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95後創業者：發條上弦，螺絲被擰緊_風聞

今天是桑明強創業的1年又5個月。在媒體和大廠工作的6年時間裏，他仍沒有習慣朝9晚6的坐班，大公司裏層級分明的體制、被迫的無效社交讓他感到十分厭倦。哪怕已經比同期走進職場的朋友有了更高的職位、待遇，他還是選擇了離開。

在技術和媒體摸爬滾打的那些白天和夜晚，是桑明強創業路上的經驗來源。他不停地權衡着公司還缺什麼，未來要成為什麼？當合夥人問他，“我能為你提供什麼價值”時，桑明強回答説，“我不知道，反正你來就行了。”

從南京到上海到北京，最終再回到南京，桑明強曾想着用高維打低維，但結果並不理想，和北上相比，南京並沒有很好的新媒體氛圍，“招不到合適的人才，都是自己培養”，更別談商業和科技領域的專業分析師。已經習慣戴着社交面具去應對各種情況的他，面對團隊成員裏有人離職時，他還是會陷入沉默。

 創業是不斷地妥協

早上6點起牀，凌晨1點睡覺，每天不到5小時的睡眠，是桑明強創業後的作息表，他的腸胃經常有不適感，辦公桌上放着兩三種胃藥。

他有時候會跟同事打趣説，“我給自己買了保險。”

剛準備創業時，他還沒有從任職的公司離開。他和老婆從北京回到南京，居住在城南，公司在城北，地鐵通勤後還要繼續坐公司班車，每天重複着朝九晚六的兩點一線。他的老婆在一家服裝店做導購，兩人的生活平靜、滿足。

桑明強是技術出身，大學畢業後選擇了新媒體的就業方向。在這期間，他幸運地遇到了資深的老師，帶他接觸了媒體行業。他對老師的提點十分感激，這讓他比同起點的人進步更快，也慢慢在行業內站穩了腳。最開始，他在北京的薪資是8千，幾年後回到南京，薪資水平達到税後2萬多。在企業組織架構中，他是總監崗，上級就是部長。

他是典型的INTJ型人格，因此這樣穩定的生活，並沒能給桑明強帶來足夠的成就感。於是，他萌生了創業的想法，在他的認知裏，新媒體仍有不錯的發展空間，他一邊忙着任職公司裏品牌部門的事情，另一邊，創辦了自己的新媒體公司。

他的老婆經常跟他發牢騷，“你能不能少看點手機？”對於這點，他感到無能為力。在任職的大公司裏，他帶着十來個人的團隊，需要做活動策劃、年度KM規劃、與其他部門負責人對接、團隊內部溝通協調以及CEO演講PPT撰寫。中午的時候，當同事都在休息，他打開電腦，開始忙創業方面的工作——選題、招人、寫稿。

創業初期，他是團隊裏唯一的作者。桑明強不喜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工作方式，為了保證稿件定期更新，他一個人承擔了文章選題、研究、採訪、寫作、編輯的所有流程，他的效率很高，兼顧兩頭的工作，也沒能影響到他更新的頻率。

“每天，我大概要花1、2個小時，在各類招聘APP平台上篩選適合的人選，或者利用現有的人脈找尋志同道合的人。”週末的時候，他經常開着自己的車跑遍城市各個大學，親自去面試每一個候選人，與大公司內HR提問面試的方式不同，他會帶着對方吃一頓飯，然後輕輕鬆鬆地聊一會天。

“在媒體這個行業待久了，有些人身上的特質是能被洞察到的。”在桑明強這裏，候選人的工作經驗、學歷不是硬性指標，他更注重對方的態度、品質、學習能力。就像合夥人説過的一樣，他只考慮候選人能為團隊創造什麼樣的價值。

而價值對於他來説，是無解的。“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反正先把事情做好再説。”在創業的前6個月，他與合夥人一直處於投入階段。

桑明強攝於北京地鐵4號線圖源受訪者

有時侯，他也會懷念起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時候，因為下了班就不需要再看手機，自己帶領的一個現成團隊，能高效地處理好每天的公司事務。桑明強告訴X像素，他曾無數次有過放棄創業的念頭，自己已經成家，有了女兒，創業和行業背後的不穩定感經常讓他壓力驟增。

合夥人，是他的大學同學，唸書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打球，也參加過大學生物聯網競賽，拿了省特等。為了配合桑明強的創業方向，俞成傑關閉了自己的廣告公司，選擇跟他孤注一擲。“曾經，我會主動找朋友聯絡感情，但現在我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創業讓桑明強變得沉默，心情煩悶的時候，他直接把手機丟開，任憑各種消息彈窗。對他來説，傾訴沒什麼用，還不如自我調節來得快。

公司的每件事都需要操心，家庭需要他的陪伴。除了看書、開車、抽悶煙的時候，他基本沒有自己的時間。

 種下一棵樹

4、5個人的微信羣，是桑明強最初的工作室。他的團隊不斷更新換代，每進來一個新成員，怎麼學、看什麼、怎麼寫出好的稿件，他都要事無鉅細地教。

非新聞專業的他，在一開始，就能一天時間寫出3、4篇速成稿件，桑明強稱，那時候寫的是“垃圾”。真正開始紮根去學習新聞報道和商業分析時，他開始進行大範圍的體系閲讀——金融、管理、技術、哲學等。每寫下一篇萬字稿件，他都要進行大量的採訪，並閲讀幾十倍於稿件的資料，在工作羣裏，他經常分享自己讀到的好文章，以便團隊成員閲讀、溝通。

“我沒想過以後能做得多成功，但是我想把內容做好，對團隊成員負責，讓他們能學到東西。”創業初期，桑明強的團隊裏，被95後、00後佔據，他們中的大多數是高校學生。他不喜歡集權式的領導風格，所以對團隊內年輕成員的管理十分寬鬆。在這家公司上班，不需要早、晚打卡，甚至人都不需要出現在公司裏。需要開會時，他也是協調好所有人的時間後，在飛書上進行。

正在寫百度的財報分析圖源受訪者

工作時間自由，不代表產出自由。桑明強對員工的要求非常簡短，“規定時間內要做完，做出的東西不能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問。”工作日的上午9點鐘，員工會在羣裏同步每日的工作目標，這個舉措只是為了讓成員內部保持進展的溝通、督促，他並沒有再設立標準去檢查每日任務是否完成，只會看截稿日的最終結果。

剛進公司時，他給員工的基礎薪資是南京的正常水準，但他會根據員工水平隨時調整，員工對這一點的評價是，“明人不説暗話。”全靠自覺、不拐彎抹角，在這樣的團隊氛圍，吸引過不少有想法的人。聽從老隊員的建議，他設立了1周試稿期，在這期間，候選人的工作效率、學習能力、個人品質是3個主要評判指標，考慮到沒有經驗的候選人會有上手慢的情況，一般反饋比較好的候選人，他都會留下來培養。

對於桑明強來説，新媒體是有奔頭的方向，但對他人來説，卻沒有很重要的意義。遇到特別中意的團隊成員時，他會拋出橄欖枝——分出部分公司的期權，但這對成員來説，不足以成為長期留在這裏的原因，因為這家公司剛成立不久，這份工作不足以成為他們心中穩定的工作，他們也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

攝於剛剛從虎嗅畢業那晚圖源受訪者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的團隊成員總是在不斷更迭。在桑明強的團隊裏，許多人都在準備考公、考研。他心裏很清楚這種狀況，來到這個團隊的大多數人，只是為了把自己的迷茫期過渡。

他沒有因為他人短期的選擇而冷視，反而更多去考慮如何讓這些人認為跟着他是對的。成員大多數是學生（本科和研究生），當他們的生活、學習與工作發生衝突時，桑明強往往會尊重對方的想法。有好的出差機會時，桑明強會留給成員，他很關心在外出差的人，但不是對工作內容的關注，更多是問問飯吃了沒、注意路上安全。

團隊幾經波折，最艱難的時候，只剩下了他與合夥人。“我從不挽留要離開的人，我理解他們的決定，甚至，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還會繼續幫助他們。”桑明強説。

用心培養團隊裏的每個人，就像為事業的森林種下一棵棵樹，有些總會夭折。上個月，跟着他做了半年以上的3位成員相繼離職。其中的一位作者，是桑明強心中的一員大將。“她的媽媽感謝我對她的培養，但我覺得，在我這裏，修行靠個人。”離職的成員裏大多數，都以感謝的方式和他道了別。

這位作者離職後，桑明強發了一條朋友圈，只有一個微信表情——小企鵝坐在地上發着抖，他就這樣把失去重要成員的心情説了出來。沒過幾個小時，這條朋友圈就消失了。後來，合夥人對他管理公司的方式提出了建議——嚴格一點，有利於團隊更高的凝聚力，對團隊付出太多個人層面的關心，最後難受的是自己。

 越擰越緊的螺絲

創業的第5個月，桑明強跟原任職公司的老闆攤了牌——他要辭職。之前，家人對桑明強創業的決定是十分支持的；但當桑明強決定放棄2萬多的月薪時，全身心投入自己創業的公司時，家人和身邊的朋友都覺得他瘋了。離開的原因很簡單，他説，“精力顧不上兩家公司的工作。”

他曾經是一個反對體制，反對規則的人。但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他發現，規則其實是許多人的案例遺留下來的最大公約數經驗。於是，他摒棄了最開始創業時的一部分自我，開始慢慢尊重這些規則，也變得更加謹慎。

考慮發展新的業務時，興趣為初衷的驅動不再被他採用，更多的是考慮自身和公司的周邊資源是否能夠支持業務。帶領一個團隊，與單打獨鬥不同，往往需要考慮團隊整體預期，以及成員的薪資期望。因為這就是最現實的問題，創業能否成功，取決於老闆能否平衡好員工的預期。

“創始人是一個公司的靈魂。”在他看來，老闆的任務就是把一家公司的產品、業務做好，讓公司的路徑更加順利。創業以後，桑明強遇到過各種想象不到的問題。無論是市場層面還是行業層面，不斷髮現並解決問題，追求最優解，成了他需要翻越的一座座山。

桑明強在主持鈦媒體圓桌對話圖源受訪者

在新媒體割裂的時代，大眾需要擁有情緒的發泄口，需要在海量的信息流中找到能夠帶來文化認同的一葉扁舟。從上初中開始，桑明強就在堅持閲讀深度報道的雜誌，但內容的專業度高，容易勸退現在的讀者——習慣於快速習得信息的方式，難以接受在深度閲讀上花費時間。

內容的市場廣度打不開，公司的發展就會受限。桑明強也想過做營銷噱頭、標題黨的東西，在媒體行業的從業經歷也讓他駕輕就熟。但這樣的東西，對於他來説，只能停留在一門生意的範疇，是不長久的。

“如果做這種事，我幹嘛出來創業，隨便找一家公司都能比現在混得更好。”在自己的公司裏，他幾乎沒有鬆懈的時刻——即使他的經歷再豐富，也不可能幾天內就把團隊的整體水平提高，一旦團隊內出現問題，他就要第一時間反應、去處理，否則，他一時的拖延會造成整個團隊的效率下降。

沒有值得開心的事，也沒有值得不開心的事，平靜如湖面的情緒成了桑明強的日常。他戴着鴨舌帽、黑框眼鏡，少有面部表情的波動。説話時，他會避免雙方目光的交匯，收藏起自己的敏鋭。他看不慣將自身負面情緒傳遞給他人的行為，認為這是對別人不負責任的表現。

當團隊成員以學業、生活繁忙的理由拖延工作時間、降低原有的工作效率時，桑明強會有一些不滿。他認為，工作與生活的規劃，是自己來操心、安排好的事情。相對來説，他已經給出很自由的工作條件，員工想獲得他人認可，卻又不想做事，這讓他感到哭笑不得。

“對我來説，這是有奔頭的東西，我會自覺地去做事。但別人不是這樣想的。”説服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從來不是桑明強希望看到的，他更想用現實做出的成績，讓“月亮奔我而來”。

除了被管理團隊的問題圍繞，他還需要配合公司之外的人和事。創業以後，客户參差不齊，與其説是在談業務，不如説是在學着與人打交道。創業是把自己的能力社會化的過程，無論是冷嘲熱諷、謾罵、贊同認可，他都要接受，然後調整自己的心態，強顏歡笑。

一次，他與甲方對接時，由於甲方代理人對行情瞭解較少，提出的標準並不適用於團隊。代理人提出異議，但他清楚，甲方老闆如果能看到他做出的東西，是不會挑三揀四的。即便這樣，桑明強還是滿臉笑意地和代理人説了“不好意思”。因為他明白，這是一段需要不斷驗證的時間。

不僅是桑明強本人，行業內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戴着不同的社交面具，為了達成某些目的，這些面具還需要不停地更換。“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很討厭現在的狀態，它讓我變得不像我自己。”難以預料的矛盾，是施向他的重壓，就像一顆螺絲被釘在板上，越擰越緊。

 和自己和解

在運營的新媒體賬號下，曾出現過這樣一個評論，“作為一個未來的老粉，希望看到更多的好文章。”

桑明強對隊員説，這條評論認可了團隊做這件事的價值。在他看來，創業是他與自己和解的過程，不管是時間還是精力，他都盡力保持不浮躁的狀態。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影響別人的人，希望自己能給他人提供價值。

在競爭愈發激烈的時代下，耐心是大眾普遍缺失的特質。隔三差五就要見到的熱詞“內卷”，無非是一個羣體性藉口。對他而言，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確定好自己的方向、明白自己追逐的價值何在，就會有足夠的動力去行動。一步一步走好適合自己的成長路徑，剩下的就交給時間來證明，腦海中不會存在“內卷”的想法。

桑明強的朋友圈背景圖，是她女兒的照片。前幾天女兒發燒，他開車帶着孩子輾轉了4、5家醫院。有時他剛到公司，就被家人的電話叫了回去。身邊的人覺得他變得憔悴了，但他還是不能倒下，家庭需要他情緒上、物理上的陪伴，他的父母、老婆、孩子的生活都還指望着他來創造。

他將自己的生活一分為二，人格也一分為二。

在家裏，他一改工作時的專注、熱情，而是變得散漫、低氣壓。家人需要他做事，他會去做，做完後就癱倒在牀上。桑明強喜歡獨處，獨處的時候他還是選擇看書。他的性格決定他喜歡做反對熵增的事情。通過讀書，整理自己的思維，把混亂變成有序，令他感到愉快和放鬆。

攝於北京大興，三人合租的小屋圖源受訪者

曾經，桑明強很喜歡打籃球。創業以後，他開始學會了抽悶煙，在説話的間隙裏，還要添上幾口深呼吸。他不去計較創業為他生活、性格帶來的得失，而是不斷挑戰、驗證自己的選擇與價值觀，“父母賦予我生命，社會賦予我人格。”他説。

創業到現在，一年半的時間，他的收入水平已經基本趕上曾經在公司裏的月薪水平。他為父母、老婆孩子添置用品毫不吝嗇，可為自己買衣服時，就會變成“葛朗台”。他對錢財，並沒有多大興趣，他享受是做事時候的快樂。有時，他會幻想自己獲得成功，過上自在的生活。“錢只有花在對的地方才有價值。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變成一種關注、幫助他人的力場。”

“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會選擇離開這個浮躁的行業。”他笑着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