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杜勒斯拒絕與周總理握手事件的羅生門(之二)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2022-05-10 12:40
中國人談的那件事,是精緻的大觀園政治,中美之間甚至沒有直接對話,參與者都比平兒還妥帖,比寶釵更識大體,像小紅一樣口齒伶俐。就算杜勒斯,也必定是寶釵和平兒的合體,最差也是個尤氏。
美國人談的那件事裏,美國人和中國人全都是約翰·韋恩扮演的那款牛仔,大馬金刀,特別的“男性氣概(macho)”,不管闖入哪一處空間,都立刻以統治那一方空間的領頭雄猩猩自居,又強壯又自信,連歐美的舊式社交規矩都沒有。萬國宮的茶歇時間,在美國人體驗中,還不止是明星派對現場,也是西部片裏的牛仔酒吧,牛仔們説來就來,在現場穿來走去,不斷面對面,互相順眼的話就握手談天交朋友,看不對眼就讓對方下不來台。於是,他們所説的杜勒斯、史密斯與周總理的尷尬時刻,如果放到一部賈利·古珀參演的老西部片裏,也一樣自然。
在西方人的經歷中,面對面的衝撞反覆積累,還真的迎來了中美之間牛仔對決的時刻!據“日內瓦”一書:
“杜維廉回憶,就在萬國宮中,有一次,王炳南迎面碰上了羅伯遜。熟人兼對頭狹路相逢,不禁怒目而視,眼看就要吵起來了。這情景恰被路過的英國代表團成員吉爾伯特·蒙克頓中校看到,此公有意解圍,拿出一個小型相機大呼小叫:“我可撞上了好鏡頭了,不知道《生活》雜誌該給我多少稿費。”聽到了這句話,羅伯遜和王炳南馬上各自散開。”
這就是西部片裏的情節好嗎!所以,其實吧,根本原因是羅伯遜和王炳南手裏缺了一把左輪槍,如果左輪在手,下一分鐘就是比誰出槍快了,英國人再怎麼從旁轉圜也沒用。
然而,總理會帶着一羣牛仔去參加新中國首次登上世界外交舞台的國際會議嗎?再者中國的水土它也不出產美國牛仔啊。
可是,對中國人來説不可能的事,在美國人和英國人那裏,都是真實發生了的,出自現場的親歷者、見證人,“當時我在場”。同樣,中方也是在講述真實經歷,也是“當時我在場”。“握手事件”成了羅生門,事後多年,雙方當事人都堅持自己那一方的真相,並且驚訝,對方居然不承認那麼明白無誤、無可辯駁的事實,竟在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不肯誠實面對。親歷者都感到氣憤,和困惑不解。
關於這場意外的分歧,質疑其中一方的人品是沒有意義的,也不該懷疑他們的真誠。那是一羣活過了二戰的考驗的硬漢,多數都是英雄,也是能夠左右人類前途的英傑,都是嚴肅的,也是嚴峻的。
芥川龍之介的深刻,他那篇短篇小説的深刻,文學所能提供的深刻思想,於是浮現了出來。
我們看到,雙方各自的“真實經歷”中至少有一層明顯的真相,那就是不同的文化傳統。都是在講事實,但那事實竟套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的模子裏。
“握手門”還包含着更多的真相。可是,有趣的是,分析者預設的立場,可以決定能發掘出怎樣的真相。前面給出的描述,簡直可以讓人立刻得出結論:美國人的世界觀崇尚平等和自由,心態開放;中國人拘泥在古老的“禮制”中,活在繁瑣的舊傳統裏。似乎高下立判。
那樣判斷,是脱離了當時的,以及後來的,複雜形勢。“日內瓦”一書精彩地呈現了那次會議期間西方不同國家的微妙態度,也呈現了,西方陣營有一個共同的衝動,那就是發現打不過新中國,就立刻把新中國視作“我們”,視作“傳統列強”的一員。其中法國的轉變最有代表性,一開始只肯與蘇聯談印度支那問題,拒絕中國加入;發現此路不通,就試圖與中國建立列強之間的平等關係,設想中法可以共同把印支三國當作低一等的殖民地,通過列強協商的方式,處置它們的命運。
典型的例子是,法國總理孟戴斯-弗朗斯派小紅,不是,派代表肖維爾傳達,他希望周總理前往巴黎,兩國總理在巴黎郊外某地會晤。我們的總理通過“小紅”肖維爾提醒法國總理,那不可能,因為中法兩國之間還沒有建立外交關係。一夕之間,巴黎和會的往事就被抹掉了,按法蘭西政治精英的邏輯,中法兩國政治家該像梅特涅與他的歐洲政治對手們那樣辦外交,像維多利亞女王的兩位外孫那樣辦外交,在美麗的巴黎郊外,某處體面的別墅裏,彼此殷勤,互相優雅,把着美酒,在俏皮話當中,於展示機智、幽默和博學當中,決定東南亞人民的命運。維多利亞女王的兩位外孫要見面,雙方國家之間沒有外交關係怎麼會成為障礙呢,那是貴族階級的私人關係甚至血緣關係在起作用,是超越國家制度和國際規則的啊。
美國人有着與法國人類似的心態,但反應卻不同。他們出現了最魔幻的一出心理現象,那就是,在下意識裏自行生產了一等事實,即,日內瓦會議上的中國就是西式列強的一員。由此形成的現象為,在美國人的“親身經歷”裏,那次會議上,中國與西方平起平坐,完全跟西方人一樣。結果,參會的美國代表就是“親眼”看到,中國人在萬國宮怡然自得,彷彿蓋茨比豪宅派對的賓客,隨隨便便,到處走動,而且不斷與美國人碰上,對等地發生衝突。
但是,美國人的心理幻象真的背離事實啊。一九五四年,中國是美國欺壓的對象,與亞非拉不發達國家一道,試圖打破西方的帝國主義霸權,建立民族平等、主權獨立的新世界。
從我向上的幾代中國人,通過尼克松、基辛格,得知了美國人的“拒絕握手”版本,大多信了。但,我們的理解是,那是白人種族主義歧視的又一次表現,是西方帝國主義看不起中國、看不起第三世界,中國因為貧窮落後不發達,所以受到美國人如此公然的侮辱!在我們中國人的認知裏,該事件,與華人曾經長期在美國地位低、受歧視一樣,是一個系統性問題中的一例而已。因此,凡是信了那個版本的中國人都非常鬱悶和氣憤。
但是,美國人強調那件往事,卻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在美國人的版本中,最讓人生氣的一點,是把事情刻畫成對周總理私人感情的傷害。周恩來高風亮節,從來不考慮私人恩怨,更不計較小節,永遠以革命事業、民族大義為原則。美國人那樣讀解所謂的往事,其實反映了非常深刻、對中國人來説也非常嚴峻的真相:
西方人不承認中國自《尚書》以來包括二十五史的歷史敍事,不承認中國的現代史學,更不承認中國關於一八四〇年以來的歷史敍事。
西方人有種極為倔強的心理,一定把中國從第三世界、從亞非拉世界摘出來,作為單獨的案例。在西方的敍事當中,以馬嘎爾尼事件為起點,中國與西方的衝突,是列強之間的衝突,是所謂帝國之間的衝突。並且,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國之一,也是十九世紀時少數幾個大帝國之一。與它發生衝突的西方國家,從“歐洲封建制”的角度説,與中國都不對等,像英國和法國歷史上都只是王國,美國更是個合眾國,是徹頭徹尾的平民國家。於是,在西方人的敍事裏,尤其是美國人的敍事裏,一八四〇年以後的衝突確實不對等,但那是中國以自認“中央王國”的文明優越感,在精神上和行動上都歧視西方人,抵制西方建立在“平等原則”上的世界秩序和現代世界,堅持把西方人當成“野蠻人”,堅持中國的地位超越其他一切國家之上,所以,西方才是中國的受害者。
美國人強調那小小的事件讓中國總理受到很深的傷害,甚至影響到中美關係,實際上是認為,該事件是馬嘎爾尼事件的延續,再一次,“中央王國”的“最新王朝”(基辛格用語)無法忍受來自西方人的任何一點兒冒犯。沒有什麼中國遭受西方的帝國主義侵略和殖民,也沒有什麼中國人民救亡圖存浴血重生,只是帝國的繼承者在貫徹着永遠改不掉的自大。這一套理論,在基辛格的著作裏表述得很明白。
然而更奇特的是,美國人在思想深處認為,周總理覺得“深受侮辱”是合理的,他有那樣的身份和資格,美方確實不對,犯了不敬之錯。因此,尼克松那麼高調地加以修正,還當個大事兒給世界講明白。基辛格與約翰遜也都做了事後檢討,把錯誤歸在自己一方。此般態度映射了美國精英羣體的一等奇怪情結,即,對他們想象中的“數千年”帝國有種敬畏和嚮往,自動地自我降級,在意識深處覺得,從封建等級衡量,美國比中國低一個級別。《白宮歲月》裏,新中國竟是一位慵懶而傲嬌的天朝公主形象,而尼、基則是熱誠的純情少年,帶着驚喜,忐忑,無奈,設法向她接近。

如此的等級觀念並非美國獨有,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歐洲以及中東等地區,所謂中國處於封建制最高一級的觀念究竟有多廣,具體為什麼內容,是到了中國學界着手研究的時候了。不管怎樣,前幾年的“金馬車”鬧劇便是那一觀念的具體表現,也幫助旁人理解美國人的焦慮。事情大致是,中國領導人訪英,英國王室動用了最高等級、極少提供給外賓的金馬車,沒想到後續引發了一齣兒鬧劇,輪到川普訪問英國,他事先提出也要坐上那架最高級別的金馬車,但是英國王室試圖拒絕,認為他品級不夠。中國網友敏鋭地開玩笑:“擱當年就是日不落帝國的封疆大吏、地方總督,憑什麼想坐只有皇帝才配坐的金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