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人生故事,比她的小説更值得讀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5-09 15:22

水姐 | 文

前幾天看到中國青年報對於上海“電話亭女士”的報道,頗為感慨。
4月1日,她被附近居民發現住在電話亭;4月29日,她帶着她的狗離開了。其實她1月就住過這裏,從小年夜住到農曆十五。來去幾乎不打擾任何人,誰也發現不了她。她的生活簡單到只要找個插座燒開水,或者去派出所接點水,領點小零食點心或者偶爾的盒飯就能過下去。方便的時候是用環衞工人給的黑袋子。她沒有接受更多救濟,覺得越簡單,就越不欠別人,反而可以灑脱地活着。她説,“我這個人活得很簡單,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她理解趕他的人,也感謝幫她的人。這是靜態上海運行模型下的一個更極端的挑戰生存的模型。
我想起來晚年在美國獨居近三十年的張愛玲(1920~1995),她的生活也極其簡單。她死的時候都沒有人發覺,房東太太也是在之後幾天才發現的。據她的朋友林式同回憶,“張愛玲是躺在房裏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牀上去世的,身下墊着一牀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張愛玲沒有傢俱,沒有珠寶,不置產,不置業,對身外之物,確是看得透,看得薄,也捨得丟……”“她不執着,不攀緣,無是非,無貪嗔,這種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辦不到的”。
是啊,孤獨的女性修煉的平和和韌性,真是無敵啊。

我這篇寫張愛玲,當然也是因為,她80年前就寫過“封”態下的大上海。
那個短篇小説寫於1943年,叫《封鎖》:“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着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着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着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兒,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張愛玲最厲害的是,把大的和小的關聯,這種鮮明的風格,哈佛大學王德威有一個形容,叫“私語江山”——我跟你説的是悄悄話,卻道盡了時代江山。
看來,文藝這東西,要花個幾十年,上百年,才會有點真正的雋永的味道。那些鮮活的描述被密封起來,80年後重現,打開的那個瞬間,你的所有感官都被驚到了。
據説,也是這篇《封鎖》,讓胡蘭成對她打心底裏欣賞。你看,真實的人生,居然是靠虛擬的文字,把靈魂拉近,再把身體拉近的。雖然這個婚姻最後帶來的可能是劫,但是放在張愛玲身上的這種愛而不得,更有戲劇性。她的人生本身就比她的小説更精彩。
她自己描述的,“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另一個表述是:看了早場電影出來,面對滿街大太陽,剩下的大把光陰卻不知如何打發)。
我最近總有一種感覺,經濟社會靜止了,只有人生還在生長着,命運的演化就有一種雜草叢生的感覺,更多的生離死別被放在大舞台上。現在人們住在小區裏,鄰里關係從沒有這樣緊密過,大家又只能在線上説話、傳畫面,於是有什麼怪異魔幻的事馬上都傳播出去,不斷刷出街道圈、區圈、市圈,兩三個小時就能引爆一個事。無論住在多麼貴的房子裏,盛着的還是普通版本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何況現在的生離死別數量可能是兩三倍於平日。青年節,那個91年的美女記者的死,人們的惋惜感是那樣強烈。
最近幾日,月亮都是傍晚時分到八九點鐘特別明亮。我經常在小區邊跑五公里邊看天際的月亮。想起了張愛玲的一句話,“晚煙裏,上海的邊緣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連張愛玲,這個有着貴族血統和絕世才華的人,都擁有如此蒼茫的人生。
上海這個地方呢,雖然傷難忘,但傷好得似乎很快。因為改變日新月異。城市那麼大,什麼人都有,什麼樣的人生也都有。


張愛玲的人生故事,比她的小説更值得閲讀。
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1866~1912),是張愛玲的奶奶。而爺爺也是晚清名臣、船政大臣、學者張佩綸(1848~1903)。袁世凱曾説,天下翰林真能通的,我眼裏只有三個半,張幼樵(張佩綸)、徐菊人(徐世昌)、楊蓮府(楊士驤),算三個全人,張季直(張謇)算半個。
張愛玲這樣評價爺爺奶奶,他們的關係僅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但卻是張愛玲一輩子都追求不到的。李菊藕,1888年22歲的時候,嫁給了40歲的張佩綸當繼室夫人。8年後生下張志沂(1896~1953),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在張志沂7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37歲守寡。張愛玲還有一個姑姑,叫張茂淵(1901~1991)。
古代的那些所謂佳偶天成,主要是流露出來的細節和瑣碎太少,都是粗線條的“大美好”。但其實,人是活小生活、小細節、小轉折、小拐彎的,總是有很多彎彎繞繞的。張愛玲懂,哪有那麼多別人描述的美好啊,怎麼她去親自體味過的,都不一樣啊。胡蘭成説張愛玲能夠破壞爺爺奶奶的佳偶天成的佳話,才寫得好小説。
張愛玲父母的結合,則是從小定下的娃娃親。母親是黃素瓊(1896~1957),長江水師提督的孫女,但其母親是小妾。父母二人性格迥異。李菊藕把男孩當女兒養,把女兒當男孩養。所以,張志沂是温和的,傳統的,在壓力面前是尋求依賴和躲避的;而黃素瓊雖也是裹着小腳被培養的,但她內心勇敢,懂得試探和冒險,在壓力面前會積極進取,對於現實的無奈可以忍讓,但最後的結果就是不妥協。
這對小夫妻在上海結婚後,跟張志沂同父異母的哥哥家處不好,於是分了家。張志沂獲得了安徽、天津、河北等地大宗土地,和南京、上海等地的多處房產。隨後,當張愛玲2歲(當時還叫小煐),弟弟1歲的時候,他們舉家去了天津。因為張志潭,張志沂在天津的堂兄,時任交通部部長,給他謀了在鐵路局做英語秘書的職位。
在這樣又有家底又有穩定事業的底色裏,張志沂志得意滿,逐漸有了酒肉朋友,也有了風流韻事。一個人的自然而然,成了另一個人的忍無可忍。黃素瓊忍受不了,和她小姑子張茂淵,一起去了國外遊學。這個28歲的女人走了,改名黃逸梵。但他們當時並沒有離婚。
張愛玲從小也不是母親親自帶的,而是保姆帶的,所以,並沒有缺失的感覺。張志沂當時喜歡的姨太太叫老八,比他大。老八後來搬進來住,跟張愛玲的關係還是融洽的。她那時候也讀了父親很多的舊式藏書,父親給他的影響力就是中式傳統文化底藴。那邊,她母親一雙小腳學游泳,結交人脈,甚至學畫拜了劉海粟、徐悲鴻為師。
張愛玲8歲的時候,姨太太老八跟父親鬧得不可挽回之後,走了。然後,她母親回來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動態的,千瘡百孔,撲朔迷離,變幻莫測,但人們有時候又會追求踏實的規律。
母親回來之後,張愛玲是生疏的,總是怕行差踏錯,明明是最親的人,有時候也只能説些套話。套話總是沒有錯的,但是充滿了距離感、還有相互試探和揣測。母親讓她畫畫(她對顏色極為敏感)、練鋼琴、學英文。甚至還請來白俄鋼琴家教她。作為具有反叛精神覺醒的女性,她願意培養女兒,而不是兒子。她讓她讀黃氏小學,給她取名Eileen,所以轉換成中文就是愛玲。
這對父母把自己的所愛和經驗,都投入到了這個女兒身上。他們最後還是離婚了。女人其實還是想給男人機會的,無論多強勢的女人,都會試圖挽留一下男人。但男人一度試圖改變自己之後,還是會回到慣常的軌道上去,抽大煙,逛窯子。人如果不是經歷生死劫,再從絕望中生出一個新我來,是不會真正去反思自己的生活的。
這個新式女人還要往家裏貼錢。可能錢在關係裏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也會成為最後一個決定性原因。因為它一般是最表象、最直接、最粗暴的原因。她對他説,“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了”。張愛玲10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張愛玲和弟弟都歸父親,不過母親加了一個條件,女兒的所有教育都需她同意。因此後來,張愛玲去讀了聖瑪利亞女校,也是母親的主意。
11歲的時候,她就能跟父親談論紅樓夢後40回到底是誰寫的問題。她的偶像是曹雪芹和胡適。胡適就提出那是高鶚續上的。那時候她就嘗試寫《摩登紅樓夢》,回目都是父親幫忙擬的。父親雖然還是吸大煙,但那幾年,他關在自己的書房裏。
母親的來來去去中,她體悟到人生最初的荒涼。她12歲時就能寫下: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我們終有藏着淚珠撒手的一天。
直到有一天,張愛玲的父親賺到了一大筆錢。其實人的感情有時候真的是自己的錢及信心決定的。因為有錢了,所以可以再婚了。有人來介紹了,而且對方來頭不小,是孫用蕃,民國大總理孫寶琦的女兒,人稱“孫七小姐”,孫家的親家裏也有李鴻章的後人,盛宣懷的後人和袁世凱的後人。孫用蕃17歲跟表哥戀愛,相約自殺,但男的後來慫了,最後女的對感情也絕望了,三十多歲都沒嫁。也是個坎坷的人,所以也愛抽大煙。
有了這個後媽之後,張愛玲的內心動盪程度加深了。
16歲,她中學畢業。後母不肯支持學習鋼琴。所以,她就開始了用畫畫賺稿酬,畫的就是家裏的紛爭,還登在父親訂閲的《大美晚報》上。本來姑姑是可以贊助她的,只是姑姑被兩個官司掏空了身家,第一是要去撈李鴻章嫡長孫李國傑,對,她愛上了這個表侄子。還有一個是跟同父異母的哥哥張志潛爭奪宋版書。她還用掉了黃逸梵託她保管的古董身家。
不過母親又回來了,每個關鍵時刻,這個母親總能出現,支持她一把。她瞞着父親和後母,每天補習,考上了倫敦大學,還是遠東第一名,妥妥的第一名。知道這個消息後,她被後母和父親打了。還被關起來了。
對,真正封閉的日子來了。有些人有更深的厭世感和求死欲,而有些人的求生欲會更強。張愛玲屬於後者。她等着有一天能逃出去,去全新的世界裏去。
她後來終於等到了可以去留學的日子。去了香港,在港大,她收穫了一種欣賞和保護,來自佛朗士教授。她學習很好,甚至還獲得了800港元獎學金。而母親卻認為這是她的賣身錢,過了幾天就在牌桌上輸掉了這些錢,剛剛好,就是800元這個金額。她從小都在努力地愛着母親,在她這麼努力證明自己還被踐踏之後,徹底對母親失望了。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其實,最親近的人帶來的那種最深的傷害,能使得信任世界徹底崩塌。於是世間的其他挑戰,都顯得可以忍耐,包括戰爭、破產、動盪等等。她有這樣的精神疫苗,去看待世事變遷。但她比所有人都明白,往後,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於是,她的所有傷都將康復得特別快,因為人生還有不少痛苦和磨難要受,不快怎麼行。


香港留學期間,都是戰亂的氛圍。其實外部再動盪再魔幻,對於內心本來就無皈依的人來説,其實都還好。外部環境影響人的程度也是分圈層的,都打仗了,她的有些同學們擔心的居然是不能再有好的衣服穿了。
《談看書》裏説: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為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
恐懼之中,人們都在尋找更踏實可靠的東西。她想回上海。因為那裏有温暖和希望。
她要挾一位教授,這位負責傷員口糧的教授,有貪污行為。所以她搞到了非常難得的船票。
“上海不是個讓人看的地方,而是個讓人活的世界。對琵琶而言,打從小時候開始,上海就給了他一切的承諾。而且都是她的。因為她拼命回來,為了它冒着生命危險……上海與她自己的希望混融,分不清楚,不知名的語言轟隆地合唱,可是在她總是最無言的感情唱得最嘹亮。”
“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爾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家的調子,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
重的是時光,輕的是命運。困在時間裏,重重地瞌睡着。
她回到了聖約翰大學就讀。逃脱了父親和後母4年,經歷了生死,她也原諒了父親。
她的創作倒是越來越順利了,成了滬上有名的作家。後來胡蘭成看了《封鎖》,又見了她之後,便因她的貴族高冷氣質喜歡上了她。胡蘭成總是打造自己的愛妻人設,總是那麼有女人緣。張愛玲是另類,彌補了他生命歷程裏與有貴族文化傳統有一段機緣和密切關係的對外PR部分。胡蘭成愛張愛玲的時候,每次從南京回上海,都不先回家,而是去張那裏説一聲,我回來了。後來追到手,娶到了之後,便不再珍惜,去武漢有周訓德、去温州有範秀美。她去温州找他,他總是推脱不見或者催她早點回家。張愛玲終於失望了。
胡蘭成對張愛玲曾是疼愛的,非常慷慨過的,他給過她一大筆錢。因為她需要嘗還她母親,出一口心裏的怨氣。不過她母親最後是不收的。
張愛玲回到上海,導演桑弧讓她寫劇本,他們合作的《不了情》引起了轟動。後來她又嘗試了一些劇本創作。桑弧跟她也有一段愛戀。
1955年,她以難民身份去了美國。後來遇到了同是作家的賴斯。跟他結了婚,賴斯病了,她照顧他好多好多年。再後來,她便一個人寫作、生活了。
她孤身一人活在異國他鄉,唯有從回憶裏尋找到片刻安穩妥帖。她連看到某個地方公寓像上海,都感到極大的快樂。
上海的故事總是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