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歷史劇是值得期待的?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5-07 11:02

魯舒天 | 文
在一眾國產劇打着“歷史大劇”“歷史正劇”的名號招搖過市的今天,以常規路徑判斷一部歷史題材的成色,愈發成為一件難事。
比如前不久那部《山河月明》,有陳寶國、張豐毅、王勁松等一掛老戲骨壓陣,演員配置不可謂不豪華。但真看下來,不免泯然眾人矣:表面看是尊王攘夷、賢臣事主;內裏仍在家長裏短、爭風吃醋。
誠然,經歷了注水套路與流量明星的觀眾,很容易滿足現階段國劇的糾偏成果,畢竟閾值已經降到了“都是演員演的”以下。但我想説的是,歷史劇有一定的創作門檻,劇作如果偷工減料、敷衍兒戲、企圖矇混,老戲骨再多也無濟於事。
而當觀眾看過太多名不副實的“正劇”之後,又可能把怨氣遷怒在有態度的創作上。這正是我看到《風起隴西》之後擔心的情況。

|《風起隴西》概念圖
和《長安十二時辰》一樣,《風起隴西》也是改編自歷史作家馬伯庸的同名小説,此外,憑藉《繡春刀》聲名鵲起的導演路陽,不僅電影感不落窠臼,而且對歷史題材的詮釋,向來稱得上匠心獨運。
話説到這裏,究竟什麼樣的歷史劇是值得推薦的?它們做對的地方又是什麼?為何後來罕有同等質量的作品?在我看來,回答清楚以上問題,釐清歷史題材的座標系,提升的不僅僅是國產劇的質量。

史筆
在談具體問題之前,有一個概念首先要進行辨析,那就是歷史劇與古裝劇、或者説正劇與戲説之間的區別。
典型的歷史劇,如《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
典型的古裝劇,如《大明宮詞》《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傑》。
並非歷史劇的人物都是帝王將相,古裝劇的角色都是遊俠布衣,很多古裝劇裏也有朝堂議政、宮鬥權謀。真正區分兩者的關鍵,不是簡單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做兩分,而是看敍事邏輯和劇情框架的複雜難易。

在一部合格的歷史劇中,你能非常具體地感受到社會及體制的存在,包括但不限於人事的考核、工程的確立、律令的實施、財政的運轉、軍隊的調配,權力行使的邏輯絕不是充門面的閒筆,而是推動劇情的主線,至於黨錮、立儲、征伐、賑災、改革等事宜,則無時不刻充當着故事的導火索或節拍器。
而通常古裝劇裏的朝堂,則往往充滿校園青春文學的活潑氣氛,只要男主夠帥氣、女主夠漂亮,大家看着他們談戀愛一起吃瓜,就算圓滿完成任務了。
所以説,古裝劇比歷史劇更好判斷,除了內生出武俠這個分支,早年的《烏龍闖情關》《上錯花轎嫁對郎》,後來的《甄嬛傳》《延禧攻略》,也都明顯屬於前者。此外,劇集內容如果出現神話、穿越、玄幻等非現實情節,也一併歸到古裝劇範疇,如《尋秦記》《慶餘年》。
反觀歷史劇,雖然外延更大——包括古裝劇不能包括的近現代題材,但實際上越是正劇,其發揮空間就越小。
**這裏的“正”,並非強調真實、全面,而是指向現實、嚴肅。即角色功能、情節發展更符合現實邏輯,絕少天馬行空的戲謔和肆意而為的跳脱。**這也就是為什麼《三國演義》不是正史,但94版的電視劇卻是歷史正劇,因為那部演義本身“事究其實,亦庶幾乎史”——從一開始就拒絕了不少民間趣味。
而正劇未必真實的原因,並非是創作者在改編的過程中出了問題,而是劇作依託的史料本身,可能就與史實相去甚遠。

有一組關於史料類型的通俗化解釋,值得大家參考:
自拍是****正史:官方承認的歷史,經過大量美化修飾,往往與史實有別。
閨蜜拍的是****別史:私人撰寫,但一般被官方審核過,是正史的重要補充。
爸媽拍的是****家史:基本還原真相,只在家族內部傳播,不給外人看到。
男友拍的是****野史:多為趣聞醜聞,官方通常不認,但在坊間流傳甚廣。
**歷史劇是史學邏輯,近史料、典籍;古裝劇是文學邏輯,近傳奇、志怪。史學邏輯未必比文學邏輯更客觀,它有視角狹窄、為尊者諱、古為今用的特點。**因此,以《容齋隨筆》《太平廣記》《世説新語》為代表的後者,本就有可能比《資治通鑑》《貞觀政要》《帝鑑圖説》為代表的前者更深遠。
這同樣解釋了,即便《三國志》的歷史性大於《三國演義》,我們卻沒必要抬前踩後,詆譭小説的價值,原因在於:過去官修正史最主要的目的,是從前朝的歷史論證本朝的合法性,所以它無意聚焦對社會而言最根本性的變化,故而難以給予後人真正的啓示。

史觀
典籍做不到的事情,戲説有時卻可以。
金庸小説雖是武俠題材,但每每有着不亞於通史的繁複框架,世界觀嚴肅縝密,富含現實肌理。比如《笑傲江湖》裏對名門正派與邪魔外道的反差塑造,你是能清晰看到作者的史觀的:不要看正派怎麼説,要看他怎麼做,挺身而出的才是正派,明哲保身的多為邪佞。
明白了以上關係,就不難解釋相當一部分歷史劇究竟“難看”在何處:
創作者只是迎合了歷代官修正史的元敍事,輔以影視劇的類型元素,對於“標準答案”的淺薄、矛盾和空缺之處,不做求證,不做反思,一概照單全收。比起史觀的確立和史實的考據,更注重與當下熱點產生共振。

|古裝劇的雷人台詞
這類將歷史淺表化、娛樂化、庸俗化的劇作都有一個相似點——總是試圖簡化歷史,開着上帝視角、打着後視鏡地倒推歷史。邏輯表述奉行絕對主義,思路閉合侷促,動輒言之“歷史的必然”。劇中主要人物,也多是標籤化、臉譜化、類型化的形象,但凡有流傳下來刻板印象的,一定儘可能地原樣複製。
影評人賽人有段闡述,可把“電影”替換為“歷史劇”:“好的電影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主宰命運,不好的電影則反之;好的電影不提供撫慰,不供應一顆包治百病的大力丸,而不好的電影則無原則地相信你的付出終會有回報;好的電影不講等價交換,你的辛勞付之流水,你還得在這個憂鬱而莽撞的人世間幽幽地愴然而立。”
這就是為什麼,近年一些被盛讚的歷史劇,實際都有過譽之嫌,因為其仍試圖給出充滿確定性的答案,即便是以欲揚先抑、烘托反襯的方式。而真正一流的歷史劇,不會給你標出正確的路,它只會把你帶到分岔路口,儘可能地再現前人面臨的不可逆的抉擇。
被不確定性和複雜性長期教育的觀眾,最終學會的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反之,習慣接受確定性和單一性投餵的觀眾,則只會將某些不容置喙的偽邏輯在頭腦中固化下來,加劇繭房的形成。
這裏試舉一些有代表性的正面案例。
《大明王朝1566》:“第一編劇”劉和平的這部明史劇,首播時未引起市場水花,日後卻屢屢封神,體現出教科書級別的長尾效應,堪稱國產歷史劇的巔峯。那句**“在史冊裏,在人心裏”**,別有一種大音希聲的重量。
《人間正道是滄桑》:優點一是歷時長,從北伐講到建國;二是把兩黨關係化進兩家關係,你中有我地喻示了革命的複雜;三是樹立了鮮活的羣像,且人物生平多有史實可套。不足是仍以沿襲綱要為主,透露玄機為輔,越是屏息凝神處,越顯得差口氣力。雖難稱為“玉”,卻在同類型中把“磚”做到極致。
《亮劍》:儘管製作較為粗糙,卻仍不失為一部佳作,因為它的史觀很靠譜——沒有醜化敵軍,沒有編排友軍,沒有神化自己。如果首版能更貼合原著,效果更佳。
《歷史的天空》:一言蔽之,《亮劍》沒拍的,它拍了。於和偉飾演的萬古碑是劇中最具層次的一個形象,儼然半部革命史。
《長安十二時辰》:國產古裝劇的《大明王朝1566》,它最成功的地方是它的高概念,其內核並不在反恐,而是講述了體制捍衞者對體制的背離。

|《風起隴西》裏白宇飾演的荀詡
而在《風起隴西》裏,主人公原是盡忠職守的蜀漢小吏,被迫捲入諸葛亮和李嚴的黨爭。任何時代,在派系鬥爭中不站邊,那最有可能的結果,不是獨善其身,而是同時被兩邊針對。小人物為了初心和使命持續周旋,而老成謀國的大人物卻執迷於權力,一上一下形成對照。
《風起隴西》雖然定位為古裝諜戰,實際主旨卻並不單薄:它是以諜戰為軸向外畫圓,將蜀魏爭鋒與朝堂內鬥皆納入範圍,不求全冒進,而是由點及面,真正做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我始終認為,評價一部劇集,立意勝過完成,且有立意勝過無立意,深立意勝過淺立意,新立意勝過舊立意。高概念決定劇作上限,完成度決定劇作下限。

史蹟
考察一部歷史劇質量的好壞,硬件也是一個重要參考,包括但不限於服裝、化妝、道具、美術等視覺效果部門。
《長安十二時辰》當年上線後,專門出了一本藝術設定集,該書很快在電商平台絕版,其劇集製作精良與市場認可度可見一斑。要知道在古裝劇多是流水線作業的今天,不是每部都能出本300多頁的藝術設定集的!
當然,劇集質量究竟如何,劇本、表演、攝影等體現軟實力的部分向來更重要,那為什麼我要格外強調硬件呢?
首先,內容好不好,現實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受限於大眾欣賞水平層次不齊,過於紮實的劇作,反而有可能落得曲高和寡的結局;
其次,相對於軟件,硬件更容易打造,如果連簡單的事情都沒做好,你又怎麼相信它在更難的環節有所成呢?老子講“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就是這個道理。
考量歷史劇在硬件上是否下功夫,最好的“門把手”就是甲冑。和《長安十二時辰》對唐制鎧甲的金屬復原相比,影視劇裏通行的甲冑完全是樣子貨:一是塑料質感,毫無觀賞性和實用價值;二是千篇一律,清代以前,什麼朝代都沿用一套模板;三是胡拉硬扯,甲冑樣式和史實根本對不上。
而這些“做錯的”例子,恰是國產劇的主流。
其實94版《三國演義》的甲冑也基本不符合漢代制式,但考慮到該劇拍攝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受制於當時的客觀條件,劇組對甲冑的復原可以説有心無力。換言之,《三國演義》不做甲冑,是情有可原的,但也只有它情有可原。

|甲冑收藏者武陣天王-傑哥
最近一些年,民間愛好者對古代甲冑、武器的復原和製作水準非常高,甚至高過了專業影視劇的服裝和美術指導,按照收藏博主龔劍的説法就是:“投資裏面稍微多花幾個錢就能做得很好,可惜劇組還是喜歡那種塑料感的甲冑,這不是認知不到位,就是個態度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風起隴西》則做出了正面表率,不僅武備皆為重達數十斤的金屬甲,寬袍大袖也是按照漢代文物復原。
除了馬伯庸原著提供的歷史細節,導演路陽本就以“考據癖”著稱。《繡春刀》裏不僅出現滿語(通常韓國人拍丙子胡亂時才會出現滿語,在國內影視劇中應屬首次),而且國號校準也非常專業——片中沈煉稱趙靖忠“叛明降金”而不是“叛明降清”,蓋因皇太極彼時尚未將“後金”改成“大清”。
這種對稱呼的注意也沿襲到了《風起隴西》,比如蜀漢自稱“大漢”,稱魏為“曹魏”;曹魏自稱“大魏”,稱蜀漢為“蜀”,這種細節切換的嚴謹,蓋過了此前幾乎所有的三國題材。
在甲冑、弩機與漢代環首刀的樣式之外,《風起隴西》吸引我的一點,是它有種復原漢代生活的意識,讓人聯想到張藝謀的《影》和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不僅是質感上的古樸、極簡風格,攝影也側重於自然光線,並不刻意追求當時未有的明亮色調。
這種“微型歷史復原工程”,也體現在人物的髮髻、鬍鬚、粉黛、低案上的竹簡、豎立的油燈、宴飲的器具、消亡的禮節和對坐的姿態上,甚至郊外未被破壞的綠化,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獨屬於三國的鬱鬱葱葱。


|《風起隴西》中天水與南鄭的建築
劇中還有一處體現審美的,就是它的建築概念,這應該受益於路陽拍《刺殺小説家》的積累。除了街道的寬窄體現了古今之別,具體的建築風格也體現了魏蜀之別——曹魏的天水郡,給人的印象整齊寬大;蜀漢的南鄭郡,則由於地處山坳,顯得錯落險峻。兩相對比,遂生出早期三國遊戲的沉浸感。
所以説,考察歷史題材的硬件,並非真的是糾結於硬件本身,而是旁證主創們的考究意識——軟件行不行代表能力,硬件好不好代表態度。比起能力不濟,觀眾更不能接受的,是創作者從一開始就擺爛糊弄。

史説
眾所周知,三國是段既好拍又難拍的歷史。好拍在於有早已封神的94版《三國演義》打底,主要情節與人物事蹟均已膾炙人口;難拍的道理也在這,誰心裏都有一塊模板、一個範式、一座高山、一尊真神,照舊易被認為墨守成規,創新又會被批離經叛道。
在《風起隴西》之前,並不是每部三國IP都能做到收放自如。着實令我眼前一亮的,倒是去年年初的一部《川流》。
這部30分鐘的微電影由吳宇森監製、《啥是佩奇》的導演張大鵬執導,有大片質感的同時,包括甲冑在內的歷史細節都很考究,但其實是個遊戲宣傳片。講的是赤壁之戰裏的曹營小卒,不願載着染疾的戰友禍害東吳百姓,隨即掉轉着火的船頭,駛向了下達不義命令的曹軍大寨。

|《川流》劇照
故事中閭左對權貴的反戈一擊,令我想起學者葛兆光的一段話,他講傳統史學只圍繞政治,圍繞王朝更替、君君臣臣,基本以精英為主,不涉及社會底層,所以梁啓超的新史學就號召改這個東西。
具體到三國題材也是一樣,很容易按部就班地拍成宏大敍事,完全沒有小人物的位置。
可小人物並非沒有存在過,他們只是不被記載,不能説話。從這個意義上,無論《風起隴西》《顯微鏡下的大明》還是《兩京十五日》,都是小人物的最佳代言。
馬伯庸最獨到的能力,就是在歷史縫隙中講故事的能力——大背景是真實的,細節也是真實的,但故事卻是虛構的,是一種與史實平行的歷史猜想。而小説家存在的意義,正是通過文學手段,彌補正統記載刻意遺漏或無暇顧及的部分。
所以,馬伯庸劇“古裝工幻”的奧義,不止於工,更在於幻,不止是創新,更多是還原。《長安十二時辰》裏千里傳信的望樓,《風起洛陽》裏星羅棋佈的聯昉,《風起隴西》裏盤踞蜀道的軍技司,雖是虛構,卻也是基於史實的合理想象。

|《長安十二時辰》裏的望樓
再如蜀漢的情報機構“司聞曹”和曹魏的情報機構“間軍司”,你翻遍《三國志》《魏略》也找不到這些名詞,但當時兩軍交兵,不可能沒有諜戰。所以新增的這一環雖然是假的,但假裏又有合乎情理的真。
細究起來,演繹情節絕非馬伯庸首創,比如觀眾耳熟能詳的“五虎上將”,其實就是羅貫中的杜撰。劉備漢中稱王時,只有前四位官職偏重,趙雲只是雜號將軍。在小説與遊戲裏,蜀漢能打的只有五虎外加魏延、姜維,而在真實歷史上,馮習、王平、吳懿、馬忠、張翼等人亦是輔國良將。
在《風起隴西》裏,位處配角的諸葛亮、楊儀、李嚴是真實的;而身居主角的陳恭、荀詡、馮膺是虛構的。這種將真實人物與虛構人物錯位混搭的敍述方式,有如明處緩慢轉動的大齒輪帶動暗處飛速旋轉的小齒輪,亦將虛實相生的概念用到極致。
而賦予歷史中的小人物以現實活力,給暗角打光,也正是路陽的專長。《繡春刀》就可視作三個明朝基層公務員在仕途與良知面前的掙扎故事。到了這部《風起隴西》,劇中角色也都是標準合格的職場人,一舉一動都帶有情報人員的素養,絕沒有假諜戰真戀愛那一套。正是由於陳恭、荀詡等人的設定足夠專業,所以他們參與歷史、拯救大局的過程才足夠可信。

|《風起隴西》裏陳坤飾演的陳恭
與其把史書記載拓成影像,像《風起隴西》這樣還小人物以尊嚴,似乎更符合現代史學的理念,也更接近歷史事實的本來面貌。畢竟創造歷史的是千千萬萬的人民,而不只是一兩個英雄;畢竟給足馬力的是甲板下面的水手,而不是登高遠眺的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