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選:塵埃落定還是風雲乍起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2-04-29 04:20

4月24日法國大選,馬克龍以58%比42%的優勢擊敗勒龐,贏得選舉。結果傳出,法國鬆了一口氣,歐洲送了一口氣。但這是塵埃落定,還是風暴乍起?
勒龐已經第三次代表極右派的國民聯盟競選了。連其父一起,父女勒龐已經八次競選,屢敗屢戰。這次,她説不再競選了。2017年大選時,馬克龍還以66%比34%的領先幅度擊敗勒龐。5年裏,丟了8%的領先。下一次再丟8%,就50% vs 50%了。下一次大概率不會是馬克龍vs勒龐,但極右派從邊緣入主主流的危險比任何時候都大。馬克龍號稱要成為“所有人的總統”,他上一次也這麼説,但他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下一次大選時,新的極右派候選人不再有勒龐這個名字的票房毒藥效應後,馬克龍或者中間派是否還壓得住,就不好説了。
馬克龍的連任格外引人注目。第五共和國以來,密特朗和希拉剋都連任過,但他們的第一任都是反對派把持議會,並沒有全面掌握權力。馬克龍是第一個同時控制愛麗捨宮和議會而獲得連任的,而且是在黃馬甲為代表的普遍反對中獲得連任的,説明58%的法國民意對極右派的恐懼和牴觸。馬克龍獲得的是授權,但不是信任,民意明確的只有一點:不要勒龐,願意再等5年,看看是不是有更好的選擇。
法國是雙首長制,總統直選,議會也是直選,總理由議會推薦、總統任命,但總理對議會負責,所以不乏總統和總理在政治上相左的事情。6月將舉行議會選舉,極左派的梅郎雄已經公開表露要贏得總理職位的意願,那樣馬克龍就成跛足總統了。
本次大選的投票率還不到72%,是1969年以來第二輪總統選舉中最低的一次。加上300多萬仗廢票和空白票,這意味着超過三分之一的選民沒有投票給任何人。馬克龍再次當選不是因為政績,而是因為抗議投票,有太多的人不惜投票給並不支持的馬克龍,也不願看到勒龐當選。馬克龍的政績認可度不高,還記得曾經風起雲湧和不時死灰復燃的黃馬甲運動嗎?
換句話説,法國大選是在死路和歧路中的選擇,最後的選擇是原地踏步,靜觀待變。
馬克龍代表的是中堅派,勒龐代表極右,梅郎雄代表極左。實際上,法國政治中的極右和極左並沒有那麼“極”,馬克龍與左右的格格不入尤其引人注目。
民主的本意是選擇,但選項之間的差距太極端的話,造成的政治動盪不能接受,所以西方式的選舉政治只有在中左、中右之間小幅度振盪才能有效、平穩地運作,既糾偏,又不造成過度的動盪。在法國歷史上,社會黨代表中左,各種品牌的戴高樂主義政黨代表中右。
在國家大體穩定發展的時候,中左、中右輪替執政挺好。在國家到達十字路口而必須選擇和犧牲的時候,中左、中右就壓不住了。十字路口也通常是積弊浮現、發展受阻的時候,面臨的都是不再能繞過去的大問題,而大幅度的轉向都必然意味着有失有得。
法國曾經是爭霸的列強之一,現在經濟二流,國力二流,福利一流,抱負一流。法國的改革從減負增效開始,馬克龍的退休年齡改革(從60歲提高到62歲,並繼續提高到65歲)、燃油税提高並放寬企業裁員的條件都是從這裏入手,但遭到強烈的反對,並被責罵為高高在上、不顧人民的疾苦。
法國必須深入改革,才能找回發展的活力。由奢入儉難,這是沒辦法的,必然被罵、被反對。彈法國的政治體制決定了馬克龍的中間派不是左右逢源,而是水火不容。
出於不同的理由,左右都反對馬克龍,都不能改變馬克龍,只能走向更加極端的左和右。在這次大選中,極右的勒龐成為焦點,但極左的梅郎雄同樣影響巨大。在第一輪大選中,他以微弱劣勢落後于勒龐,所以是勒龐和馬克龍走入第二輪大選。本來是可能梅郎雄與馬克龍對決第二輪的。梅郎雄大聲疾呼地反對勒龐,但拒絕支持馬克龍。相信梅郎雄對馬克龍進入第二輪的話,勒龐也會一樣反對梅郎雄但拒絕支持馬克龍。傳統中左的社會黨和中右的共和黨則全面慘敗,社會黨連5%都沒有拿到,已經沒有資格作為正式政黨而拿到國家補貼了。
馬克龍的當選實在是“沒得選”的產物。有一個民意調查表明,由63%的選民很願意看到馬克龍在議會失去多數,必須與反對派總理分享權力。這反映了馬克龍權力基礎的脆弱和法國民意的掙扎和無奈,以及未來法國政治向左右極端擺震的可能。
在一般情況下,“沉默的中間派”應該是選民的大多數。但勒龐如果聯合起其他極右派,如埃裏克·澤莫爾(Éric Zemmour )、尼古拉斯·杜邦-艾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極右在第一輪裏佔33%,比2017年增加7%。如果加上梅郎雄和極左的第二、第三,左右兩極超過50%。法國的左中右內部的爭鬥也很激烈,使得這種聯合不可能,但這也使得法國政治和民意高度碎片化、動盪化、極端化。

第一輪大選的結果,很像特朗普vs拜登的“農村包圍城市”

勒龐的勢頭嚇到了法國人,“選誰也不能選勒龐”,第二輪勒龐落敗於馬克龍
法國的極右派和極左派也體現出不同於傳統的特色。
勒龐極力推動社會福利住房,但“國民優先”,受益者必須是法國人(至少父母一方是法國人)而不是穆斯林移民;她許諾將取消30歲以下人口的所得税,將燃料增值税從20%降至5.5%,迫使企業提高工資10%,把教師工資提高3%,將高速公路國有化並將通信非削減15%,公共廣播私有化和取消138歐元的年度電視許可費。這是奇怪的自由派和保守派社會政策的大雜燴。
勒龐還主張收緊移民,在公共場合禁止戴穆斯林頭巾,這使得69%的法國穆斯林在第一輪中支持梅郎雄。
勒龐還在2012年主張脱歐,但在2017年放棄這一立場,這次大選中還特意説明不會暗度陳倉、“秘密脱歐”,但會改革歐盟,把歐盟變成主權國家的聯盟,在重大社會政策上實行“國民優先”,加強邊境管制,杜絕非法遷居和移民,與歐盟的超國家基本原則背道而馳。她也有意退出歐元區,收回金融主權。總的來説,勒龐主張在法國復刻英國脱歐,從“布魯塞爾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她還要終止與德國的軍事科技合作,包括坦克和軍用飛機,維持法國的軍工獨立。她還提出法國只是政治參與北約,但在軍事上撤出北約軍事一體化架構,法軍不再受北約指揮。這是回到戴高樂時代了。
在烏克蘭問題上,她譴責俄羅斯入侵,但建議戰後北約與俄羅斯取得戰略和解。在中國問題上,她認為美國對中國過於“咄咄逼人”,並暗示美國在引導歐洲與中國為敵。
在另一端,梅郎雄譴責第五共和國已經淪為“總統君主化”,需要“公民革命”來打破,需要第六共和國。現有議會已經失去道德權威,需要公民制憲議會來起草新憲法,並公投通過,因為奧朗德-瓦爾斯時代在憲政架構下通過議會強推勞工政策自由化改革(所謂的馬克龍法案,他當時是奧朗德的經濟部長)已經展示了體制內改革的失敗。
梅郎雄要求提高最低工資,增加帶薪假期,每週32小時工作制,退休年齡改回到60歲,禁止企業在經濟效益良好的時候裁員增效,企業內工資差別不得超過20倍。他要求發行1000億歐元國債來推動投資,擴大公共開支,增加就業,重啓經濟。他的主張在年輕人中很受歡迎。在第一輪大選中,18-24歲羣體中的34%和25-34歲羣體中的31%投票梅郎雄。在第二輪大選中,18-24歲羣體中由41%拒絕投票,因為梅郎雄出局了。這顯示了梅郎雄在“第三輪大選”(議會大選)中圖謀總理職位並非空想。
梅郎雄與勒龐的社會和經濟主張可説南轅北轍,但在外交和安全上倒是不乏一致。梅郎雄也是疑歐派,聲稱上任後會拒絕執行歐盟的緊縮政策,並拉上其他歐洲國家一起,迫使歐盟(也就是德國)採納積極財政,否則就脱歐,並帶動其他國家另組符合“進步理念”的新歐盟。梅郎雄也對俄羅斯態度曖昧。
馬克龍號稱自己是“現實中間主義”,這當然是與勒龐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梅郎雄的極端烏托邦主義相對照的。但馬克龍代表的不是橄欖形的中間,而是啞鈴形的中間。但法國這個啞鈴的兩頭在增大,中間在變細,會有一天攔腰斷裂嗎?誰也不知道。法國是攔腰斷裂過的,那就是法國大革命。沒人想再來一次法國大革命,但當年的人們也沒想,還是來了。
值得注意的是,法國的困局並不獨特,這一次美國走在前面了,特朗普時代就是預演。美國大選只有一輪,也是大權獨攬的單首長總統制。但美國兩黨內實際上形成了更加極端的派別,茶黨和共和黨極右派與主流共和黨的裂隙眾所周知,民主黨內也有桑德斯等人為代表的極左派。只是兩黨的黨內預選起到法國大選的第一輪大選的作用,至於黨內選舉和公民大選哪個更民主,這就留給美國人和法國人去爭論吧。
其他國家也是一次大選,但容許聯合政府。德國的“三色之爭”在上次大選重令人眼花繚亂,加拿大現在則是事實上的自由黨-新民黨的聯合政府。聯合政府容許政府內的多樣化,貌似鼓勵政見融合,實際上政策碎片化,德國當前在烏克蘭戰爭中的應對失據凸顯了這個問題。
西方正在歷史關鍵時刻。面對中國崛起,西方要麼奮起,要麼淪落,無所作為就能端坐世界食物鏈頂端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了,但放眼望去,來路是死路,繼續走下去只會困局加深;極左、極右看似歧路,邁一步都不敢。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