薄,普拉總是厚着臉皮逗她説話。我媽的兇勁兒非但沒嚇退普拉,反而讓她更活蹦亂跳了。普拉和拉法在一起的時候還挺安靜的,但我媽在場的時候,這丫頭就滔滔不絕,對什麼鳥事都要發表意見,別人不管説什麼她都要插嘴,還滿嘴跑火車地扯淡——比如美國的首都是紐約,還有全世界只有三個大洲——然後固守己見,到死也不肯鬆口。你會以為,既然我媽這麼仇視她,她肯定得噤若寒蟬,才不呢!這丫頭臉皮是真厚!去給我弄點吃的,她對我説。連個“請”都不説。我要是不替她去拿蘇打水或者果餡餅,她就自己動手。我媽要是看見了,就把普拉手裏拿的食物奪走。但我媽剛一轉身,普拉就又打開冰箱找吃的了。她甚至還叫我媽把房子粉刷一下。這房子需要點色彩。太死氣沉沉了。
我真不應該笑,但這也太他媽搞笑啦。
馬臉們呢?你想啊,她們肯定得從中調解,緩和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吧,但她們呢,真是我媽的貼心好友,對她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她們幾個一天到晚大鳴大放,攻擊普拉。她皮膚太黑了。她長得太醜了。她在聖多明各有個兒子。在這兒還有一個。她沒有丈夫。沒有錢。沒有合法居留文件。你覺得她來這兒是為了什麼?她們給我媽敲警鐘:要是普拉懷上了我哥的孩子(我哥是美國公民),我媽就得供養普拉、普拉的娃娃,以及普拉在聖多明各的所有七大姑八大姨了,而且是得一直養下去。我媽本是個每天按時祈禱好多次的善心女人,這時卻告訴馬臉們,要是普拉懷了孕,她就自己拿刀把孩子從普拉肚子裏挖出來。
你給我當心點,她對我哥説。我可不想家裏有個臭猴子。
太晚了,已經有一個了,拉法説着,瞅了瞅我。
我哥原本可以緩解一點矛盾,叫普拉不要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或者只在我媽去廠裏上班的時候讓普拉來。但他哪天干過理智的事情呢?我們和普拉爭鬥的時候,他就坐在沙發上觀賞,好像還挺喜歡這場鬧劇似的。
他嘴上説很喜歡普拉,但真的是這樣嗎?難説。不過他對普拉的確要比對待其她女孩紳士得多。替她開門,説話客客氣氣,甚至還逗她的鬥雞眼兒子玩。他的前女友中有很多人如果能看到拉法這樣對待她們,肯定死都願意。她們都期待的是這樣的好拉法。
這小兩口甜蜜蜜的,但我還是不相信他倆能走多遠。我哥對女人從來都是玩兩天就甩掉,向來如此,比普拉強的女人拉法也眼都不眨地甩過一大幫。
情況似乎就是在朝那個方向發展。過了一個月左右,普拉沒了蹤影。我媽倒沒有歡慶勝利,但也沒有不開心。不料又過了幾周,我哥也失蹤了。他把“君主”車開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裏。一天沒回來,又是一天。這時我媽真要急瘋了。四個馬臉都拼命向上帝禱告,盼拉法安全回來。我也開始緊張了,我想起來,他剛得知診斷結果的時候立馬跳上車,想開去邁阿密,他在那兒有個哥們還是什麼的。他還沒開到費城,車就趴窩了。我那會兒真是急壞了,最後跑到苔米•弗朗科家,想找她幫忙,但開門的是她的波蘭老公,我又沒敢開口,於是轉過身走了。
第三天夜裏,我和我媽坐在家裏等着,這時“君主”車在門口停下了。我媽跑到窗前。她緊緊地攥着窗簾,指關節都發白了。他回來了,她最後説道。
拉法衝了進來,後面跟着普拉。他顯然是酩酊大醉,普拉穿的花枝招展,好像他倆剛從夜總會回來似的。
歡迎回家,我媽平靜地説。
看哪,拉法説着,抓住普拉的手,讓我們看他倆的手。
他們都戴着結婚戒指。
我們結婚啦!
是正式的哦,普拉喜氣洋洋地説着,從手提包裏取出結婚證。
我媽先前是雖惱怒但如釋重負,現在表情變得沒法捉摸了。
她懷孕了嗎?她問道。
還沒有,普拉説。
她懷孕了嗎?我媽直直地盯着我哥。
沒有,拉法説。
咱們喝一杯,慶祝下,我哥説。
我媽説:在我家裏不準喝酒。
我要喝一杯。我哥走向廚房,但被我媽伸着胳膊攔住了。
媽,拉法説。
在我家裏不準喝酒。她把拉法推了回去。如果你想就這樣——她把手向普拉的方向甩了甩——過一輩子,那麼,拉法埃爾·烏爾巴諾,我和你沒話可説了。你就跟你的婊子走吧,別回來了。
我哥的眼神好像泄了氣。我哪兒也不去。
你們兩個都給我出去。
有那麼一秒鐘時間,我以為我哥要動手打我媽。我真是這麼想的。但他好像一下子沒了火氣。他摟住普拉(普拉看上去好像終於發現我媽不喜歡她似的)。再見,媽,他説。然後他和普拉走回“君主”車,開走了。
把門鎖上,我媽就説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回了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