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國志(十)“裏海之門”傑爾賓特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2-05-10 21:11
上一篇最後提出了一個問題:為啥達吉斯坦跟車臣一樣信伊斯蘭教,卻不像車臣那樣愛造反呢?
原因並不複雜:車臣跟印古什之所以能夠湊在一起造反,是因為有共同的韋納克民族認同把他們維繫到了一起,必要時可以冰釋前嫌一致對外,曾經的“車臣-印古什共和國”可以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而達吉斯坦共和國卻並不是一個民族國家,缺乏能夠使所有人勠力同心的民族認同。
達吉斯坦面積50300平方公里,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人口只有300多萬,卻是世界上民族和語言最為多樣化的地區之一。這300萬人口,有30個族羣,細分的話共81個民族,其中人口比例超過1%的就算“大民族”了,這些大民族一共有12個;而達吉斯坦共和國官方語言的數量呢,説出來簡直不可思議——一共有14種。

只消瞅一眼東北高加索地區的民族語言分佈情況,你就知道為啥達吉斯坦造反造不起來了——
車臣跟印古什説的其實是一種語言,而達吉斯坦則是“眾説紛紜”
達吉斯坦民族雖多,卻並無一個主心骨。當地最大的民族是阿瓦爾人(Avars),約佔總人口的30%,連半數都不到,不足以形成絕對優勢。“阿瓦爾”的意思是“登山者”,而“達吉斯坦”的意思是“山地”(dağ在突厥語中是“山”,-stan是波斯語後綴“土地”),從這兩個詞就足以看出此地多山——破碎的山地阻隔交通與交流,使得達吉斯坦的民族如此多樣化。多樣化的副作用造成了眾多的民族如同一盤散沙,無法擰成一股繩來有效地反抗外族入侵。
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印度次大陸歷史上會反反覆覆被外族蹂躪呢?他們為什麼不在開伯爾山口修個關卡把入侵者擋在外面呢?我對此思索良久,認為是因為印度次大陸小民族林立,缺乏長期大一統的中央集權政府,從未建立起強大單一的民族認同,從未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抗。這些小民族、諸侯國各自為政,很容易被外來入侵者各個擊破。
外來入侵者來了印度次大陸之後,又成為了當地的新民族。歷經幾千年次大陸民族越來越多,卻沒有融合起來,產生了嚴重的內耗,越來越難以抵禦外族入侵,這簡直是一個死循環——而達吉斯坦,或者説整個高加索地區,也正是差不多的情況。
大高加索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文明”和“野蠻”的分界線。在沙俄之前,亞歐大陸的帝國文明無不位於高加索山脈以南,而他們能夠進行有效統治的最北端,便是達吉斯坦——再往北,那是一望無際蠻族出沒的東歐大草原,對基於農耕文明的南方帝國而言,治理的成本遠高於收益。正如古代中原歷代的漢族統治者,普遍對“塞外”、“漠北”不感興趣一樣,中亞帝國對高加索以北的地區也興意闌珊;中國建起了長城來阻擋北方遊牧民族,而中亞帝國有着高加索山脈這一天然“長城”,如果説****達里爾山口相當於高加索長城的“雁門關”,那麼達吉斯坦則扼守着“山海關”。

在沙俄崛起之前,亞歐大陸的帝國文明都難以對高加索以北進行有效統治
達吉斯坦的戰略價值不言而喻。
從車臣的格羅茲尼往東50公里左右就能進入達吉斯坦地界,達吉斯坦最大的城市是馬哈奇卡拉(Makhachkala),但我要去的是歷史名城傑爾賓特(Derbent)。
熟悉地理的人應該都知道,俄羅斯最北端的大城市是摩爾曼斯克(Murmansk)——這不僅是俄羅斯,也是地球上最北的大城市;但假如問起俄羅斯最南端的城市是哪座,恐怕很多人就不知道了——沒錯,正是傑爾賓特,俄羅斯的“南極”。

那次的俄羅斯一整個月的行程,我從最南的傑爾賓特一直走到了最北的摩爾曼斯克
從格羅茲尼坐長途車到傑爾賓特沒有直達,需要在馬哈奇卡拉換乘,總路程約三百公里不到,得準備好一天的時間在路上。
在抵達傑爾賓特之前,我並沒有對這座城市抱有太高的期望,正因如此它反而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假如用一句話來形容傑爾賓特,那就是“低調奢華有內涵”。
我去過中亞地區不少濱海歷史名城,諸如土耳其的特拉布宗、安塔利亞,黎巴嫩的比布魯斯、西頓(詳見《黎巴嫩行記(二)不滅的腓尼基》),這些城市裏的老城、要塞都臨海而建,既是貿易港口,又能用來防禦來自海上的敵人。傑爾賓特不僅與這些濱海古城不同,其規劃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裏都是獨一無二的。傑爾賓特位於裏海與高加索山脈之間最狹窄的地方,如今整座城市呈南北狹長形狀,可在古代它卻是東西狹長走向的——一座大型的要塞建在西邊的山腰上,要塞兩側的高大城牆向東一直延伸到海里,像兩道長城般將南北通道攔腰截斷,而老城區就在這兩道長城之間。過去海里還佈置了鐵索,必要時可以將港口封鎖,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進犯,都可以從容抵擋。

整個傑爾賓特,就像一座雙長城


18世紀對傑爾賓特的描繪。這樣的防禦足以讓來犯者望而生畏

實地實拍。但這張照片大約只拍到了整座城市的一小半

放大看這張圖,可以看到古城牆一直延伸到海邊

近海的城牆遺蹟和燈塔
事實上,傑爾賓特(Derbent)這個地名直譯過來的意思,正是**“屏障上的大門”。Derbent源自波斯語Darband,詞根dar即door,門;band即barrier,屏障——屏障上有道門,這不就是我們中文裏“關隘”的意思嗎?而在阿拉伯語中,傑爾賓特被稱為“ Bāb al-Abwāb ”,意思是“萬門之門”**。
今時今日的傑爾賓特雖然扼守着一條狹長的通道,但從山腳到海邊仍有大約1.5公里寬的平原,看起來並不算特別險要,至少比達里爾峽谷看起來好多了。但要知道在兩千年前,裏海的水位至少比現在高7米——也就是説歷史上的傑爾賓特很可能山海相連,我們現在看到的平原在最早的時候並不存在,即便有也比現在窄得多。彼時只要在山上修建一座要塞,那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傑爾賓特戰略位置的重要性是如此顯而易見,因此這裏不僅是俄羅斯最南部的城市,也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市。考古證據顯示,傑爾賓特當地氣候宜人,擁有肥沃的耕地,適合種植葡萄,早在公元前8世紀人們就在這裏的山上修建了定居點。在其後的幾百年裏,這個定居點都是各方勢力爭奪的熱點,不斷遭到襲擊和破壞,在經過反覆的重建和擴建之後逐漸變成了一座要塞城堡。公元6世紀的時候,統治此地的古波斯薩珊王朝(Sassanid Empire)組織了數千名奴隸和農民,花了長達三十年時間,使用石頭在傑爾賓特修建了大型防禦工事,這個防禦工事長達40公里,由20米高、3米厚的巨大山牆,以及村莊、堡壘、碉樓、溝渠組成,一度被視為世界七大奇蹟之一。薩珊王朝是古代波斯文明的巔峯,信奉拜火教,而高加索山脈正是其北疆所在。為了鞏固傑爾賓特的經濟和政治地位,薩珊王朝曾將三千户居民從伊朗內陸遷往了傑爾賓特,並鋪設陶製的輸水管道將山泉引入城市。那段時期的傑爾賓特得到了極大的發展,成為了高加索地區最大的城市。

薩珊王朝的統治止步于傑爾賓特

完整的防禦工事示意圖,高加索的長城。只有最右邊那麼一小段保留了下來,也就是現在的傑爾賓特城

殘存的防禦工事碉樓(圖片來源:Wiki)

(圖片來源:Wiki)
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興起後,傑爾賓特被阿拉伯人佔領,由於其戰略地位的不可替代,重要性有增無減。傑爾賓特不僅是抵擋北方遊牧民族的門户,同時也是南北貿易往來的窗口。高加索以北當時雖然是一片被遊牧民族控制的蠻荒之地,卻出產高質量的皮草、牲畜,以及美麗的女奴。擅長貿易的阿拉伯人用心經營這座城市,使之成為了裏海的重要港口,通過裏海的水路將當地的亞麻、藏紅花及其它貨物銷往阿塞拜疆和伊朗等地。傑爾賓特因此也成為了絲綢之路國際貿易網絡上的重要樞紐,當地的考古遺蹟中發現過許多產自宋元時期的中國瓷器殘片。
阿拉伯人是積極的擴張主義者,在軍事和貿易擴張的同時,自然不會忘記意識形態輸出。傑爾賓特的主麻清真寺(Juma Mosque)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幾座大清真寺之一,建於公元733年,而它的地基下面是一座更為古老的基督教堂。這座清真寺的意義相當重大,使傑爾賓特除了政治、經濟中心之外,還成為了整個高加索地區的思想、文化中心。
在阿拉伯人佔領傑爾賓特的時期,曾與北方遊牧民族發生過兩次大規模戰爭。這兩次戰爭前後跨越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持續的戰爭消耗成為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王朝(Umayyad)覆滅的重要原因。(我在《黎巴嫩行記(三)天國在人間的碎片》一文中介紹過倭馬亞王朝的遺蹟)
跟阿拉伯人交手的是可薩人(Khazars,也叫做“哈扎爾人”),可薩人的起源目前尚無定論,因為他們並非單一民族,而是由草原突厥語系部落組成的多語言多民族多宗教聯盟。Khazars這個詞在突厥語中的大意是“自由戰士”、“遊民”,後來成為了草原上流亡者和自由民的代名詞,眾所周知的“哥薩克”(Cossack)一詞便是源於這個詞,但哥薩克人並非可薩人的後裔。
阿拉伯人和可薩人的戰爭在名義上是正兒八經的“聖戰”,因為伊斯蘭教跟基督教一樣,相信傑爾賓特“亞歷山大之門”以北的歌革和瑪各是文明世界的威脅(詳見《高加索列國志(八)“阿蘭之門”卡茲別克》),一旦這些蠻族、魔鬼突破了屏障,那麼“天啓”就會隨之而來。但雙方衝突更深層次的原因在於地緣政治的競爭,有證據顯示當時可薩人和東羅馬的拜占庭帝國存在結盟關係——當面臨阿拉伯帝國擴張的威脅時,拜占庭希望通過可薩人的力量在高加索地區對阿拉伯人進行牽制,而對可薩人來説控制南下關卡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雙方可以在合作中各取所需。阿拉伯人在與可薩人的衝突中,一度失去了對傑爾賓特的控制,直到8世紀初才重新將其奪回,並修復了可薩人撤退時破壞的防禦工事。但直到戰爭結束,阿拉伯人也沒能徹底解除可薩人的威脅,只是達成了某種互不干涉的戰略平衡。

大高加索的自由民可薩人,擋住了阿拉伯帝國北擴的野心

可薩人後來被更北方的斯拉夫人給幹掉了
大家可能發現了一個現象——農耕文明帝國擴張時期征服其他國家往往勢如破竹,但每當碰到落後的遊牧民族反而沒轍了,很難一勞永逸地永除後顧之憂。除了對草原的征服和統治性價比太低之外,這也是遊牧民族的“去中心化”特點決定的。農耕文明的國家通常都具有一個行政中心,一旦中心崩潰或投降,整個國家的抵抗便會隨之瓦解,可以通過“斬首行動”進行擊破;而遊牧民族的組織結構相對鬆散,反而使其難以被一戰擊垮,比如説可薩人的所謂“首都”在衝突期間前前後後換了三個,根本不怕你直搗黃龍。同時他們本身的副業便是打家劫舍,戰術靈活戰技高超,能通過征戰獲得補給,所以戰爭的時間一旦拖長了,就會對農耕文明帝國非常不利。
到了9世紀末的時候,阿拉伯帝國漸漸衰落,可薩人也因為草原上出現的新威脅而無暇南顧,亞美尼亞人一度趁虛而入控制了傑爾賓特。亞美尼亞作為外高加索地區的一股重要勢力,常常被大帝國統治者用來制衡高加索地區的其他民族。早在薩珊王朝時期就有大量亞美尼亞人被波斯帝國從高加索南部遷過來鎮守傑爾賓特,拜占庭與可薩人結盟的中間人也正是亞美尼亞人——亞美尼亞人跟猶太人一樣,始終保持着自己的文化和信仰沒有被外族同化,這讓他們成為了穆斯林的眼中釘。當信仰伊斯蘭教的阿塞拜疆希爾萬沙王朝(Shirvanshah)勢力壯大並征服了傑爾賓特後,亞美尼亞人遭到驅逐和清洗。

亞美尼亞這個古老民族從始至終貫穿着內外高加索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充當着中間人的角色,連接了古代世界的文明與蠻荒
這些過往的歷史,如今可以通過傑爾賓特老城中的建築略窺一二。當你漫步在傑爾賓特老城,目光會被這裏無所不在的黃色砂岩建築所吸引,整體建築風格與我之前章節裏寫過的阿塞拜疆巴庫老城很像,這兩座裏海邊的古城如同雙生子一般,都是曾經希爾萬沙王朝的驕傲。傑爾賓特距離巴庫只有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從巴庫到莫斯科的國際列車進入俄羅斯的第一站正是傑爾賓特。
但這裏不僅有清真寺,還有亞美尼亞教堂、東正教堂、猶太教堂。聖救世主亞美尼亞教堂(The Holy Saviour Armenian Church)是老城中最高的建築之一,特徵顯著的錐形尖頂讓你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現在這裏是一個地毯、藝術、手工藝品的博物館,教堂外牆上密佈着彈孔,然而我沒能找到任何相關歷史的資料,不知道這裏究竟發生過什麼故事,只能通過高加索幾個民族之間的恩怨情仇,進行大致的猜測。傑爾賓特殘存的亞美尼亞人就像別處一樣,在夾縫中求生,如今大約有一千多人生活在當地的亞美尼亞社區。

一直追更高加索系列的老讀者應該對亞美尼亞式樣的教堂很熟悉了

這痕跡除了彈孔還會是什麼呢?

亞美尼亞文字與浮雕
阿塞拜疆人入主傑爾賓特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當地最大的族羣,在19世紀時曾佔到傑爾賓特人口的三分之二,11個社區中有9個是阿塞拜疆社區。但進入了蘇聯時代之後,隨着大量列茲金人(Lezgins)的遷入,稀釋了當地的阿塞拜疆人。因此現在的傑爾賓特,2萬多人口的阿塞拜疆人只能屈居第二大民族,4萬多人口的列茲金人才是第一大民族,佔到了傑爾賓特12萬總人口的三分之一——要知道19世紀末的時候,列茲金人在當地的比例還不到1%。
大家應該都沒聽説過列茲金人這個民族,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呢?列茲金人現在是高加索東北部的一個跨境民族,分佈在達吉斯坦南部和阿塞拜疆東北部;但歷史上列茲金人的概念要比現在的列茲金民族更為廣義,在二十世紀以前高加索東北這一塊韋納克人以外的民族都被統稱為列茲金人,20世紀的時候差點還想要成立一個叫“列茲吉斯坦”(Lezgistan)的國家。這個族羣是高加索地區的原住民,所説的語言屬於極其小眾的東北高加索語系,其社會組織形態在不久之前還是氏族部落。列茲金人在皈依了伊斯蘭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繼續保留着原始的萬物有靈論,他們對伊斯蘭教的信仰遠遠沒有韋納克人那麼狂熱,堪稱“佛系”穆斯林。
自古以來,波斯、羅馬、阿拉伯、蒙古、帖木兒、俄羅斯、奧斯曼都曾在此逐鹿,當地人的宗教信仰也經歷了拜火教、基督教乃至伊斯蘭教的變遷。針對當地多民族的實際情況,14世紀伊斯蘭教的蘇菲派神秘主義在達吉斯坦地區傳播時,曾特別宣揚不同民族之間的寬容和共存。因此雖然達吉斯坦多達八成以上的人都是穆斯林,但由於文化的高度混合和碰撞,伊斯蘭宗教極端主義在達吉斯坦不怎麼有市場,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精神宗教徒”(SBNR,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崇尚靈性實踐,反對宗教的教條主義。
因此,達吉斯坦雖然和車臣山水相連,情況卻是極為不同。達吉斯坦雖然造過反,但積極性普遍不是很高,倒有點像是“投機主義”造反——“極端主義”造起反來腦子一根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計成本和代價,拼得你死我活,為了造反而造反;“投機主義”造反則是為了跟上頭談條件,從而實現某些訴求。1917年印古什、車臣、達吉斯坦等北高加索地區曾經宣佈獨立,組成了一個“北高加索山區共和國”,達吉斯坦明明面積最大,可領導人卻是車臣、印古什的政客,這很能説明一個問題——韋納克人才是北高加索造反派的帶頭大哥。1921年起,達吉斯坦就不跟韋納克人一起玩兒了,主動加入了蘇聯,後來雖然內部有不同想法,但親俄的總路線沒怎麼動搖過。
以車臣為代表的韋納克人之所以會對伊斯蘭教變得狂熱,其實也是剛好趕上一個契機,那就是19世紀俄羅斯對高加索的征服戰爭。
高加索這塊地盤,是沙俄從波斯人手上搶來的。在沙俄統治高加索之前,韋納克人跟大部分北高加索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一樣,並沒有特別的狂熱。19世紀高加索穆斯林的叛亂並非始於意識形態衝突,而是因為沙俄在當地的橫徵暴斂。經濟和政治上的壓迫導致地方和中央的矛盾激化,可地方上一盤散沙肯定對抗不了中央啊,在這一緊迫的時勢下,高加索地區的伊斯蘭宗教民族主義被激發了出來。
當時達吉斯坦阿瓦爾族有一位叫做沙米爾的伊瑪目(Imam Shamil),憑藉其個人魅力,創造性地運用了伊斯蘭教法,將許多彪悍的高加索部落民族團結了起來——本質上來講,這就是一種“宗教民族主義”。沙米爾雖然自己是達吉斯坦人,可受到他煽動的卻主要是韋納克人。韋納克人是當時造反的主力,他們既有民族認同又有宗教意識形態認同,立馬同仇敵愾一呼百應。要知道“宗教民族主義”這玩意兒給老百姓用來洗腦實在太方便,一旦用過就會上癮,韋納克人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在後來與俄羅斯的持續對抗中深化成為了“宗教極端主義”。然而達吉斯坦發展“宗教民族主義”的土壤就沒那麼理想了,內部眾多民族彼此之間的矛盾複雜,各懷鬼胎為自己的利益打算。比方説列茲金人在當時就選擇了效忠俄羅斯,跟着俄羅斯人一起打其他的高加索民族。沙俄鎮壓了叛亂後,嘉獎了親俄人士,使他們更加死心塌地;而那些不願意合作的達吉斯坦人後來都陸陸續續背井離鄉去了土耳其,以及蘇聯解體後去了阿塞拜疆。這種“用腳投票”的篩選進一步加固了達吉斯坦的親俄立場,俄羅斯也不虧待達吉斯坦,產生了一種正反饋的效應;可車臣的“不合作”卻是想要帶着領土脱離俄羅斯,免不了捱揍,越揍越反叛,成了惡性循環。
後來車臣兩次想要“解放”達吉斯坦,還沒等到俄羅斯聯邦部隊進行反擊,便遭到了當地居民自發的抵制。車臣叛軍的目標是在高加索地區建立伊斯蘭酋長國,具有“解放”達吉斯坦的“使命感”,然而由於雙方對伊斯蘭教的認知差異,韋納克人的宗教狂熱卻並沒有得到大多數達吉斯坦人的共鳴。

車臣叛軍意淫出來的“高加索酋長國”,達吉斯坦乃是重要組成部分
我在傑爾賓特可以明顯感到這個地方更為世俗化——格羅茲尼的街頭巷尾幾乎所有女性都戴着頭巾,傑爾賓特雖然也有一些戴頭巾的,但那些不戴頭巾的姑娘看起來就跟其他地方的東歐女性沒什麼區別,整體氛圍跟車臣很不一樣。不過傑爾賓特這座城市有一個在我看來非常“伊斯蘭教”的特徵——當地人對貓非常友好,城市裏到處都是貓,且完全不怕人。當然,並不是説對貓友好就一定是穆斯林,比如日本也是貓的天堂;但我在旅行中發現,穆斯林普遍都會對貓比較友好。當年先知穆罕默德就是一位貓奴,有一次他的貓在他衣袖上睡着了,當他要起身做禮拜時,為了不打擾到愛貓睡覺,毫不猶豫割掉了自己的衣袖——所以在伊斯蘭文化中,“斷袖之癖”可以是指貓奴。伊斯坦布爾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貓之國”,幾乎走到哪兒都能看到受到精心照料的貓,而傑爾賓特的貓就跟伊斯坦布爾的貓一樣自由自在。
、

這樣裝扮的穆斯林婦女應該特屬於某個教派,我在車臣都沒見過

當地的女學生們

社區居民們

生平第一次見到野生的黑折耳

真·黑折耳

在傑爾賓特就是各種擼貓


傑爾賓特與伊斯坦布爾的相似性不止於此,從地理位置上來看,伊斯坦布爾是亞洲的西大門,而傑爾賓特剛好是北大門——西大門連接了繁華的歐洲,北大門用來阻擋草原的蠻族。今時今日,西大門依然發揮着歷史上固有的作用,而北大門卻不必再防範“歌革和瑪各”,歷史上的經濟地位也已經被坐擁裏海油田的巴庫所取代。無論傑爾賓特曾經有多麼重要,現在都只是一座少人問津的邊陲小城。幾乎只需要徒步,就可以走遍這座十多萬人口的小城。
傑爾賓特的老城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的世界文化遺產,給人的感覺非常不錯,一路順着城牆可以從海邊走到山巔。這是我見過的最原生態的老城,沒有一丁點兒旅遊和商業的氣息。俄羅斯本來人煙稀少,會專程來此處的遊客更是少之又少,除非你醉心於傑爾賓特的歷史,否則無論是遊覽名勝還是度假,南俄以及高加索地區都有許多更好的選擇。這座老城乍看之下你並不會覺得特別古老,看起來倒像是一座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縣城,最應景的莫過於那些前蘇聯時代遺留下來的老爺車。由於人口太少,即便是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地方,看起來也充滿了鄉村農貿集市的既視感,市場裏的一些商品款式看起來就好像是從塵封了幾十年的舊倉庫裏翻找出來的。

俄羅斯的老爺車很有蘇聯那味兒


當地居民的審美有一種説不出的詭異



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這裏就跟伊斯坦布爾一樣,會在不經意的轉角遇到各種各樣遺蹟——老城的城門大約有上千年的歷史,一些民宅下層磚牆連着古老的地基已經嚴重風化,看起來至少歷經了數百年的風雨,而中層和上層則很明顯隸屬於不同的年代。但就跟大多數原生態的老城一樣,當地居民並沒有什麼保護文物的意識,對他們來説城中的一磚一瓦只是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拆毀也好翻新也好,恐怕都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那座高加索地區最古老的大清真寺在二戰時期曾被用作為監獄,如今隱匿在老城中看起來其貌不揚,標誌性的穹頂上覆以十分簡陋的拼接鐵皮,似乎是對土耳其風格清真寺的拙劣模仿;汽車在古老的城門下進進出出,城牆的縫隙中長出雜草,牆面上有昔日的彈孔,也有今人的“篆刻”。




我不知道這個雕像是本來就這麼呆萌,還是風化成這樣的

牆上有刻字,一點都不愛護文物


這地上的石磚看起來也有年頭了


城牆的裏面



這一堵牆使用了各種不同時期的石料

世界上最古老的十大清真寺之一,隱藏在傑爾賓特老城中。屋頂上是鐵皮,連宣禮塔都沒有


這座清真寺頂上有隻手,我沒查到是什麼含義


達吉斯坦的地毯很出名,是當地的一個工藝文化特色

連我這種不愛買旅遊紀念品的人,都有衝動背一塊地毯回來

達吉斯坦城市中央廣場畫了一張巨大的地毯,不過只有用無人機才能看清楚。
放大看圖可以找到人

傍晚在裏海邊休閒的當地人



俄羅斯的夏季非常短暫,每個人都會盡情享受這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
老城中最醒目、最標誌性的建築,莫過於居高臨下的巨大要塞,也就是我前面説的始建於公元6世紀的防禦工事。歷代的統治者都曾不斷地重建和加固這座要塞,我們現今看到的要塞是在12世紀的可汗宮殿基礎上重建的——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高聳的城牆下半截是古老遺蹟,上半截則是嶄新的。
要塞往西延伸40公里的山牆早已廢棄,就跟國內年久失修的野長城一樣,漸漸被遺忘在叢林裏;然而僅僅是城市中的要塞和雙城牆便已足夠雄偉壯觀,教人歎為觀止。這座要塞正式的名稱是納倫卡拉要塞(Naryn-Kala),Kala在波斯語中是“黑色”的意思,嚴重懷疑《冰與火之歌》中的“黑城堡”命名靈感正是來自於此。
與納倫卡拉要塞的龐大所不相稱的,是其內部的空曠。這座佔地4.5公頃的堡壘,曾經是什麼模樣已很難想象,這裏出土了陶瓷燒製的供水管道系統、浴室以及宮殿的廢墟,只是這些遺蹟頗有些模糊難辨。要塞中發掘出一處十字形的圓頂建築,其用途究竟是蓄水池還是基督教堂,至今尚未有定論。假如真的是教堂的話,那麼這將是俄羅斯境內已知的最古老的基督教堂。
如今要塞裏有一座小小的博物館,裏面陳列介紹着當地歷史和文化,所有的標識都只有俄文,可見這裏很少有外國遊客光顧。説起來整個俄羅斯的英語普及程度都不怎麼樣,尤其是跑窮鄉僻壤就更難找到會説英語的人了,大部分時候溝通都離不開翻譯軟件。我在寫這個系列的時候,查找的很多資料都是從俄語和阿塞拜疆語翻譯過來的。
要塞上的視野極佳,能將底下整座城市一覽無餘,還附送一望無際的裏海海景,無論敵人從何方來犯,都難以藏匿行蹤。當年高大的山牆與攔海的鐵索,想必能夠使坐鎮此地的君主擁有足夠的安全感,從而油然升起一種江山永固的自信。

傑爾賓特這座城市始於要塞,可能五千年前就已經有人定居在現在要塞這個地方了


這面城牆講述了多少代人的歷史

繁複的伊斯蘭風格石棺

城牆最上層大部分都是新修的

要塞內部十分空曠


蓄水池還是教堂?目前尚未定論

老城牆和新城牆的銜接處




要塞裏的博物館

要塞中出土的薩珊王朝時期(6世紀)石刻銘文



直通海邊的大道

城市裏的伊斯蘭教公墓
然而所謂“江山”,卻也只能止步于傑爾賓特,這裏是古代南方農耕文明帝國擴張驅動力所能到達的邊疆極限,繼續往北是無邊無際的“塞外草原”,那裏的遊牧民族神出鬼沒不服教化,他們代表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和秩序。幾千年來,南俄大草原的遊牧民族換了一批又一批,絕大部分的民族都早已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留存下來的也大都名存實亡被高度同化。但有一個民族卻頑強地保持着自己文化的獨特和血統的純正,成為了歐洲的一朵奇葩——那就是信奉藏傳佛教的卡爾梅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