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網上搜哲學,幾乎都是西哲,中國哲學為什麼存在感這麼低?”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2022-05-06 09:06
來自母校學弟的疑惑?那我認真説説我的看法。

哲學代表的是一個文明系統的底層思維方式。用這個角度去觀察世界文明,你會發現甚至都沒有什麼“西方哲學”,充其量只有一點“歐洲哲學”和“英美哲學”。
換言之,在現代哲學這個學科中,除了歐陸哲學與英美哲學之外,其他的哲學體系基本都是失語的。比如印度哲學、日本哲學等等,其命運與中國哲學相差無幾,都是各國的研究者自己研究自己,並且很容易陷入到自説自話的境地中去。
歐陸哲學與英美哲學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影響力,本質上説還是因為其發達的經濟與過去幾百年的文化傳播所造就的。甚至於説,現代“科學”乃至於高等教育的專業區分,都是建立在西方哲學的傳統之上的。這就意味着,如果用現代意義上的“科學”思維去審視中國、印度、日本、越南、沙特阿拉伯等國家的傳統哲學的時候,就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具體點講,如果你想用現代“科學”的邏輯體系去拆解這些國家的傳統哲學,會發現他們簡直是一團漿糊,甚至連清晰地概念體系都沒有。可是,假如你不用“現代科學”的邏輯去辨析他們,而是延續這個哲學傳統既有的邏輯,那麼這些哲學傳統引申出來的東西又與現代社會有巨大的衝突——這裏面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當下所謂的“新儒家”。
換個角度而言,中國其實本也沒有與西方對應的“哲學”。中國歷史中對文化著作的分類是經史子集四大部,再早一點則分為六藝、諸子、兵書、數術、方技、詩賦等。今天我們所講的“中國哲學”,一半來自於三個部分:首先是經,這代表了儒家經典的傳承;其次是子,道家、佛教以及墨子等諸子百家的哲學基本都來自於此;第三則是集部,因為中國還有很多思想家的哲學相關內容是收錄在自己的文集裏的。
也就是説,自中國傳統的文化裏,所謂的哲學實際上是作為三個獨立的部分而存在的。而這三部分之中,又以經部為最高,三者之間根本不是並列關係。這就讓我想到了之前一個很經典的小故事:拿出蘋果(綠)、香蕉、黃瓜、西紅柿(黃)四種食物,找一個人來,讓他根據自己的認識,將四種食物分成兩類,會有什麼結果?
結果就是,每個人的分類結果都不一樣。有的把蘋果和香蕉放一起,黃瓜和西紅柿放到一起,理由是前者是水果,後者是蔬菜。也有人把蘋果和西紅柿放到一起,香蕉和黃瓜放到一起,理由是前者是圓的,後者是長的。還有人把蘋果跟黃瓜放到一起,把香蕉跟西紅柿放到一起,理由是兩者都是綠的,後者都是黃的。
這種不提供的分類邏輯,導致的直接結果是,中國哲學的發展邏輯與西方哲學很不一致。西方哲學的發展是一種整體式的繼承與顛覆,幾百年後的一種新的哲學體系有可能直接推翻前一代,可中國哲學始終以“經”作為主體,註定了中國哲學不會有這種顛覆式的創新。與此同時,其他一些人的思想雖然散見於子部和集部,但這些人的影響力與儒家傳統的“聖人”不可相提並論,他們縱然有很有創見的實現,卻未見得能顛覆主流。
套用前面説到的小故事,假如説西方哲學是把蘋果和香蕉放到一起,中國哲學就是把蘋果與西紅柿放到一起。而西方哲學一來,在西方哲學的邏輯下,中國哲學就得放棄把蘋果和西紅柿放一堆的傳統,而是要把楊桃、香蕉、甜瓜之類的水果從其他的地方拿過來,再放棄按照形狀分類的傳統,用水果與非水果的邏輯來論證中國水果的優勢在哪兒。
但這樣做的痛苦之處,一則在於本身你要顛覆以往的傳統,二則因為你的這個發展邏輯跟別人都不一致,導致最終發展出的成果就有很大區別。
我再舉個例子,好比説同樣是養鯉魚,中國人養鯉魚就是為了吃,所以魚越大越好、口感越嫩越好,鯉魚是跟豬肉、牛肉放在一起的“肉”,而日本人養鯉魚是為了觀賞,所以搞出了花色各異的錦鯉,是跟花、書畫一樣用來觀賞的。你現在要讓日本人把錦鯉劃到“肉”的分類下,再讓他們用“肉”的邏輯來證明錦鯉是多麼好吃,最後也只讓人強詞奪理,甚至會讓他們説“為什麼要以中國人覺得好吃的標準為標準,我們日本人就覺得錦鯉比普通鯉魚好吃”。本身“好吃”這個東西就沒個固定標準,再這麼吵下去,肯定是沒完沒了。
那麼,具體到中國哲學來講,中國古人對哲學的理解是“經世致用”,“經”作為其中的總綱,最終導向是“用”。這個觀念所代表的是,中國人認為治學的首要目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因此中國傳統的哲學的主流還是“實用”。當然,中國人也會藉助於道家、佛家、基督教、伊斯蘭教等思想或宗教體系來撫慰個人的心靈,然而這種撫慰是“私人”層面的,與“經世致用”是兩回事。
但近代以來的西方哲學,並不分“內”與“外”,並且其最終的導向也不是“用”而是“知”。這就導致中西哲學有了兩套完全不同的評價標準。在中國古代的文化體系中,對一個思想家最高的認可,是他既要有“知”,也得有“行”。如果一個人講起理論來頭頭是道,但你讓他當官他把地方管的一塌糊塗,這種人在中國古代叫“腐儒”。在《三國演義》裏,舌戰羣儒的諸葛亮就罵過這種人: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孔明視之,乃嚴酸也。孔明曰:“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
但是,在西方哲學的體系中,因為哲學的導向不是“用”,所以就是另一種評價體系。比如康德這種性格孤僻,看着就當不了什麼大官,估計也當不好管理者的人,在西方近現代哲學裏就是聖人一般的人物。
所以,為什麼現在很多人一罵中國古代的弊端,就説“學而優則仕”,説中國人就知道當官。這其實就是以現代的哲學觀念來看古代——在“經世致用”的邏輯之下,“治國”作為最高等級的腦力活動,肯定是讀書人所共同追求的。甚至於從更廣泛的層面上説,墨家、兵家、道家等思想流派,雖然主張各異、哲學思想各異,但其核心導向仍然是”用“。就連《老子》這樣的書,都能一邊講着“道可道”,一邊講着各種無為而治的政治理念。但也正是這種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使得中國能夠始終選拔出社會上的精英羣體參與政治,維繫了這樣一個面積廣大的國家的治理。
與之相對應的是,西方的哲學自古希臘時期開始就開始將哲學作為一種求真求智的學問。雖然柏拉圖也寫過《理想國》,但整體上説,整個西方哲學還是更偏向于思辨與邏輯,而不是追求在社會中的實際應用。這樣一來,西方哲學歷經數千年發展,呈現出來的樣貌與中國哲學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但如今的問題是,在學術界西方哲學的體系是佔據統治地位的。而基於西方文明整體上的強勢地位,無論是中國哲學、印度哲學還是日本哲學、阿拉伯哲學,其傳統的哲學理路與西方哲學是不兼容的。特別是對於接受了現代科學教育的普通人來説,西方哲學的體系本就是與這些一脈相承的,不僅理解起來更容易,這些科學知識也能成為其哲學體系的力證——當年牛頓寫下三大定律的那本書,就叫《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與之相比,傳統哲學無論是解釋力還是價值體系,都已經難以與西方哲學體系匹配——即便去強行解釋,也會出現很多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