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與變通:讀正史悟事理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5-09 11:35
俗話説“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那麼,勝利是終點,還是一段路程?應該説,勝利是沒有終點的。所以,在追求勝利的過程中一切順利,那才是勝利。
條條道路通羅馬。保障一切順利的辦法很多,歸結到一點,惟有通曉事物變化而靈活應對。
歷史是最好的老師,但它不説話。研讀它留下的一段段無聲而滄桑的記錄,讓我感悟到有關堅持與變通的人間事理。
(1)“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在《史記·春申君列傳》中,司馬遷用這句話是為春申君了不得的一生作個遺憾的總結。
春申君(公元前314年—前238年),姓黃,名歇,楚國人,戰國四公子之一。曾經輔佐楚頃襄王與楚考烈王,多次遊説秦王放棄攻楚的念頭並多次幫助楚國打敗秦國的進攻。因為幫助考烈王登上楚國王位,春申君被拜為楚相。

當時,考烈王無子嗣,春申君給他找來很多女子,可惜全都沒有生育。從今天的角度來看,考烈王很可能患有不育之症。正在春申君為這件事煩心憂愁的時候,趙國人李園主動要把他的妹妹獻給楚王,在獻給楚王之前,李園帶他妹妹先來見春申君。
李園的妹妹很漂亮,令春申君一見傾心,李園便順水推舟,讓他妹妹跟春申君發生了關係,而且還懷孕了。李園趁機遊説春申君説,楚王無子可能是他自己的問題,你現在使我妹妹有了身孕,正好可以把她獻給楚王,這樣將來你的兒子就能繼承楚國王位,那楚國不就是你的了嗎?
春申君接受了李園的勸説。不久,李園的妹妹果然生下一個兒子,並被楚王立為了太子。畢竟那是給楚王帶綠帽子的醜聞,李園擔心天機泄露對自己不利,於是私下裏養了一幫死士,想除掉春申君,但很快被春申君的食客朱英識破。朱英隨即密告春申君先下手為強,否則楚王一死,李園必會動手。可惜,春申君自信過了頭,沒有聽從朱英的建議,結果被李園所害。
司馬遷評價春申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字面意思是説,在關鍵的時刻,尤其面臨生死攸關或大是大非,明智的人應該立即下決斷,否則,優柔寡斷,坐失良機,必然反過來深受其害。
春申君之死表面上看是他的決斷出了錯,但事實上是大錯在於他所“堅持”的。春申君“堅持”的即是他不可告人的私心,致使他淪為一個盲目的賭徒,卻不知掩人耳目的僥倖使自己喪失了敏鋭的洞察力,進而無法快速把握事情發展的方向和做出精準的決斷。
堅持只是意志的助手,變通才是決斷的體現。因此,沒有一成不變的事實,當斷即斷也不是盲目下決斷,而是需要在權衡利弊得失之後做出正確的變通。
(2)“日中則移,月滿則虧”
這是《史記·蔡澤列傳》中所記錄的戰國時人蔡澤勸説範睢的話。
範睢(約卒於公元前255年)本為魏國人,善辯而多能,但因出身貧寒,不但在魏國沒有得到重用,反而還多次受到魏國公子魏齊的誣陷與羞辱。後來,他逃到了秦國,化名張祿,得到秦昭王的重用,成為秦相。在他的幫助下,秦昭王不僅剷除了秦國內部隱藏的禍患,而且還多次打敗與秦國相鄰的魏國與韓國,擴展了秦國的疆土,為秦國的興盛立下了汗馬功勞。秦昭王對待他也非常優厚,不僅替他報了羞辱之仇,讓人殺死了曾羞辱過他的魏齊,而且還封他於應這個地方,號稱應侯。

正當範睢在秦國權傾一時之際,燕國綱成(今河北萬全)有個叫蔡澤的人來到秦國,揚言要做秦國的宰相。範睢聽説後非常不快,就派人把蔡澤叫來,詢問此事是否屬實。沒想到,蔡澤不僅當面承認,而且還給範睢講了一通道理,勸説他把秦相的位子讓給他。蔡澤為範睢列舉了各個諸侯國中曾經權傾一時的人物,比如商鞅、吳起、大夫種等,他們都輝煌一時,且都為所在諸侯國立下了不朽的功勳,但最後的結局卻都非常悲慘,其原因就在於,他們都不明白“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的道理。
蔡澤認為,盛衰變化是天地間的法則,真正聰明的人應該順應這個法則,做到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若不懂得這個道理,必然引來殺身之禍。範睢還真聽信了蔡澤的勸告,讓出了相位,得以全身而退,壽終正寢。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講的是人世間的一個普遍法則,人世間的萬事萬物,無不有一個產生、發展、成熟與滅亡的過程,當事物發展到頂點的時候,必然物極必反,向其對立面轉化,所以周易乾卦的九五爻的爻辭是“飛龍在天”,這意味着事物達到了頂點,接下來的上就爻則是“亢龍有悔”,由極盛而轉向衰落。
然而,世間之人,尤其是那些事業正處於巔峯狀態的人們,常常無視這個道理,一味堅持進取,結果落得個身死受辱的結局。正因如此,老子才在《道德經》中勸人要“功成而身退”。平常心即道,只有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就會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3)“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這是《史記·項羽本紀》中記錄的樊噲勸劉邦從鴻門宴上脱溜時説的一句話。
還未稱帝時,劉邦(公元前256年—前195年)跟項羽一起打天下,相互約定,誰先攻佔咸陽,就立誰為王。後來,劉邦先攻入咸陽,雖然他沒有立即稱王,但他手下的左司馬曹無傷卻派人對項羽説:“劉邦想在關中稱王。”項羽一聽這話,非常生氣,決定派兵攻打劉邦。當時劉邦的兵馬只有十萬人,而項羽卻有四十多萬精兵,劉邦顯然不是項羽的對手。

因此,劉邦聽説這件事後,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項羽駐軍的新豐鴻門,向項羽請罪,項羽設酒宴招待他。在宴席上,項羽的謀士范增想讓項莊借舞劍殺死劉邦。在危機關頭,樊噲強行闖入,才給劉邦解了圍。劉邦藉故要上廁所,跑了出來。按常識,劉邦上廁所的舉動已表明他有逃離之心,但故事不能這麼編。
正在此時,劉邦的謀士張良勸他趕緊逃走,劉邦卻説不辭而別,很不光彩。見劉邦猶豫不決,樊噲便勸他説“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既然逃是眾望所寄,劉邦欣然應允,帶着樊噲等少數幾個人,一溜煙地回到他當時駐軍的霸上,順利地躲過了這一劫。
這句格言告訴人們,在關鍵的時候要懂得分辨輕重緩急,不要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與後來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而寧死不渡江的英雄氣概相比,劉邦那一點“不光彩”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因此後世對劉邦的逃席故事充滿爭議。一種持肯定的態度,主張做大事的人,應該不拘小節,否則不僅會坐失良機,而且還會追悔莫及。另一種則是否定態度,強度小事的重要性,主張“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無論什麼時候,都應該嚴格要求自己,不要以“善小而不為,惡小而為之”。
這兩種看法“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但它們都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切視情況的變化而定。當事態變得嚴峻重大,而小節又無關緊要的時候,就應該不拘小節;當事情還未朝着緊急狀況發展,完全可以大事小事一起做好的時候,當然要顧及小節,以免“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4)“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
這是司馬遷稱讚遊俠的話,司馬遷本人骨子裏就有一股豪俠氣概。
在《史記·遊俠列傳》中,司馬遷對遊俠懷着崇敬之心説道:“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在司馬遷的心目中,遊俠都是一些重諾輕死、施恩不圖報的具有任俠品格的人。其中“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便是對遊俠信守諾言這一點的讚賞。雖然司馬遷對遊俠這種行為極為讚賞,但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行為容易過激,錯誤的堅持更會導致亂法犯禁的嚴重後果,所以孔子及其所服務的對象多半不太喜歡這樣的人。

在《論語·子路》中,孔子就曾説:“言必行,行必果,然小人哉!”孔子之所以斥責這樣的人是小人,就是因為他們不管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道義,只是以堅守諾言為目的,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很不對的。
中國人重守信,但同時強調“信”須以義為準則,也就是要符合道義。若不違背道義,我當履行;反之,就不履行。在中國人看來,不問青紅皂白,專以守信履諾為務的人是不可取的,這不是真正的講信用,而是極端偏激的愚信,是江湖任性。
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就是一位“言必行,行必果”有任俠氣質的人,所以經常受到孔子的批評。有一次,孔子嚴厲地批評他,“像你這種性格,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果然被孔子言中,子路後來無故捲入衞國的宮廷政變,死於亂刀之下。
(5)“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此言出自《三國志·魏書二十七·王昶傳》中那一段魏明帝時期關內侯王昶告誡兒子王渾的《誡子書》。
三國至兩晉時期,《誡子書》曾大為流行,諸葛亮也曾給他的兒子寫過一篇,給後世留下了“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兩個成語。言歸正傳,接下來要説的是不那麼知名的王昶的《誡子書》。

王昶為人做官謙虛恭謹,知進知退,從他給侄子與兒子起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他的處世態度與他對後代的期望。他有兩個侄子,一個名默,字處靜,一個名沈,字處道;同時,他也有兩個兒子,一個名渾,字玄衝,一個名深,字道衝。由處靜、處道、玄衝、道衝這些名字來看,王昶是一個富有禪學意味的儒家人物,他的《誡子書》充分表明了他的這一思想特徵。在《誡子書》中,王昶多有精闢之語,他説:“夫孝敬仁義,百行之首,身之本也。”又説:“物速成則疾亡,晚就則善終。朝華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又説:“浮華則有虛偽之累,朋黨則有彼此之患。”這些話都藴涵着豐富而深刻的人生哲理。
“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一句,正是其《誡子書》的主旨,他勸誡他的侄子和兒子們,不要急功近利,要知足常樂,進退適宜,只有這樣才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祿。他説:“夫富貴聲名,人情所樂,而君子或得而不處,何也?惡不由其道耳。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語曰:‘如不知足,則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覽往事之成敗,察將來之吉凶,未有幹名要利,欲而不厭,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祿者也。”
一般情況下,人都是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然而,正如老子所言,物壯則老,物極必反,任何事物只要到達頂點,就必然要走向反面,所以,在堅持進取的同時,其實也正是在走向衰亡,這也就是老子所説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因此,要想常保富貴榮華,就要懂得動靜適宜、進退有度的道理,並能付之於行動。
人最大的失敗,源於不知變通。知進退、知欲足,是最大的變通之智。
(6)“太剛則折,至察無徒,以之為政,則害於國;用之行己,則兇於乃家”
這是《晉書》史臣評價周顗時所説的話。周顗(公元269—322年)為人行事不拘小節,他身上最大的毛病也是時人的一大通病——嗜酒如命,他曾經多次因醉酒誤事而被罷官。
一次,晉元帝司馬睿宴請大臣,在飯飽酒酣之時,司馬睿見各位大臣歡聚一堂,感到非常高興,就對羣臣説:“今天下名臣濟濟一堂,真有點像堯舜那時候一樣啊?”這顯然是司馬睿把自己比作堯舜來自吹自捧,羣臣大多都順着他的意思,阿諛奉承,但周顗心中卻不滿他這種偏安一隅、不求進取、自我滿足的態度,於是就借醉酒而直言説:“今天子雖然與堯舜一樣都是君主,但當今之世怎麼能與堯舜盛世相比呢?”司馬睿聽後非常生氣,周顗因此差點腦袋搬家。這是歷史上一次有名的飯局。

周顗平時性情寬和,胸有雅量,行為雖有些乖張,與其諸位同僚親友相處卻一直很好。由於他經常飲酒誤事,引起他的弟弟周嵩的不滿,有一天,周嵩氣憤地對他説:“你的才能比不上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名聲呢?”氣急之下,把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扔向他,以示對他的羞辱,但周顗一點也不生氣。這説明周顗有容人之量。
從表面上看,雖然周顗好像對一切都毫不在乎,但實際上他卻不是一個做事毫無原則的鄉愿,在放蕩不羈的外表下,他有自己所堅持的為人處事原則。比如,他醉酒表達對司馬睿不思收復江北的不滿,但在“王敦之亂”(322—324年)中表現出寧死不屈的忠義氣節,這都充分説明,他是一個有所為而又有所不為的君子。正因如此,《晉書》史臣才在評價他時提到了上面的話。
“太剛則折,至察無徒”,老子在《道德經》中也曾説:“木強則折,兵強則滅”,一個人若是過分地剛強,就不可能長久,這就是老子“強梁者不得其死”的意思。
同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至察的人對別人要求太嚴格,而世間人卻沒有十全十美的,任何人都有優點,也有缺點,若求全責備,怎麼會有朋友呢?
所以,為人之道,在於能屈能伸,機動靈活;用人之道,在於用人所長,避人所短。若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能寬裕有容,不能容眾就會製造很多的怨恨,怨恨積累多了,大則禍害累及國家穩定,小則累及自身及家人,故不可不慎。
(7)“吾平生所學,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盡。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親睦宗族,未嘗須臾離此也”
這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子範純仁的話,見於《宋書·範純仁傳》。
在《論語·里仁》中,孔子曾對他晚年著名的弟子曾參説過:“曾參啊!我的學問是有一條主線貫穿始終的。”曾參回答説:“是的。”孔子説完這些話就走了出去,其他的學生不理解孔子説的是什麼意思,就問曾參:“老師所説的‘一以貫之’之道到底是指什麼啊?”曾參説:“不過是忠恕罷了。”
儘管上述這段《論語》很可能是曾子借孔子之名而編撰的,但是用“忠、恕”二字來概括孔子的整體思想也算與時俱進了。由此可知,“忠、恕”在孔子身後的儒家思想中擁有較重要的地位。

那麼,“忠”和“恕”指的到底是什麼呢?“忠”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意思是自己要站得住,同時也要使別人站得住。“恕”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意思是自己所不喜歡的事物,就不要強加於別人。忠恕是儒家非常重要的兩條倫理準則,它們充分體現了儒家所遵循的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的處世方法,這是後世儒家仁學思想的實質所在。
乍一看,這兩條準則似乎很簡單,事實上並非如此,這兩條準則是人之為人的基本標準,要想徹底做到是非常困難的,它需要人們花費終生的時間去涵養和培育。所以,範純仁才説自己一生受用不盡。
綜上所述,“堅持到底”唯有講到做人氣節和做學問是適用的,而在解決具體實際問題方面,它遠不是一劑合格的良方。
有人常説做大事如“逆水行舟用力撐,一篙鬆勁退千尋”,所以成大事者貴在堅持,但是,我認為這句話本身的意義已然十分明確,堅持不鬆勁的只適用於撐船,而且還是一條逆水之舟。舟為何會處於逆水境況,舟上之人能不能及時上岸,另擇途徑?
人為製造的逆水行舟不僅形同冥頑不靈的刻舟求劍,更是一出害人害己的苦情戲。
人間事理值在此,“事不凝滯,理貴變通”(《宋史·趙普列傳》)。
還有人説幹工作需要有“愚公移山”之志。可是,我很懷疑説話的人到底清不清楚“愚公移山”故事的真相。移山事業之所以取得“成功”,根本不是愚公堅持到底的結果;愚公充其量是用説硬話的本事“感動”了兩位疑似遠道而來的“操蛇之神”,是這兩位外神顯現了移山的神蹟。
歷史不是神蹟,而是血淋淋的教訓。“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周王朝的失敗在於它虛弱,秦帝國的失敗在於它太強,歸結到共同的一點,它們都是不會變通的禍患導致。
今天,打破“堅持到底”的神話,學會正確變通,回到可持續發展的正軌,乃是當務之急。(2022年5月8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