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歲女神,去世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5-11 14:52
來源| 最人物

100歲的“人民藝術家”秦怡,5月9日凌晨在上海去世了。
無數演員發文表達懷念,其中曾經合作過的導演陳凱歌説:
“秦怡老師是老一輩電影表演家最後離世的人之一,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見過她,只覺得那時的她端莊美麗……現在她走完了一百年的生命歷程,卻留下音容笑貌常在人間。”
在大眾認知中,彷彿只有面容姣好者才配得上跌宕的命運。
1922年生人的秦怡,身上有一種跨越世紀的美麗,一個世紀的歲月裏,她演繹了很多經典角色,也遭受了無數劫難。
戰爭、患癌、家暴、離婚、喪子……秦怡經歷了種種坎坷,對於綿長巨大的痛苦,她總是後知後覺,“算了”是她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
在時代的大浪下,秦怡身不由己,她沒有旁觀的權利,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對抗無常的命運。
她留給時代與中國電影,美好勇敢的女性形象,是秦怡自己。
她不曾丟失掉屬於自己的一份體面,自我成全,這份成全中,摻雜了太多的原諒。
秦怡漫長的百年人生,滿是時代的烙印。
沒有眼淚,沒有唏噓。


阮玲玉自殺那年,秦怡13歲。
她手裏拿着報紙,站在上海的巷子裏哭泣,阮玲玉是秦怡最喜愛的女演員。
那是1935年,秦怡正沉迷於各種話劇,當時的上海少年宣講團,是她常去的地方。
自小生活在沒落大家庭的她,性格像母親,“我有我媽媽勇敢堅強的一面,遇到什麼事情,我都會去面對”。

16歲那年,秦怡於上海中華職業學校肄業後,離家出走前往武漢參加抗日救國活動,之後到了重慶。
她到達碼頭的那一刻,跳板已經撤掉,船正在離岸。秦怡不管不顧,緊跑幾步,閉着眼睛縱身一躍。
這個瞬間,成為秦怡這一生的象徵符號,她一直在努力追求着。
1938年,抗日戰爭已經爆發了一年,日軍慘絕人寰的暴行震醒了無數青年,秦怡的熱血同樣被激發,她懵懂也堅定:不做亡國奴,要抗戰。
這種對國家命運的時刻關切,透着一股令人神往的精神氣質。
同年,17歲的秦怡進入電影製片廠當實習演員,一年後出演了個人首部電影《好丈夫》。
她的天賦很快顯露出來,由於外形出眾,自小熱愛話劇的緣故,關於表演的感知已經融入到了她的血液之中,秦怡只用了短短几年,就成為中華劇藝社的台柱子。

年輕時的秦怡
“做了電影演員之後,就再也不想做別的了。”
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秦怡出演了話劇《清宮外史》,她演技精湛,連演一百多場,很多名流皆來捧場。
每天晚上演出結束後,都會有大批的觀眾等在話劇社的門口,只為一睹秦怡的風采。
上世紀40年代的上海,秦怡與胡蝶、周璇等女明星平分秋色,與白楊、舒繡文、張瑞芳齊名,成為話劇“四大名旦”之一。

由左到右:秦怡、白楊、張瑞芳、舒繡文
踏入影壇多年,秦怡塑造了無數經典角色,如《鐵道游擊隊》中機智又具有堅定信念的芳林嫂、《女籃五號》中善良勇敢的林潔……
那些年,秦怡飾演過的角色
秦怡擁躉無數,卻很謙卑。
當年在拍電影《女籃五號》時,導演謝晉説:“我那會兒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導演,可人家秦怡早就是大明星了,但是她很尊重我,沒有一點大明星架子。”

1958年,電影《女籃五號》秦怡片段
在周旋、胡蝶等女星逐漸隱退後,秦怡成為建國後大眾最喜歡的演員之一。
拍電影,成為秦怡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使命,“電影是很特別的藝術,不僅是語言、外表,一個很小的動作,都能展現人的內心世界”。
秦怡回憶與周恩來總理的故事

在很多人看來彷彿是命運寵兒的秦怡,漫長的人生中,卻經歷過諸多劫難。
美人自古為情傷,秦怡也不例外。
1938年,顛沛流離來到重慶的秦怡,遇到了同為話劇演員的陳天國,彼時的她並不會預料到,這個男人會是自己第一段不幸婚姻的伴侶。
陳天國面對楚楚動人的秦怡,展開了猛烈追求,兩人相約爬山,就在要到達山頂時,陳天國突然跪地求婚。
在秦怡不知所措時,陳天國以死相逼,如果她不答應,他便從山頂跳下去。
在慌亂中,懵懂的秦怡答應了。

沒成想,悲劇就此開始。
婚後,陳天國暴露本性,酗酒成癮,每次喝完大酒都對秦怡拳腳相向。
就在秦怡打算離婚時,卻發現自己懷孕了,1944年,生下女兒後的秦怡,一病不起,因無法承擔撫養費,陳天國要將孩子送人。
這一舉動,讓秦怡徹底失望,她決絕地與陳天國離婚了。
1947年,25歲的秦怡帶着女兒回到故鄉上海,但父親已經離開了人世,她拼命拍戲賺錢,承擔起養活一家人的責任。

同年冬天,她在香港拍電影《海茫茫》時,遇見了自己的第二個男人金焰。
金焰是韓國人,大秦怡12歲,是有名的電影演員,曾與阮玲玉一起拍的《野草閒花》紅遍上海灘,他高大帥氣,而且很會照顧人。
1947年12月15日,秦怡與金焰在港島中環的宇宙俱樂部結婚,證婚人是兩人共同的好友:郭沫若。
在婚禮致辭上,郭沫若對這對新人説:珍重愛情,愛惜藝術生命。
那年,秦怡25歲,金焰37歲。

秦怡與金焰
這對影壇璧人令人豔羨,在婚禮上,秦怡只説了一句話:“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愛,那麼就是他了。”
婚後,兩人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也一起主演了電影《失去的愛情》,這是這對電影夫婦合作過的唯一一部作品。
秦怡扮演的女主角裘麗英,痛苦地與金焰飾演的秦方千訣別,最後死在冰冷的監獄。
電影中二人的結局,彷彿是某種預言,預示着秦怡與金焰日後婚姻的不幸。


1949年,他們的兒子金捷出生,秦怡為兒子取小名為“小弟”。
一家三口的日子,其樂融融,可惜好景不長,命運再次捉弄了秦怡,金焰同樣愛喝大酒,還出了原則性問題:出軌。
秦怡感覺到天要塌了,她提出離婚,不過金焰不同意,他説:“沒有愛情,還有親情、人情、孩子,還要考慮到組織上的影響。”
她選擇了原諒。
秦怡為了妥協有很多理由,她覺得人生中愛情雖然重要,但絕不是唯一,自那之後,她維持着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的生活除了拍電影,就是兒子。

秦怡與兒子
1957年,金焰在拍電影《暴風中的雄鷹》期間,因大量飲酒,引發胃出血。
這個病症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做完手術後的他,一直於病榻上度日,秦怡一直悉心照料病牀上的丈夫,毫無怨言,這是恩情所在,也是一種善良的本能。
屋漏偏遭連夜雨,不久後,秦怡被查出患有直腸癌。
她邊接受治療,邊照顧丈夫直到1983年去世,秦怡記得生離死別之際,金焰的眼睛裏一直噙着淚水,眼睛從未離開過自己,可是愛情早就失去了。

金焰、秦怡與兒女
在金焰被推到太平間時,沉默許久的秦怡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悲痛,她嚎啕大哭:“不要動他,等他完全冷下來再推進去啊。”
那一刻,哪管什麼體不體面。
曾經在日本遇到地震,大家都穿着睡衣往外跑,只有她沒有慌亂,也沒有大喊,而是換好裙子,整理好頭髮才肯逃命。
在最危險的時候,她也要優雅端正,可是面對在一起共同生活了36年的伴侶離世,秦怡還是感到悲痛欲絕。
説到底,縱然有再多榮光加持,她也只是一個女人。

掉入無邊黑暗,秦怡沒有頹廢。
“我這輩子在工作和家庭上吃苦、受難很多,人家都説我心態好,人終究都有過美好生活的願望。但我從不認命,我會分析,就像剝桔子,把這些心結一個一個、一層一層地剝開。”
她不曾丟失掉屬於自己的一份體面,自我成全,這份成全中,摻雜了太多的原諒。


“很巧,我在拍《母親》的片子時,小弟已1歲,和我在劇中所餵奶的兒子大小相仿。可沒想到金捷長到16歲那年,卻得了精神分裂症。”
走下銀幕,她就是一位普通又不普通的母親。
秦怡與丈夫金焰一直忙於拍戲工作,無暇顧及兒子,時間一久,小弟內心越來越孤獨,這種心底的脆弱在多年以後,直接將這個孩子摧毀。

秦怡與兒子
1965年,受到驚嚇的16歲小弟被診斷為患有精神分裂症,秦怡直接兩腿發軟,坐在了地上。
“從此,我熄滅了自己所有的慾望。”
秦怡成為不幸的立方體,也必須硬扛。
小弟病重住院期間,她在拍《雷雨》時還要帶着兒子的換洗衣物與飯菜,拍戲結束後,秦怡揹着巨大的包擠公交車到醫院,往往到了之後她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有路人説:“你看,那不是大明星秦怡嗎?”另一個人説:“怎麼可能,秦怡怎麼可能擠公共汽車!”
熟悉她的人瞭然於胸,這就是那些年秦怡的真實生活,她是一位母親。

秦怡與兒子
“這不是苦,這是愛。”
那漫長的流年裏,秦怡給了兒子全部的愛。
兒子發病時會狂躁不已,對母親拳打腳踢,秦怡保護住臉,蜷縮着迎接兒子的拳頭:“不要打媽媽的臉,媽媽明天還要拍戲。”
偶爾,兒子會在病情發作時不停地叫嚷:“我媽媽不是反革命分子,她不是,不要抓她走!”
每每聽到這些言語,秦怡都忍不住痛哭,對於兒子,那是木訥的痛苦。

秦怡與兒子
2007年3月7日,59歲的小弟去世了,那是由母親秦怡悉心照顧了四十多年的兒子。
這年,秦怡已經85歲。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加深了她的孤悽。
兒子去世後的那段日子,是秦怡此生最難熬的歲月,她歷經了丈夫、兒子的相繼離世,內心的傷痕越來越多,該如何撫平?
人一個一個走掉,走得很遠、很久。留在裏面沒有走的人,體態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愈來愈靜,聽得見牆上時鐘滴答的聲音。

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後,已經86歲的秦怡將自己的全部積蓄20多萬全部捐了出去,她説:“這些錢原本是想給兒子用的,現在小弟不在了,做母親的就把這些錢給最需要的人。”
秦怡的人生漫長而艱辛,難以與外人言説,從一個泥潭到另一個泥潭,但她從未自怨自艾。
她不認命。

好友一個個都走了,她不慌不忙地活着。
九十多歲的她住在上海衡山路一棟公寓裏,小區裏種有很多法國梧桐,很靜謐。
在此之前,秦怡住在老式洋房裏,她説洋房鬧耗子,不如住在這裏。
在秦怡家中,沙發上方掛着一幅藍色油畫,畫中人正是她本人,穿着一條寶藍色的連衣裙,雙手自然垂放在膝蓋上,優雅自如。

秦怡家中
九十多歲的她有着一頭銀髮,皮膚仍然白皙,笑起來讓人如沐清風,她依舊閒不住,也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該平和地過好每一天。
“我們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天生應該有社會責任感,人家會説你年紀那麼大了,好好去玩玩,去享福,我現在做的事能做成就是享福。”
沒有戲拍的時候,秦怡的生活也相當充實,她每天都要把當天的報紙與文件都看完,“沒有能靜下來的時候,總有人讓我説句話,寫點字啊……”
生命漸闊,時間讓她越來越能夠放下。
那雙眼睛永遠乾淨明亮,是與非,悲歡與風雨,秦怡都獨自嚥下。

好友白樺在秦怡90歲生日那天,送給她一首詩,其中有一句讓她不禁濕了眼眶:“你的那些曾經的愛都到哪兒去了?”
她感到莫名的失落與感傷,秦怡回想這近一個世紀的人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曾經的愛都去哪了,她總是讓步的那個人。
活着太久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告別而去的,究竟又怎麼了。


大多數與秦怡同時代的女星,無法與發生巨大變化的時代共處,漸漸退出熒幕,但秦怡90多歲還在拍電影。
好友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説:
“她的藝術生命特別長,改革開放以後還演了不少作品,她能夠跟着時代發展,也成為時代變革的見證者。”
她表示電影是自己一生的追求,活得越老,追求越多。秦怡始終覺得,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人總要以滿腔激情去擁抱熱愛的事情。

秦怡,對演戲一直有着自己的要求。
有的演員演哭戲會用到眼藥水,但她完全不用,不但如此,她對眼淚流下來的位置都很有講究。
2017,在電影《妖貓傳》中,95歲秦怡拍戲時敬業認真的態度,一度讓陳凱歌與黃軒很是動容,黃軒説:
“沒有人能想到秦怡老師90多歲了,還能出來拍電影。拍出來所有的神情、眼神、狀態,都是那麼令人感動。”
95歲秦怡拍攝電影《妖貓傳》現場
她飾演了一位見證王朝興衰,白髮蒼蒼的老宮女。
秦怡坐在那裏,一個眼神就是一個故事,她的台詞也説得很清晰。

戲份不多,卻令觀眾難忘。
陳凱歌回憶,每當自己在拍攝間隙看見秦怡老師還在認真背誦台詞,內心就湧起萬般敬意。

秦怡與陳凱歌
《妖貓傳》中客串的宮女老嬤嬤,是秦怡漫長演藝生涯中,創作的最後一個銀幕形象。
秦怡説:“儘管我已經年老,但在這個充滿變化、激動人心的時代裏,也不能不奔跑,不追趕。”
她的一生都在追求中。
秦怡表示自己年紀已經很大了,但還是很想為中國電影做點事。
近百歲的老人,仍然想要有尊嚴地活着。
只是,電影和人生,都有落幕的時候。


當生命走到終結。
2022年5月9日凌晨四點,秦怡在上海華東醫院去世,享年100歲。
大家紛紛懷念。
演員牛犇得知秦怡病逝的消息後,對記者説:“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現在很難過,我還欠秦怡老師一頓薺菜餡兒餛飩呢……”
在2017年電視劇品質盛典頒獎晚會上,秦怡給青年優秀演員胡歌頒獎,兩代人站在一起,掌聲雷動,是傳承的力量。
2017年,95歲秦怡為35歲胡歌頒獎
在得知秦怡去世後,胡歌發文:“秦奶奶一路走好,我將牢記您的囑託,感恩前行。”

秦怡小時候在故鄉上海,坐人力拉的三輪車,她會用一種自己覺得會減輕重量的方式坐着,其實重量是不會發生變化的,可她總想着能為旁人分擔些苦。
不過命運從未給她寬容,萬里蹀躞,以此為歸。她都選擇原諒。
這一生的大雪,落在她的身上,也落滿命運的故土。
而今,秦怡的生命停留在了100歲這年,但她的精神圖景不死。
永遠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