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禁片玩到死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5-07 09:39
作者| 舟荷夏
來源| 最人物

章宇演技好這件事,總在別人嘴裏得到印證。
2022年春節檔,他在《奇蹟·笨小孩》飾演高空保潔隊大哥,臨場飆戲。突然爆發的情緒,讓對戲的易烊千璽愣住了,繼而完全地代入了人物情感。
“(章宇)那場戲印象深刻,給到自己很多能量”,易烊千璽這樣説。
張藝謀導演的《狙擊手》裏,章宇演五班班長,呈現出了最冷的槍,與最熱的血。
影迷上豆瓣記錄感受,“章宇是這部電影的戲眼”、“劇本沒有辜負章宇的演技”。
2018年電影《我不是藥神》上映,章宇飾演的“黃毛”深入人心,監製甯浩這樣評價:
“他只是缺乏一個跟大家見面的機會和場合,一直想跟他合作,只是在找適合他的位置……”
對演員來説,這些評價由同行和觀眾説出來,稱讚意味不可謂之不高。


2020年上映的劇情犯罪片《風平浪靜》,男主是章宇,女主原先沒定檔。
金雞影后兼白玉蘭視後宋佳,被《我不是藥神》裏的“黃毛”驚豔,稱道,這部片子的最大意義,是給中國影壇輸送了章宇這樣的好演員;
在得知章宇出演新電影后,她費心説服了劇組,主動請纓來當的女主角。
只因,她“想來會會章宇!”

《風平浪靜》片段
宋佳戲外的主動靠近,和戲內她飾演的“潘曉霜”重合。
影片裏,章宇演的“宋浩”,在中學時期誤傷他人,潛逃他鄉15年,為母奔喪才重返故鄉。
在高速收費站,潘曉霜認出宋浩是自己暗戀過的老同學,從收費站窗口探出頭,請求留個聯繫方式。
宋浩沉默,果斷拒絕,潘曉霜故意拍下過路杆,砸碎章宇車的擋風玻璃,主動製造了請客吃飯的機會;
又在雨夜靠着宋浩車邊,説“咱兩處處唄”;再借着幾分酒意,直接擠到宋浩家,騎在他身上……
《風平浪靜》剪輯
潘曉霜的愛明亮、乾淨,擊潰了宋浩在陰暗、緘默的15年奔逃中積下的保護殼,他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抵死纏綿。
宋浩的眼神,本來充滿着年少漂泊被歷練出的兇狠與死氣,在被愛後,卻展露出原本的純善,温柔中,還帶着一絲濕漉漉的脆弱感。
極度缺愛的他總是默默忍受生活,一朝得到了愛,便被這種愛馴服了。為了保護自己幸福的源泉,心甘情願用弱小的身體抗擊命運。
真摯、熱烈,兇惡、脆弱,又顯得可憐。
像一隻生命力頑強,又無家可歸的野狗。
章宇把這種“土狗”男孩的氣質演繹得入木三分,以至於,一直以來,不算高帥的他,總能憑角色,被大眾賦予性感、深情、又野又欲等多種定義。

章宇
影片中,他看似散漫、不牽掛任何事物,又能默默向戀人求婚、準備驚喜。
世界曾經重創過他,他逃亡十餘年,一朝得到了潘曉霜的愛,又能重新愛上世界,以一種掩蓋不了的温柔。
章宇覺得,宋浩就像寓言裏偷藏了狐狸的男孩,即使皮肉全被狐狸啃爛,都默默忍受,只因不想暴露偷竊的行為。
他也同樣深刻理解着電影《無名之輩》裏自己飾演的胡廣生,一個笨笨的悍匪。
章宇將胡廣生的命運邏輯理解為,“理想主義者被現實擊斃”,便據此給角色增添故事。

章宇、任素汐,《無名之輩》
胡廣生性格粗糙,愛面子,本質是善良、笨拙的。章宇給他按了綽號“眼鏡”,意指童年時撿過一條死去的眼鏡蛇,又特意加了人物愛看拼音版《水滸傳》的情節,表現他不聰明。
所以胡廣生搶劫,只能搶到手機模型;闖進馬嘉旗房間,還天真地和同伴商量,“老子整把AK,給你弄把萊福,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無名之輩》推廣曲
假裝兇悍的同時,作為劫匪的他又能為高位截癱的馬嘉旗換尿布、拍照。
是章宇理解角色、沉浸角色,他飾演的小人物們才呈現出了,敢於與生活搏鬥,又愛着生活、享受着上天難得賜予的一點甜的形象。
有男人味,浪漫且迷人。
章宇,《無名之輩》片段
有影迷説,“章宇就有種讓你心甘情願在羣租房裏給他洗褲衩的氣質”。
意思是,章宇的演技讓人對他演繹的人物,以及充滿救贖意味的感情信服。這非常性感。
《風平浪靜》導演李霄峯這樣理解“性感”的稱讚,當一個人專注的時候,他不去對外觀照自己,而是徹底投入了情境,便會有性感的感覺。
簡言之,是專注於角色的特質,造就了演員章宇的性感。

大多數人知道章宇,是在2018年的電影《我不是藥神》。
“黃毛”彭浩二十出頭,長髮金黃,顴骨高聳,外形瘦弱,被劉海遮蓋的眼睛卻亮亮的。
那年,章宇36歲,為了這個像“流浪野狗”的年輕角色下了不少功夫。
彭浩衝到程勇車前那一小段,為了演出真實的喘息感,章宇每次起跑都是兩百米開外。
看過劇本,他還主動和導演商量,把人物台詞刪到了11句,共160個字。
他覺得這個角色很輕、很脆、很乾淨,不需要説太多話,最重要的是細節。
所以,在電影中,章宇添加了學狗叫、剝橘子的動作。
《我不是藥神》片段 章宇飾彭浩
對戲的王傳君始終佩服章宇技術上的精細度,拍攝前並不顯山顯水,表演幅度也並不誇張,但就能給到畫面好的感覺。
所謂,恰如其分。
彭浩和胡廣生,是章宇最為大眾所知的兩個角色,身上的共同點是理想主義者。他們在生活中掙扎,尋求變好的辦法,屢屢受阻,仍不滅心中微小的光芒。
章宇對這類角色充滿着嘗試的興趣,和駕馭的能力,這種特質也和本身的生長經歷有關。
1982年,章宇出生在清秀的貴州山城都勻,從小擅長打架、抽煙、喝酒,生活隨意不羈。
他沒什麼大的計劃,等待機遇自然發生。父母亦只希望他健康平安、能養活自己。
從貴州大學藝術學院戲劇表演專業畢業那年,章宇本想來北京,但參加貴州話劇團考試,一考就進入了體制內,便安心待在了那裏。

章宇
在話劇團的3年,他一直在演出,堅持用細節把“臉譜化”的人物合理化,先讓自己信服,再演給觀眾。
2008年,章宇擔任男一號的小品《美麗的山坡》拿了國家級大獎,在貴州雪災時期進行了慰問巡演。為了演出的真實感,他不斷摔倒在冰面上,讓觀眾頗為動容。
這種源自觀眾的認可,給了章宇成就感。

章宇
巡演途中,他又想把演了無數遍的小品,加入新的創意,同事卻不以為然。被拒絕多了,章宇感到了一種按部就班的痛苦,對沒有藝術創新的作品感到了深深的厭倦。
他後來在採訪中説:“當時,自己再演就會達到生理極限,快要嘔吐、崩潰了。”
明明一切都很安逸、穩定,2005年起,章宇在貴陽就有了五六千元的工資,是大家借錢的對象,話劇小品也當上了男主角,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章宇歸因於一種壓抑的環境。
家鄉所在的西南小城,讓他自豪,也讓他壓抑,那裏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工作穩定、結婚生子就是人生贏家。
“可越是這些東西拽着你,你就越想掙脱”,章宇説。
他想逃脱束縛,去看看世界更中心的地方。

章宇
猶豫離職的那段時間,章宇翻出了日記。薩馬蘭奇宣佈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舉辦的那天,他曾寫道,“2008年我應該在北京”。
再次看到這句誓言正是2008年。
章宇馬上打點行裝,向單位請假,獨身前往了北京,再也沒有回去劇團工作。
沒能送出去的那張辭職信上寫着:
“由於本人對藝術事業的狂熱追求和對藝術實踐的極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現狀。經思忖,決定去北京一邊掙錢,一邊學習。特此向團部申請辭職。”
世界那麼大,他想去看看。

章宇2008年來到北京,演的第一部商業片是2018年上映的《我不是藥神》。
10年間,他拍的電影大多無疾而終。不被收錄的獨立電影、至今沒上映的小成本電影、不被關注的文藝片……
甚至,很多相識的朋友稱他為:“禁片小王子。”
作品無法面試,意味着章宇過了幾年拮据的生活。而立之年,他無房無車無固定收入,最難的時候,手裏只有20元。
但他全然不在意,仍樂此不疲地一邊幫劇組聯繫貴州籍演員、客串小角色,一邊尋找自己心儀的好角色。
他所期待的只是一間安靜的房間,有獨立衞浴,能喝口小酒,反正有朋友在,一定餓不死。

章宇
2010年,章宇等來了讓自己第一次深度沉浸的表演,電影《手槍》裏的主人公猛子。
他花了半年時間,啥都不幹,就拍這部戲。
先是假裝自己是來北京工地投靠舅舅的猛子,提前用這個化名在拍攝地附近的旅館住了下來。
再是熟悉外來務工人員的生活環境,每天去枱球廳打球、和民工聊天。
後來,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猛子,沒有逢迎、沒有委曲求全,有話就説。
快開拍時,章宇毫無違和地融進了情景,和枱球攤老闆“三哥”成為了好朋友。
三哥熱情地為他介紹了打字員、網管、司機3種工作。
而劇組前來看景,沒一個人認出章宇。
這部電影2010年拍完,後又補拍6年,至今仍然無法上映,但章宇覺得,很值。

章宇
電影《巧巧》也是一次難忘的拍攝經歷。
劇本很好,但成本低,所有劇組成員基本上都是在雲南本地臨時組建。
攝影師以前是殺豬匠,用肩扛的方式拍出了一種哮喘感。
章宇不僅需要導演一起在山裏找景,還得想辦法拉投資,過程相當忙碌、費力。
該片最後沒在內地上映,僅在柏林電影節和法國上映。章宇也相當滿意。
無論有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收穫,他本質上還是隻享受一種拍自己喜歡的電影的感覺。
自給自足、順其自然。

《巧巧》,章宇
很早的時候,章宇沒戲拍、也沒錢,他就和一個朋友在家開火,做名為“二娃蓋飯”的快餐外賣,菜單隻有兩個選項。
一是“二娃牛肉飯”,即章宇的拿手菜燒牛肉,白蘿蔔、土豆、胡蘿蔔輪着炒;
二是“二娃蓋飯”,他倆想吃什麼就做什麼。
《我不是藥神》上映後,巨量關注襲來,章宇仍堅持了這種樸實的生活。
他推掉至少20個片約,和視頻採訪,亦拒掉“錄個結婚祝福視頻就30萬”的請求。
除了拍戲,平日裏,他儘量避免臉的露出,也不再輕易在社交平台寫詩、寫文章。

章宇
章宇覺得,臉是演員的材料。他不想因為自己臉生,觀眾容易帶入,就佔觀眾便宜。
又怕暴露得多,醜態也變多,便只想把自己的樣子留在電影裏。每年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做演員,其餘時刻看書、生活、和朋友一起度過,積蓄做演員的能量。
這種對演技的打磨,也一次又一次提升了他用軀殼演繹深層內心的能力。
《風平浪靜》裏,他飾演外表極為麻木、內心極大自耗的宋浩。
如願地將宋浩演成了一個“黑洞”,麻木恣睢,對旁人的目光充耳不聞,被中學時期的原罪釘在了少年模樣。
還為《風平浪靜》用客家話獻唱了同名片尾曲。
章宇獻唱《風平浪靜》片尾曲
這是一部具有獨特氣質的華語片,他的演繹贏得了同行的讚譽。2020年的一場電影界盛會,編劇史航還代表官方邀請他上台唱歌。
意料和情理之中,章宇以不想多露臉的原因婉拒了。
他只想把能量放進電影裏。
後來,史航評價,章宇這種能見度極低(意為不被大眾熟知)的演員,總演一些能見度極低的電影。
這種能見度,恰是人世間特別可靠且值得期待的一種光源。

有人説:好演員的春天到了。
但章宇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是秋天。一是自己已經從中收穫,二是謹記做好要黃的準備。
2018年被譽為“章宇”年,這年,他的3部電影作品分別獲得票房、口碑和行業內3個維度的好評。
《我不是藥神》豆瓣評分9.0,票房超30億元。
《無名之輩》成本3000萬,票房7.94億,是公認靠口碑逆襲的票房黑馬。
《大象席地而坐》獲得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亞洲華語電影。

《大象席地而坐》,右為章宇
那年之後,他總被大家誇獎演技好,但章宇始終羞於接受相關採訪。
談什麼呢?他覺得,有些名人大家,僅憑談話就能讓人學到道理,他不是這類人。
聊演技的話,演技又需要演,幹聊聊不出來,太表面了。
而且,掌聲常讓他暈眩,以至於他不得不永遠保持自我懷疑,現在的水平離自己的標準遠嗎?
2017年10月,《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的去世,也帶給了他很大的影響。
《大象席地而坐》是胡波的處女作,這個年輕的導演擁有一種“高純度的生命狀態”,北影導演系畢業,但從不肯寫網大、廣告練手,只是一心在家創作好的劇本、小説。
從他的劇本中,章宇感受到“強烈的、獨特的作者氣質”,以及強烈的情緒感。當下決定出演,也在拍攝期間與胡波成為了好朋友。

胡波、章宇
殺青當天,風很冷,但章宇和胡波很開心,章宇説,我們這就算認識了。
但2017年10月12日,29歲的胡波以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35歲的章宇,從胡波畫下的句點上看到了死亡本身,摯友留下的痕跡,也常常伴隨着他。
後來,飾演“藥神”裏的黃毛時,他時常會模仿胡波那樣很透、直直看人的方式,一看,就能看得很遠。
有時,章宇甚至會想,自己的生命,或表演生涯的句點又在哪兒呢?
今年9月就要40歲了,但他還是活得相當感性,開心就是開心,不開心就想走了。
他對未來毫無計劃,選戲也只憑着角色能不能激起自己的創作慾望。
但只要有一天,表演變的重複、程式化,讓他提不起任何的好奇與新鮮感了,他就會考慮畫上句號。
像從話劇團離開的時候一樣,離開表演。

《風平浪靜》,章宇、宋佳
萬幸,那是章宇對未來的假設。
目前,演戲仍是帶給他最大快樂的東西,“甚至大於性”,章宇説。
他現在的理想狀態就是,沒戲時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後吃東西,找朋友聊天、游泳,再喝喝酒,安然度日。
他的酒都不貴,但就是喜歡喝。從高中喝到畢業,養狗之後,直接牽着狗去喝。
醉得也相當自然,喝太多了甚至舔過《無名之輩》導演饒曉志的臉。
但他始終享受這種擁有“劇拋臉”,還能在街上自由行走的日子。無需太多的曝光與名利。
只要能聽到走過的路人隨口誇一句他演過的角色好看,就足夠。
如果未來的墓誌銘寫的是:
“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挖出那瓶酒,在這兒陪我喝一口再走。”
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