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大樓的“人形計算機”,為什麼算不到越戰失敗?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05-04 08:57
士官來到營房給剛剛入伍的新兵們上“開學第一課”。
他用一連串不重樣的髒話反覆“鞭笞”這些新兵,儒雅隨和地“稱讚”他們是**娘炮、廢物、軟蛋……**體現了出眾的文學知識儲備。
其間,士官“特別關照”了一個身材肥胖,神情恍惚,神似唐馬儒的新兵,並給他起了個外號——“傻瓜”派爾。
在之後的訓練中,派爾屢屢出錯,甚至連最基礎的訓練都難以完成,常導致整個小隊受罰。
最終在被忍無可忍的隊友拳腳教育了之後,派爾的內心滑向了黑暗深淵,逐漸迷失了心智,在結束訓練那個晚上陷入瘋狂……

相信有些讀者看這段劇情DNA動了。沒錯,這就是著名電影《全金屬外殼》的前半段。講述了越南戰爭期間,被徵召入伍的士兵們在北卡羅來納的訓練日常。劇情中的“傻瓜”派爾不僅肥胖,而且明顯有着精神問題,難以適應軍營生活。這樣的人是怎麼通過體檢,又怎麼能被徵召入伍呢?

《全金屬外殼》截圖
可別以為這是電影的杜撰,美國共計在越戰中投入了543000兵力,相當於美軍總兵力的三分之一。而在美國國內,適齡青年則想盡一切辦法逃避兵役。為了補上兵員不足的口子,擴大徵兵的**“十萬人計劃”橫空出世**。
這一計劃打着**“幫扶弱勢羣體,協助他們融入社會”的幌子,實際上卻是把智力障礙人羣騙上戰場,讓他們充當炮灰**。1966年美國國防部調低徵兵標準:在滿分100分的美軍武裝力量資格考試中,只要得分10分以上就可以徵召。官方稱之為“新標準兵員”。根據不同數據,到1971年12月“十萬人計劃”終止,總計徵召了320000到354000個“新標準兵員”。
這些“新標準兵員”的傷亡率是普通士兵的3倍,可這並沒給他們帶來榮譽和尊重。相反,他們在軍中被蔑稱為——“麥克納馬拉的傻瓜們”。

美國前國防部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
而這個麥克納馬拉,是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然而此君最精通的竟然是數據分析,人稱“長腿的計算機”。可五角大樓,為什麼找這麼一位當頭頭呢?
1
1916年,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出生在舊金山。雖然家境並不富裕,但是麥克納馬拉從小就是個“做題家”。他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完成了大學本科學業,拿到了經濟學學士學位以及數學和哲學的輔修學位。1939年,他獲得哈佛大學工商管理學院的碩士學位。
兩年後,美國捲入二戰。剛剛走上社會不久的麥克納馬拉,加入了美國空軍數據控制辦公室。在這裏他充分發揮了個人在數學和管理學方面的專長,運用數理分析方法為B-29轟炸機羣制定提高效率方案。直接受益於他分析成果的,是“燒烤愛好者”柯蒂斯·李梅——正是在麥克納馬拉的研究支持下,李梅才策劃了東京大轟炸。

高效的轟炸成功將東京市中心26萬建築摧毀,
數十萬平方公里日本國土被夷為平地
戰後,由於妻子患病,麥克納馬拉為了更高的收入而進入了福特公司。他再次利用自己數理方面的專業知識,為福特引入了現代化的規劃、組織、管理系統和財務分析,在拯救公司頹勢的同時,一步步成為了福特公司的總裁。
1961年,同為愛爾蘭裔的總統肯尼迪邀請他重返軍政界。“數學和管理學天才”麥克納馬拉成為了國防部長,並一干就是7年。

肯尼迪向記者宣佈他身後的麥克納馬拉將出任國防部長
防長任上,麥克納馬拉把他管理企業的那一套帶到了五角大樓。
將商業上的**“計劃、規劃、預算(PPBS)”系統引入了國防管理的每一個角落。於是“算賬”**成了美國防部做出決策的首要準備。

用“科學、理性”的方法評價一個項目有沒有投入和發展的價值:
如何“組合”導彈和轟炸機才能展現出最為可信的威懾能力、為救多少人花多少成本修民防設施值不值、發電機渦輪材質選擇塑料還是不鏽鋼……甚至軍事人員的皮帶扣和內褲都要利用PPBS來進行標準化。

數理計算的結果通常是標準答案,沒有妥協空間,不容置喙。這種獨特的政策制定方法,讓美國軍政界乃至社會上都泛起了反對聲音。
《紐約時報》的記者漢森·鮑德温於1963年3月9日發表題為《麥克納馬拉的統治》的評論文章,大肆批評麥克納馬拉的“數據獨裁”。直呼五角大樓為**“麥克納馬拉王國”**,文章稱“麥克納馬拉堅持統一各軍種‘用同一個聲音’説話,壓制不同的意見,推行一切聽從民主黨的路線,不能出其左右”。
但實踐結果是硬道理,無論怎麼遭受質疑,擋不住麥克納馬拉的PPBS系統在事實上屢試不爽。

從上任防長之初,麥克納馬拉就清醒地認識到,應謹慎採用核威懾而不是毀天滅地的核大戰,計劃着手削減核武器預算。到古巴導彈危機期間,他用他的算法,小心告誡着那些戰爭狂人的開戰野心。事件走向和平收場也證明了他判斷的合理性。
而在國防部改革中,事實進一步證明了PPBS的有效性。尤其是將重複的項目合併或削減,推動了**F-4“鬼怪”、A-7“海盜Ⅱ”**等利器的誕生。
即便是麥克納馬拉之後,PPBS一直被美軍採用,直到2004年才被另外一項更完善的評估系統取代。

雖然這種“數據獨裁”聽起來像是脱離現實的紙上談兵,但實踐中未嘗一敗,實在也讓麥克納馬拉底氣十足,更加堅信“理性和數據”的正確性。
直到,越南戰爭的開始。
2
越戰期間,麥克納馬拉打算把他的數據算法發揚光大,命令美軍援越司令部(MACV)找出一種方法來衡量整個南越44個省和上萬座村莊的**“平定進程”。最後他們開發出了一組“村莊評估體系”,每個月要歸納超過9萬頁的信息。海量的信息堆積如山,同時又晦澀難懂。**

訪問南越的麥克納馬拉
2007年的紀錄片《越南戰爭》中,這樣講到:“一切都可以被量化,這座村莊有多‘平定’呢?**它有73.5%的平定度。**而這能説明什麼呢?美國人會告訴你,這代表這個村莊或者這個省份裏,還沒有出現過事故。”
然而這種分析並不符合事實。
數字上的高“平定度”並不代表美軍穩固佔領了這些地區。高平定度的村莊表面人畜無害,私下可能藏着游擊隊員或者游擊隊的糧食和武器。美軍也並不能控制每一個親美的村莊,越共可以輕而易舉地佔領這些地區,清理親美組織,再將年輕人作為兵員補充。
這種“平定”,能有啥用?

於是,無論是增大轟炸力度,還是增派兵力支援南越,戰事依然難以取得進展。麥克納馬拉意識到這場戰爭是關乎意願,而非領地。越戰中,沒有明確的前線和敵後,甚至沒有明確的平民和敵人。
注:在越南戰爭中,北越的軍事力量主要分為兩股:
北越軍(NVA,即North Vietnamese Army):受越盟領導,在南北越邊境地區作戰的北越正規軍。
南方民族解放陣線(即常説的越共、V.C.或Viet Cong):受越南勞動黨南方局領導,在南越及周邊國家進行游擊戰。

美國在試圖殲滅南方游擊隊有生力量的同時,通過轟炸對北越本土和補給道路(即胡志明小道),給游擊隊的士氣和補給造成打擊。麥克納馬拉和美國政府的計劃是尋求戰爭的**“交叉點”,即敵人損失的兵力大於再生的兵力**。
所以統計殲敵數量成為了衡量轟炸效果的重要參照,也成了判斷是否接近或到達“交叉點”的重要依據。屍體數量統計每天都公佈在報紙上。對於支持戰爭的人而言,它是進展的證明;對於越南人民而言,它則是侵略戰爭的恐怖罪證。
那麼既然“敵軍”屍體的數量成為最重要的戰果衡量數據,會發生什麼就不難推斷了吧。
美軍在越南採用最多的作戰形式就是**“搜索與殲滅”,實際上就是要求百姓離開村莊,在搜查後,將房屋農舍付之一炬**。這種“三光”掃蕩在1966年一年內就搞了17次,讓超過300萬平民流離失所。而執行的美軍為了邀功,每次掃蕩的“殲敵數”都有很大水分。

最典型的例子除了著名的美萊村屠殺,就是**“猛虎隊”**的暴行了。
1967年,隸屬101空降師的“猛虎隊”特戰排在長達七個月的行動中濫殺無辜,盲人、僧侶、婦孺……全都成為了他們的“殲敵戰果”。甚至有部分隊員將死者的耳朵割下,串成項鍊作為紀念品。最諷刺的是,事後竟沒有一人因此受罰。

“猛虎隊”合影
數屍體是越南戰爭的殘酷註腳,也是麥克納馬拉“數據獨裁”的滑鐵盧。
這位頭髮整齊向後梳、領帶系得無可挑剔的老兄,認為自己可以通過緊盯數字表格來理解戰場上正在發生的一切。表上整齊的行、列、統計和圖示,這種掌控感似乎讓他離上帝更近了一步。

訪問南越的麥克納馬拉,身邊是駐越美軍司令威斯特摩蘭
在公共場合的麥克納馬拉總是彰顯着一種自信感,這種自信並非傳統政客的表演。是源自於他對理性和數據的100%信任,因為在他的眼裏,**數字不會騙人,千萬條感性的判斷不如一條明確的數據來的準確。**1967年,美國國內的反戰示威日益激烈。麥克納馬拉在一次講話中這樣説道:“所有現實都可以被邏輯分析。而對於可以被量化的東西不做量化,就是滿足於未達到完全理性的狀態。”
1962年4月,麥克納馬拉結束對西貢的第一次訪問回到美國後説:“我們所掌握的全部數據都表明,我們正在贏得這場戰爭。”對數量分析的推崇使他認為憑此可以解決任何問題。

麥克納馬拉諷刺漫畫
但在真正的戰場上,戰爭產生的數據過於大量,並且還“摻了水”,不可能進行嚴格的定量分析。
在越戰中,數據可以告訴你**美軍似乎打贏了每一場戰役,卻輸掉了整場戰爭。**影響戰爭的結果的並非所謂的殲敵數、裝備和人數,還包括戰爭意志、士兵的意願、民眾的支持……這些不可量化的東西。
麥克納馬拉靠他的數據理性,獲得的只是“成本”所帶來的“效益”,然而要**打贏一場戰爭靠的是所謂的高性價比嗎?**更何況越戰的戰略選擇根本就是一步“臭棋”,一個應該被及時止損的的失敗項目。
越戰後期其實他自己也認識到了問題。但這個時候,戰爭機器已經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了。
3
紀錄片《越南戰爭》的導演肯·伯恩斯與林恩·諾維克在報告中寫道:“這一切(越南戰爭)都開始於光鮮體面的人們,滿懷真心卻又嚴重誤解,以及美國的過度自信和冷戰誤判,而它如此拖延則是因為矇混過關,似乎要好過承認它是兩大政黨五位總統造成的悲劇性決定。”
無論麥克納馬拉“數據為王”的軍事決策理念有多離譜,他也不過是一個給美國全球爭霸戰略背鍋的而已。

越戰期間,麥克納馬拉正在上高中的兒子準備參加學校的越戰相關討論。他希望作為“越戰總設計師”的父親提供一些支持戰爭的材料,最終卻什麼也沒有收到。也許,就連麥克納馬拉也不知道戰爭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麥克納馬拉和兒子
1967年,越戰來到了高峯時期,已經有50萬左右的美軍進駐了越南。駐越美軍司令部宣佈,敵人的總數創下了歷史的新低;總司令告訴媒體,美軍的殲敵數量創下了歷史新高。總統不斷暗示越戰的形勢向好,美國人彷彿就要看到那**“隧道盡頭的光”了**。
同樣是在1967年,在越南戰死的美軍超過了20000人。長期的投入並沒有為美國帶來任何的進展,反而造成了社會的巨大撕裂。麥克納馬拉越來越失望,他終於從數據的海洋裏抬起頭;終於意識到美國的介入難以摧毀北越鬥志,繼續擴大戰爭已經沒有必要。

五角大樓外的反戰者為對峙的軍警送上一朵花
可是另一邊的總司令依然在要人,總統批准再增派4.7萬人。當時的適齡青年大多通過移民、上大學、結婚生子等手段逃避兵役。為了補上兵員空缺的口子,麥克納馬拉不得不將徵兵標準降低,徵召大量智力障礙和精神存在問題的人,在進行簡單“矯正”後,讓他們參軍入伍。
這也就是我們前面説到的**“十萬人計劃”**,繼續把更多的炮灰往一個無意義的“無底洞”裏面填。
麥克納馬拉在私下**建議總統逐漸從南越撤軍,並停止轟炸北越,應該坐下來耐心和河內談判。而他的意見卻為白宮所不容。總統林登·約翰遜授予了麥克納馬拉自由勳章,以表彰他7年以來作為國防部長的付出。與此同時麥氏被調離五角大樓,去做了世界銀行的行長。**在授勳的儀式上,他哽咽着不知所言,晚年的麥氏回憶説:“那是一場痛苦的離別,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麥克納馬拉(右)和時任總統林登·約翰遜
冷戰後的美國已經對越南戰爭、對冷戰時的美國社會,形成了一個**“正確的集體記憶”。這種“記憶”的最好體現就是1994年上映的電影《阿甘正傳》**。智商低於常人的主人公阿甘,是自告奮勇奔赴越南的“美國嶽武穆”,而不是被騙去送死的“麥克納馬拉的傻子”;是勇敢拯救戰友的“戰鬥英雄”,而不是割耳朵串項鍊、殺平民充軍功的“嬰兒殺手”。
作為美國政界的巨頭,比起“戰犯”,麥克納馬拉顯然更多被當作一個**“錯誤戰爭的策劃者”**。畢竟在美國人“正確的集體記憶”中,**越南戰爭只是一場“滿懷真心的誤解”而非“恐怖暴力的罪行”。**隨着美越關係的恢復,一部分越南人也擺出了“一笑泯恩仇”的態度。麥克納馬拉在1990年代出訪越南,和曾經的對手談笑風生。

1996年麥克納馬拉出訪越南,和曾經的對手武元甲見面
麥克納馬拉早已不在五角大樓任上,但美國還是那個美國。
麥克納馬拉還會對自己的“失誤”反省,越戰讓他明白他的數據絕非萬能,到晚年他回顧導彈危機時也一直説:“是運氣!我們運氣好才躲過了核戰。”
可美國卻不會為自己的霸權和侵略做一點點反思,下一場戰爭,他們仍然是自認為“正義”的“上帝之鞭”。

所以我們也就能知道為什麼五角大樓需要麥克納馬拉,而後者“幡然醒悟”時反被白宮一腳踢出。
畢竟支撐美國幾十年如一日的全球霸權戰略的,是錢。與其説美國的國防部長應是一個好的武裝力量領導者,還不如説更得是一個卓越的“管賬先生”。

在如今美軍1280美元的天價咖啡杯身上
你還能看到麥克納馬拉哲學的影子
參考資料:
【紀錄片】戰爭迷霧:從羅伯特·S·麥克納馬拉一生中總結出的11課 雙語字幕 The Fog Of War (2003)(B站:BV1jC4y187LS)
紀錄片《越南戰爭》(2007)
《麥克納馬拉與越南戰爭》凌彥
《數據獨裁》Kenneth Cukier、Viktor Mayer Schonber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