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三國諜戰玲瓏棋局的“無所畏，有所為”_風聞

文 | 譚飛

《風起隴西》是三國背景諜戰劇，説起諜戰劇，前不久，我跟批評家毛尖、編劇餘飛深聊了一次，以是否狗血的角度衡諸各類國產諜戰劇，毛尖提出了一個理論，大致意思是：諜戰劇也要重視衣食住行，在吃上面不可馬虎。其實這話往深了説——吃是特別能燭見人性的行為，吃不僅是吃，它亦能折射出此人性格、喜好，更大了講，細節決定命運，吃也能影響命運。吃得有意思（注意：不一定要吃得好），戲就不會差到哪兒去。

《風起隴西》裏倒沒呈現任何有名堂的菜，但核心人物之一馮膺馮曹掾老在吃，跟李嚴吃，跟柳瑩吃，跟孫令吃，跟荀詡吃，他每次吃都若有所思，就算你無法預見劇情，但大抵也知道馮曹掾的城府跟老謀深算。《風起隴西》並沒放大吃本身，它沒有去掉某些符號或閒篇，表面看這些符號無意義，但最後會導向編、導指向的彼岸。陳恭也是，低眉順目唯唯諾諾背後，有不少不易察覺的“冗餘信息”，為後面驚變埋下了伏筆。簡單可指向不簡單，或者説，越生活越細節，諜戰累積起來的信息量才大而不侈，頗可玩味。

導演路陽當然是能玩絢麗飽滿色彩的人，《刺殺小説家》即是明證，但《風起隴西》裏他收起了這些，讓青、冷説話。他對色調的設計當然也如上所述——為細節、真實服務，那個時代的庸常生活、軍旅、諜戰部門很可能就是這般色彩，不讓色彩搶戲，才能讓觀眾聚焦於情節本身，觀照於棋局本身。氣質冷峻壁立，觀眾才會更多望向角色的臉，甚至琢磨他們面部那些只可意會的微表情。韓劇的大白光和國產偶像劇的幾級濾鏡，在這是見不到的，它更接近三國真實世界。路陽拍這部劇是在做某種審美升級，這裏的“美”不是常態的絢爛迤邐，而是讓色調、光線、衣着、陳設符合故事環境，符合情節假定。真美比假美逼真。

第十五集之前，天大懸念是揪出魏諜燭龍，高堂秉遭白帝生擒，觀眾舒一口氣，但未待稍緩，新謎題又來了——燭龍有同夥，荀詡懷疑馮曹掾，陳恭一面認可，一面與魏諜柳瑩對上暗號，按此情勢發展，剛為蜀漢立下奇功的陳恭可能是曹魏安排的“棋眼”。如此玲瓏棋局，讓人不由得不驚歎於無間道式翻轉背後的腦洞。觀眾看《風起隴西》時，比較難為其他因素一葉障目，而會把注意力判斷力灌注於情節，為各種演進勞神費力。

陳恭荀詡馮膺以及背後的陳坤白宇聶遠們的表演也同此青冷。不跳不爭，該老練老練該熱血熱血該裝懵懂就懵懂，在角色本分中完成信息量的準確布達。甚至演柳瑩的楊穎，也讓人覺着她在戲之內，在角色之內，在棋局之內。

這種色調、表演都服務於情節，用圍棋術語講——流水不爭先的做法當然是在做減法，而不是加法，它讓一部劇變純粹了，或者，換用阮次山的話説，看似不相關的事其實是有關聯的。你在劇裏看到的幾乎一切，都服務於解開這個玲瓏棋局，這才是諜戰劇老饕最該過癮之處。

不少觀眾詬病於《風起隴西》的現代台詞，或者附上白話文翻譯的古文對白共冶一屏，這實際上有誤讀。馬伯庸寫的從來不是正史，《風起隴西》裏面幾個主要人物名字的得來，源自三國正史中東拉西拽湊出的幾個實際上查無此人但有留痕的人物。他寫的是演繹版野史，無需較真。用了三國的殼，心中所澆乃當代人之諜戰塊壘，因此，就算能嵌套進七八十年前情境，亦屬正常，不必為此大驚小怪。

《風起隴西》建構了司聞曹、間軍司這兩大虛擬蜀、魏情報機構，用陳恭、荀詡為代表的小人物在三國亂世的“無所畏，有所為”，來展現諸葛孔明、劉阿斗等大人物之外的三國爭鬥視角。路陽在受訪時，一再提到“因戰亂人口大幅減少背後小人物的命運”；陳坤也多次講到他所飾演的陳恭的小人物屬性——這其實也在發馬伯庸創作之覆，馬伯庸本來想做的就是用另一雙眼洞見三國，看到打仗權謀背後的那些遊梟草芥們。從呈現看，路陽、馬伯庸做《風起隴西》劇何嘗不是在秉持這六個字——無所畏，有所為。沒有畏懼，意在創新，無論是每回的計謀篇目，常遠終了的小結，還是色調、用光上的選擇，都在此意盤桓，就算於傳統做法甚至觀眾審美現狀有所挑釁，亦無悔。有所為則是：敍事角度的創新，人物塑造的由小見大，節奏的疏密有間。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三國志》作者陳壽為四川人，故三國史尊漢貶魏明顯，特別是對諸葛亮奉若神明，但《風起隴西》裏諸葛亮在朝堂的敵手李嚴將軍，目前看並未刻意黑化，反而讓人期待他跟陳恭、諸葛亮、楊儀等人之間即將到來的各種可能性。

看《風起隴西》的第一感覺，我想起了書評人張定浩有本書的名字——竭盡全力的輕盈，這種輕盈暢快感實際在編、導、演設置環節就預設好了，要實現端賴表演。關於表演還得多説幾句。陳坤靜默如雷動時機變，白宇總是微蹇的眉頭，聶遠語義深透的台詞，還有諸葛亮李嚴高堂秉陰輯們共同營造的行為場域，都讓一場場戲顯得有滋味和嚼頭，對了，常遠演的孫令是肅穆危險戰線的一瓶潤滑劑，他總是能適時破掉有可能要開始的凝重感，而讓整體戲韻保持生動和流動。

我不覺得像《風起隴西》這樣的戲需要多麼高的收視率或熱度、點擊率來證明些什麼，以我個人歷史經驗看，它是超前的，可能也是慢熱的，但它終會找到自己在電視劇江湖的座標。還有幾集，這玲瓏棋局就終將收官，我看了預告短片裏面特別出演的郭京飛對陳恭“曹魏最大‘活子’”的定位，更覺懸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謎底了。這心情，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我想改了，就“晚辭白帝熒屏間，千年三國一夜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