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從東方來:從歷史傳統看俄羅斯在21世紀的前景_風聞
持续低熵-自由撰稿人-五百年的因,五千年的果。最后的斗争,最初的承诺。2022-05-11 09:15
“東正者,東方正道也。”——持續低熵

我對俄國在21世紀前途的看法一貫都是:只要俄國不出現嚴重戰略錯誤,其前途是十分光明的。核心原因就是一條:中國起來了。
我注意到很多不看好俄國未來的人都喜歡從俄國幾百年的歷史傳統以及俄國與西方世界關係的角度來分析問題。 所以這一篇我也從這兩個角度分析一下為什麼我會有第一段的判斷。簡單説,我承認俄國自身的獨特深厚歷史傳統,也承認俄國幾百年來和西方深度糾纏的歷史, 但我認為俄國實際上也進入了數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進入了一個真正的新時代, 就如世界在二戰後進入新時代或者中國在共和國建立後進入新時代一樣。 新時代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俄國的歷史傳統對於分析未來的參考性會下降,就如同中國古代史和共產黨史之外的近代史對分析未來中國的參考性下降一樣.
俄國幾百年的傳統有以下幾個重要的特點。
**第一個特點。如果我們觀察至少最近兩百多年來俄國受過的重大挫折,要麼其主要原因是外因,要麼即使你不把外因視為第一原因它也是極端重要的。**這一點和中美有所不同。中國和美國歷史上的很多重大挫折,內因是壓倒性第一位的,比如中國的若干次王朝傾覆以及美國的內戰和1929年大蕭條等等。
我們列個單子好了:拿破崙戰爭時期首都淪陷,克里米亞戰爭失利,一戰失利,納粹德國入侵,以及最近的一次(在巨大外部壓力下內部低級失誤導致的蘇聯解體)。
第二個特點。俄羅斯的挫折往往會使他在遭受慘重損失之後又以某種方式再崛起,我把這叫做“苦難輝煌”傳統。 比如拿破崙戰爭後沙皇俄國反推回去了。比如克里米亞慘敗後俄國開始了亞歷山大二世改革。又如一戰後期沙皇政權崩潰後最終出現了蘇聯。再如二戰初期兵敗如山倒但最後紅旗插上了柏林。 最近一次的蘇聯解體呢?實際上普京治下的俄國也已經遠遠擺脱了谷底,現在的狀況比起九十年代末最糟糕時期已經強得多了。當然很多人會指出沒有恢復到蘇聯盛時,這個我也承認,但是其恢復程度本身已經不可小覷了。如果你拿現在的俄羅斯和二十世紀初期的沙皇俄國相比的話,現在俄羅斯的國際地位其實是更高一點的。 再比如説,沙皇政權崩潰後崛起的蘇聯在三十年代是否達到了拿破崙戰爭後俄國的地位?恐怕很多人會認為沒有,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會承認1937年的蘇聯相對於1917年俄國是有明顯的崛起的。這就和現在沒有恢復蘇聯盛時但依然有相當程度再崛起是類似的。
此種大起大落的反覆很容易造就所謂**“戰鬥民族”氣質**。這種氣質對於應對危機有利,但對於長期和平競爭而言恐怕弊端不少。
第三個特點。 俄羅斯遭遇的在第一個特點中所述的外因衝擊至少在最近幾百年來基本上都是來自於西方的。當然來自於東方的也有,像日俄戰爭以及中蘇分裂,但沒有西方來的衝擊那麼厲害。
西方的衝擊是有不同類型的。有的時候是恐怖的軍事壓力,有的時候是恐怖的經濟壓力,有的時候是巨大的意識形態壓力,很多時候是複合型的。 這對俄羅斯民族的挑戰是全方位的。
至於西方反覆衝擊俄國的原因,很多人都分析過:深刻的地緣矛盾,宗教派系的不同,俄國人口和領土規模對西方造成的心理壓力,俄羅斯對於西方衝擊的歷次反衝擊反作用於西方,等等。
第四個特點。俄羅斯對西方工業國幾乎沒有平視過,要麼是俯視要麼是仰視。關於俯視,我感覺虔信東正教的人士應該因為自己的教派更加“正道”而對西方有些心理優勢吧, 蘇聯在搞共產主義自信心很強的時候也應該會有部分人有一定優越感吧。當然了仰視的時候還是更多一點。
從實力的地位出發,俯視是不合理的;從政治的角度出發,仰視是非常危險的。因此俄羅斯始終沒有解決好如何在白人世界裏安放自己位置的問題。
第五個特點。俄羅斯往往在經濟和技術上比較強地依賴於與西方對接或者從西方引入助力。 一旦被西方孤立就容易處於非常窘迫的境地。這個特點與前面兩個特點結合起來,使得俄羅斯發展對外關係難度非常大。
第六個特點,俄羅斯的政治體制確實有一些問題,經常在強人和爛人當中循環,且政權交接不穩的情況實在太多。
有人把這個歸為所謂的“禁衞軍繼承”。我覺得這是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之前五個特點裏面提到的外因以及與西方的特殊關係。 俄羅斯面臨的外部環境始終是非常惡劣的,這個和他自然地理上的一些缺陷以及政治傳統上的一些問題結合確實容易出現政治上的發揮不穩定
各路看衰俄國並從深層次挖根的分析往往不超出下面幾條:
A 上述總結的歷史傳統特點
B 俄國的經濟和人口在世界上份額不高
C 俄國不擅長民用製造業服務業
但我想強調的是,上述所有的理由都不是俄國未來不能有光明前途的理由。
本文重點分析A,但這裏也簡單説一下關於俄國的經濟和人口份額以及不擅長民用製造業服務業的問題。我之前已經仔細分析過多次(比如這篇,特朗普執政四年,製造業迴流美國了嗎?),**俄羅斯根本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在國際競爭中努力去拼自己不擅長的民用製造業服務業,連美國都不見得有必要去挽回自己不擅長的已經流失的實體經濟。**簡單説,俄羅斯只要和中國對接好,同時發揮好自己在軍工、情報、自然資源、農業等方面的一些既有優勢,他就可以較為輕鬆地過上經濟上能湊合且國際上有大國尊嚴的日子。 由於在中國體系中的現有地位,以及中國未來勢必長期利用俄羅斯來防範西方的大戰略, 只要俄國經濟差到一定程度中國就會救他,而人口較少反倒是便於中國施救的優勢。 不擅長搞民用製造業服務業則可以迫使俄羅斯集中力量搞他相對中國有比較優勢的東西(少數軍工特長,某些自然資源和農業資源開發,圍繞情報部門的產業等),長此以往他和中國體系會更加契合以及難以被替代。如果重點放在這些少數優勢特色行業,那麼1-1.5億人口並不少了。
好,現在回過頭來談重點**。在東方友善而又強大的大富豪崛起的背景下,我們再次分析上述的幾個歷史傳統特點。**
**1 歐盟對俄羅斯沒有很大的軍事壓力,而美國的軍事壓力受到了中國的極強牽制。**現在就已經是這樣了,標誌事件為俄烏戰爭中美國極為薄弱的軍事鬥爭意志,未來更會如此。如果美國不投共,東亞牽制力加俄國核武保障俄國安全綽綽有餘。如果美國投共,出於中俄長期友好準盟友關係以及中國對美國的戒心,中國幾乎不可能以棄俄為代價接納美國投共,幾乎必然是撮合中美俄共治。
這是最宏觀的大趨勢,烏克蘭或者北約問題上的一時進退不會改變這個趨勢。短期內由於烏克蘭等問題俄國還會保有較高戰鬥警惕性,甚至可能在20年代有其他重大軍事行動。但隨着世界經濟重心不斷東移,考慮到歐盟很難強力政治整合並軍事大振以及前述的美國要麼越來越被東亞牽制要麼投共的大趨勢, 東歐在地緣安全上的對俄威脅性從長期看是要巨幅下降的。
**2 由於中國未來經濟實力勢必遠超世界老二, 俄羅斯曾經的經濟上必須融入西方否則就很窘迫的宿命就此可以打破。**經濟上美國也好歐盟也好對俄羅斯的壓力必然要鋭減。
2014年以來尤其是今年俄烏戰爭再次爆發以來, 俄羅斯在經濟上對抗西方制裁的能力超出預期其實就是這種窘境已經開始打破的明確信號。 而與此同時,除非西方世界出現顛覆性的超級災難,東方上升的結果也不大會是西方的嚴重墜落(只是相對的下降而已),西方依然會是世界經濟一個很大的組成部分。因此俄羅斯將獲得廣闊的東西方左右逢源的機會。技術方面的發展道理也是類似的。
結合上述1,2條,在中國崛起為壓倒性的世界第一併且俄國只要維持住現在關係就很容易成為中國體系中的副手的前提之下, 很難想象再有什麼外因會給俄羅斯造成重大挫折了。現在看上去俄羅斯受到西方的經濟和軍事壓力還比較大, 但這只不過是中國強勢崛起前的西方佈局的殘餘而已。 眼下烏克蘭危機本身就是俄羅斯依託中國強勢崛起的大勢對西方佈局強力反擊的結果。放眼長期未來,這些來自西方的壓力勢必劇減。
地緣佈局和佈局產生的重大後果爆發之間往往有明顯時間滯後,這一點大家要注意。
3 從政治上看,俄羅斯在中國體系內將獲得在西方體系內恐怕永遠得不到的政治尊重。 我一直認為,中國不僅可以在政治上給予俄羅斯名義上的平等地位,而且中國民眾在心理上普遍可以接受如下的歷史敍事:蘇聯是中華文明涅槃重生的領路人,具有不可替代的指引作用。蘇俄在歷史上雖然遭遇了重大挫折,但俄羅斯這個民族和中華民族的關係可與古希臘之馬其頓和古羅馬的關係相比。前者非常偉大但短暫,不過其精神遺產深深鼓舞和啓迪了後者。中俄共同推舉斯大林為工業時代的亞歷山大大帝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公約數。 上面這種敍事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不可能給予俄羅斯的。
此外,俄羅斯如果要融入西方世界,憑實力他本該做西方老二。但面臨着歐洲諸國必然的阻撓,美國為了不得罪歐洲很難下決心把俄羅斯實質定位為西方老二。而從中國的角度看,即使美國投共了,俄羅斯在中國為核心的治理體系中自然而然也最起碼是西方老二(其實多半由於資歷在名義上和美國是並立的西方老大兼全體系老二)。
4 面對西方的體制,未來的俄羅斯可以用“西方反正不如中國強”來破掉西方體制對俄羅斯意識形態的壓迫性。
俄羅斯的意識形態“辯經”要點可以是:第一,我們可能比西方體制更接近於世界上最強的體制即中國體制;第二,中國體制只有中國人玩得轉,他們本來就是異類,白人世界誰也玩不轉的,所以我玩不轉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第三,我們的體制相對於其他西方各國有獨特優勢,這使我們在以中國為主導的世界體系中擁有獨特優勢(比如中國在政治上更加尊重信任我們);第四,我們是東西方的橋樑,這既是地理意義上的也是政治和意識形態意義上的。
這套話術現在還沒有明確提出來,但到了本世紀中期以後被提出來是一點都不會讓人奇怪的。
5 由於上述分析,俄羅斯在大挫折後振作崛起的苦難輝煌模式也就不大可能重複了。 在長期和平以及沒有生活狀態大起大落的情況下,俄國人的民族特性可能會有大變化, 可能被養出具有“日子人/戰鬥民族”二相性的新氣質,其中日子人成分還會更重。
這件事沒有什麼奇怪的,歐洲多少戰鬥民族不都漸漸變成日子人了嗎?東亞的中日兩個“戰鬥民族”也是如此(是的,前三十年的中國也是戰鬥民族)。如果沒有2008年以來美國過度壓迫導致的多次涉俄軍事衝突,俄羅斯民族的戰鬥性也將大大衰減。事實上,即使有2008年後多次用兵的背景,現今俄烏衝突依然守着用合同兵的底線。這也是俄羅斯民族戰鬥氣質下降的一個表現。
放眼21世紀中期以後,俄國如果對外用兵,恐怕主要是在與中國或者中美共治的前提下打菜鳥。如此則從遠期看逐步增加“日子人”氣質怕是大勢所趨。
6 關於俄羅斯的政治體制特別是交接問題。
**我認為從葉利欽時代開始,俄國已經進行了不同於沙俄蘇聯傳統的有益探索。只要普京再成功把“葉利欽-普京”模式貫徹一次,那麼這個新的俄羅斯政治傳統就有可能長期維繫下去。**關於這個“葉利欽-普京”交接模式,我之前已經分析過, 要點在於前輩強勢領導主動把繼任者扶上馬送一程。從網上的信息看,普京似乎是有此意向的。順便説一句,我覺得這和禁衞軍繼承並不衝突,甚至可以結合為更高級版本的“禁衞軍繼承”。
從外部環境看,如果普京30年代交權,那從那以後俄國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會面臨頗為寬鬆的國際環境而且俄國也會清楚看到這一點,因為到了30年代中美競爭誰勝誰負應該比較顯然了。只要繼任者不瘋狂胡搞一氣,很難出大事。即使一時糊塗了,考慮到中國很可能保有的對俄戰略定力和慣性,中國大概率會給浪子回頭的機會。
**總之,“爛人把國運搞砸--強人收拾河山再起”這個俄國傳統政治循環完全可能終結或者至少烈度大大降低。**相應地,交接問題出亂子的可能性和出亂子的嚴重性都會明顯下降。
到了二十一世紀後期或者二十二世紀初期,俄羅斯人回首二十一世紀初的時候,可能會公認普京是一個關鍵性的承前啓後的歷史人物。他身上顯然繼承了俄羅斯幾百年的傳統,但是在他身後開創的是逐漸剝離俄羅斯苦難輝煌傳統而轉向“可持續穩定,可持續發展,可持續有尊嚴”的三個可持續狀態。普京本人未必非常樂意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世界大事有時候不以個人哪怕是影響力極大的政治個人的意志而轉移,他完全有可能半推半就地獲得這樣的歷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