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歲秦怡在上海離世：被周總理盛讚為最美的女人，活成了大寫的傳奇_風聞

作者：薺麥青青

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譬如尚未來得及鋪展的春天、似水的年華，以及那些熟悉的音容。

母親節剛過，便驚聞噩耗，中國百年電影史的見證者和耕耘者，“人民藝術家”秦怡今晨4時08分在上海華東醫院病逝，享年100歲。

秦怡曾被譽為“東方維納斯”，從民國時期行至21世紀，100年滄桑變幻，她歷經風吹雨打，命運多舛，卻始終如一株木棉，根扎大地，葉擎藍天，寫下了一個女人最蕩氣迴腸的生命史詩。

1922年，秦怡出生於上海的一個封建大家庭，在中華職業學校讀商科的時候，熱愛戲劇藝術的秦怡就參加過《放下你的鞭子》等話劇的演出。

● 年輕時的秦怡

1938年，日軍的鐵蹄震醒了無數青年的求學夢，秦怡毅然前往武漢參加抗日宣傳活動。同年，她進入電影製片廠當實習演員，從此走上演藝之路。

由於麗質天成，演技精湛，秦怡只用了短短的幾年，便成了中華劇藝社的台柱子，每天晚上散戲後，總有一大批觀眾聚集在電影院門口，只為一睹伊人風采。那時，她的一舉一動皆是新聞，不僅報紙廣為傳播，也是很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她當時演的《清宮外史》轟動山城，連演一百場，場場爆滿，連蔣經國蔣緯國都慕名前往捧場。

● 20歲的秦怡（1942年）

5年後秦怡以《遙遠的愛》再次大放異彩。

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秦怡和周璇、胡蝶等聲名顯赫的大明星並駕齊驅。同時她也是“四大名旦”之一。由於正大仙容的東方美，秦怡擁躉無數。

新中國成立後，秦怡成為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並擔任演員劇團副團長。

上世紀50年代後期，秦怡先後拍攝了《鐵道游擊隊》、《馬蘭花開》、《女籃五號》、《紅色的種子》等經典電影，進一步確立了她在影壇上不可撼動的地位。

● 《鐵道游擊隊》劇照

80年代，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秦怡又轉戰熒屏，出演了很多名噪一時的電視劇作品，如根據夏衍作品改編的《上海屋檐下》——秦怡憑藉該劇榮獲第一屆大眾電視金鷹獎優秀女演員獎。

● 《上海屋檐下》劇照

人皆道紅顏易老，剎那芳華，尤其是女演員的職業生涯，往往由於韶華老去而偃旗息鼓，但她演藝事業的春天持續多年，無論是做被眾星捧月的主角，還是隻有幾句台詞的配角，她都有着令人過目不忘的華彩。

或光耀如明珠，或温潤似瓊玉。

前些年在熱播的醫療題材劇《心術》中出現時，一頭銀髮的她仍令人驚豔不已。

● 《心術》劇照

2014年，秦怡親自編劇並主演電影《青海湖畔》，這一年，秦怡已93歲，在海拔近3800米的拍攝地，她一絲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拍攝任務。

● 《青海湖畔》劇照，秦怡演繹女氣象工程師梅欣怡

為了寫好劇本，秦怡到青海實地考察、體驗生活，挖掘了更多感人的細節，她將所有的感情傾瀉於筆端：

“有一天晚上我寫了3800字，我就想這個事情做得完嗎？我想一定做得完的。我明天再增加20個字，後天再增加20個字，只要有勇氣，只要堅持就是勝利。”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王勃當年以此警句撫慰那些失意之人，若用在老而彌篤，一切困厄難移其志的秦怡身上，亦恰如其分。

即便到了90多歲的高齡，秦怡都沒有丟下她熱愛的事業，所以她足可以自豪地説：“拍電影，我從未停過！”

● 《青海湖畔》發佈會，秦怡發言

在事業上，她創造了燦若雲錦的輝煌成就，但愛情卻成了她一生最大的劫難。

秦怡當年進入電影製片廠沒多久，由於表現出色，便得到了女二號的角色。而當時與她搭戲的，便是當時影壇著名的美男子陳天國。

● 陳天國

當時的陳天國在演藝界已頗具聲望，是很多女孩子心中仰慕的大眾情人，但陳天國卻對天真爛漫的秦怡一見鍾情。

為了俘獲佳人芳心，他和秦怡謊稱大家一起相約去爬山，結果等到了山腳下，秦怡才發現根本沒有別人！就在二人到達山頂時，陳天國忽然抓住秦怡的手深情告白，並向她跪地求婚。

當年只有17歲的秦怡被嚇得不知所措。陳天國威脅秦怡要是不答應，便從懸崖跳下去！

當時的秦怡涉世未深，在陳天國的軟硬兼施下，在驚魂未定中，答應了這門親事。

回來後秦怡大病一場，本想找機會和陳天國説清楚此事，沒想到陳天國在她生病期間，將他們的婚訊公之於眾，並廣發喜帖。

1939年9月秦怡與陳天國完婚，婚後的陳天國本性暴露，不僅酗酒成性，而且在酒後對秦怡大打出手。忍無可忍的秦怡終於下定決心要提出離婚，可就在這時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1944年，秦怡生下一女，產後一病不起，因為交不起奶粉和撫養費用，而陳天國卻打算將孩子送人，秦怡無法忍受骨肉分離之苦，兩人正式結束婚姻關係。 

1947年冬天，秦怡前往香港拍攝《海茫茫》，結識了電影演員金焰並確定戀愛關係，隨後兩人結婚。

● 金焰

婚後二人的感情一直不錯，走到哪裏都是出雙入對。一年後兒子金捷出生，二人世界變成三口之家，倒也其樂融融。

金焰由於性格偏執，得罪了很多人，隨着拍片機會越來越少，最後只能閒賦在家中，靠秦怡的工資養活。

但與此同時，秦怡的事業卻蒸蒸日上。先後拍攝了一系列紅遍大江南北的影片。

● 《女籃五號》劇照

1957年，金焰由於大量喝酒引起胃出血，身體每況愈下。1962年，金焰做完手術後卻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一直纏綿病榻。那個丰神俊朗，被稱作“電影皇帝”的金焰，在病牀上，消磨了全部的生命力。

秦怡在病牀邊照顧金焰20餘年，直到金焰1983年去世。

● 1948年冬，秦怡全家福

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是秦怡悉心地照料着金焰，以羸弱的肩頭頑強地支撐着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但厄運往往是魔鬼的附體，從來不知道適可而止。在伺候病卧在牀，不能自理的丈夫同時，兒子金捷猝發的精神疾患則將秦怡推向了另一個深不可測的淵藪。

1965年5月，正讀初三的金捷突然發病，緊急送到醫院檢查， 醫生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漫長的潛伏期讓金捷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期。

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不久秦怡又被確診為腸癌，她一邊接受治療，一邊照看金捷。

● 秦怡與兒子金捷

腫瘤切除剛出院，十年浩劫宛如疾風驟雨席捲了一切。從此秦怡厄運不斷，抄家、陪鬥、隔離、審查與下“五七”幹校，前後歷時五六年。

在那些年裏，秦怡獨自一人，同時照顧姐姐、先生、兒子三個病人，還要賺錢養活全家老小11口人。

有人説，你有多重的擔，便有多強的肩。

不能被壓垮，她便咬緊牙關，獨撐下去。崩潰是容易的，但命如蒲葦，唯有以韌載艱。

1978年，金捷的病再次轉型，從憂鬱型轉向狂躁症，一發作便雷霆萬鈞。

金捷發病時，經常會情緒失控，秦怡便經常成為兒子發泄的對象。可秦怡從不曾反抗，只是用手抱着頭，小聲懇求兒子不要打臉，因為第二天媽媽還要拍戲。

此後漫長的40多年裏，秦怡始終對金捷呵護如一，即使外出拍戲，她也將兒子帶在身邊。

金捷每天要吃3種藥，一種治療精神分裂症，一種治療糖尿病，再一種是補鈣和養腎保健藥，一天三頓，不能停也不能亂。秦怡的腦海裏有一張清晰的時間表，到時就提醒督查兒子服用，幾十年來秦怡從沒讓兒子漏吃一次藥。

金捷平日的理髮、刮臉，也都是由秦怡親力親為。她總是讓兒子穿得乾乾淨淨，即便他的世界鴻蒙未判，混沌未開，但在她的心裏，他是有着一切正常感知和尊嚴的孩子。

後來當她發現兒子對繪畫感興趣時，專門請一位畫家上門教畫。

為了激發金捷的創作慾望，她經常陪他去户外寫生。金捷每畫好一幅畫，秦怡都細心鑑賞品評，並將其視作珍寶，悉數收藏。

● 秦怡與兒子金捷

金捷的一幅水彩畫《衡山公園》，在一次拍賣會上，被中國特奧會慈善大使、國際影星施瓦辛格先生以2.5萬買走。

當有人問他為什麼肯出高價購買《衡山公園》這幅畫時，他動情地説：“秦怡是一位偉大的母親！”

作為耄耋之年的老人，本該兒孫繞膝，頤養天年，秦怡卻不離不棄，無微不至地照顧着50多歲的兒子。

想着自己年事已高，擔心有一天走在兒子的前面， 秦怡有一天對兒子説：“金捷啊，媽媽死了你怎麼辦？”

兒子凝神地看了看秦怡，搖搖頭：“媽媽不會死的！”停頓一會他忽又堅決地説：“媽媽死了我也死！”

秦怡把即將沖決而出的眼淚咽回去。

只因為她是母親，便不能死，不敢死。

與命運這場硬仗，她一打幾十年，無所依仗，赤手空拳，為了兒子，她成為匹馬一麾，與陣地共存亡的戰士。

● 秦怡照料金捷的日常起居

金捷病發時只有16歲，患病長達40多年，直至2007年3月，59歲的金捷因糖尿病併發肺炎，搶救無效撒手人寰。

人間至慟，不過是黃梅不落青梅落，白髮人送黑髮人。

多少人以為這個國色天香的女人是被命運眷顧的寵兒，殊不知，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大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

金捷去世後，她經常在兒子的房間裏一坐便是一整天，看着兒子用過的傢俱、文具，淚落不止。

一個偶然的機會，秦怡瞭解到，山東濰坊孤兒院一個22歲男孩因患骨髓癌危在旦夕，彌留之際，決定捐獻自己的眼角膜，並把好心人捐給他治病的錢，留給其他需要的孩子。這件事讓秦怡心有慼慼：“兒子生病後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由我保護他，照顧他，可還有許多患病的孩子生活非常艱難，需要幫助，我何不去愛這些孩子？”

於是，秦怡參與到“‘特奧·母愛’關愛殘障兒童”等一系列公益活動中，並不懼年事已高，經常奔波各地。她相信涓滴成海的善舉，讓每一個被忽視的弱勢羣體，得以被陽光重新照耀。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當她將恩慈延展至更多需要關心的孩子身上時，那份情深似海的母愛也得到了最好的昇華和安放。

2008年5月汶川發生特大地震，秦怡第一時間捐出20萬元為災區孩子重建學校。著名影評人程青松對此百感交集：

“對一個老藝術家來説，20萬是個非常大的數字，因為在她們年輕時，演員的報酬並不高。”

在此之前，她和兒子為上海特奧會捐了三十多萬，和為汶川的捐款加起來差不多五十多萬，全部是她辛苦拍戲所得。兒子去世後，96歲的她決定把所有積蓄都捐出去。

“總有一天，你是要走的。你走了，一切就都消失了，多好的東西你都拿不走。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最要緊的東西是什麼？還是一個價值。就是自己給予了這個世界什麼別人不會在乎你得到了多少，而是看你付出了多少。”

當利字當頭，巧取豪奪成為很多人唯一的“信仰”時，她將“付出”視作人生價值的最好體現。

秦怡一生坎坷，除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飽經各種動亂之苦，秦怡還先後生過4次大病，開過7次刀，摘除了膽囊，最後被診斷出患有腸癌，醫生甚至斷言她“活不久”。

她不僅遠遠活過了被醫生宣判的“死期”，而且在晚年仍然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

周恩來總理曾盛讚她是全中國最美的女性，著名劇作家吳祖光也為其題詩“雲散風流火化塵，翩翩影落杳難尋，無端説道秦娘美，惆悵中宵憶海倫。”詩人用希臘神話裏可令三軍易幟的海倫來喻指秦怡之美，並非虛辭。

秦怡從影八十載，榮膺多個終身成就獎。作為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之一，2005年，秦怡被授予國家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家稱號；

2008年，獲選第7屆中國十大女傑；

一年後，她再次登上舞台，接受上海文藝家終身榮譽獎及第18屆金雞百花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致敬。

多少如花美眷，絕色麗姝，終抵不過這似水流年，滄海桑田。歷經無數劫難，她以當時近90歲的高齡，被稱作“跨越世紀的美麗”。

劉慈欣的《三體》中有句話：女人應該像水一樣的，什麼樣的地方都能淌得過去。

不能被吞噬，不能被摧毀，就得一路迤邐向前，經過虎嘯龍吟、清流激湍的兩岸，終至山長水闊，天高雲淡。

這位九死一生的世紀老人，並非獨得時光恩寵，不過是將漫天風雪，賦得這水墨長卷。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15年後，她追隨自己的兒子而去了。

秦怡老師，一路走好。

● 參考資料

北京日報 | 哀悼！百歲“人民藝術家”秦怡今晨在滬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