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組織的最佳競技狀態是?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5-11 12:51

王培霖 | 文
1864年夏,湘軍攻破南京城,平定太平天國。沒過多久,主帥曾國藩就發現湘軍已經有了嚴重的“暮氣”,不復創業時代的生龍活虎之象。
曾國藩為此十分焦慮,糖尿病都加重了。他這個發現,我們換算成今天的術語,可以稱之為“大企業病”。
“大企業病”可不止存在於大企業,小企業、小商會、小社團等等也都普遍存在:推諉扯皮、偷懶怠惰、相互客客氣氣、開會説場面話、領導身邊充斥着馬屁精、人浮於事、機構臃腫……這些現象恐怕並不少見,都是組織生態惡化的徵兆,按照華為公司的術語,也可以統一稱之為“熵增”。
解決方案何在?大型企業、組織怎樣恢復青春活力?恐龍怎樣在氣候變化時代存活下來?
本文將從歷史中分析提煉一些規律,為今天的企業治理提供一些思路、方法、工具。
讀史論世,我發現,企業、組織的最佳競技狀態是:找到集權與分權的最佳平衡區。
中國人最不容易理解的組織類型,大概是“去中心化組織”,也因此對其藴含的能量茫然無知,對其中“自下而上治理”的方式,往往十分陌生。相應的,中國社會最熟悉的是中心化組織,中央集權的制度。甚至在今天的企業治理中,也隨處可見帝王式治理的投影。
對絕大部分中國企業來説,由於太缺乏歷史傳統的經驗,往往只踩在集權這一極端,而外部商業生態正在變化,他們將因此陷入困境。有些人試圖通過分析90後、00後的性格特點來適應變化,其效果等於通過分析小説來了解社會,只能浮於表面。
哪些企業能夠率先實現自下而上的治理,處在集權與分權的平衡區,他們就將以蓬勃之勢碾過競爭對手的陣地,佔領未來。
這不僅僅是一些抽象理念,有少數中國企業已經做到了。

歷史覆盤:分權竟戰勝集權
“團結起來力量大”“集中力量辦大事”,中國人對此耳熟能詳。道理上似乎也十分成立:集中權力則能夠集中力量,才會有秦皇漢武式的一代偉業。
但這些道理經不住歷史實證檢驗。真實世界是有摩擦力、有交易成本的。邏輯完美的古典經濟學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現實世界存在交易成本,同理,集權規律大部分時候也會失效,因為真實歷史進程中存在着摩擦力。
覆盤近代史的具體細節,可以看出隨着技術條件、經濟形態的變化,出現了新的形態:分權戰勝集權。
這裏舉幾個例子。
一是被丘吉爾稱為“真正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法七年戰爭。
1756年,即清乾隆二十一年,英法爭霸,七年戰爭爆發。開戰之前的兩國國力比較,法國勝於英國——當時法國在“太陽王”路易十四統治之下,經濟總量1.2億英鎊,是英國兩倍以上;法國人口1930萬,是英國的兩倍多;英國陸軍人數少,長期不超過十萬人,根本不能與法國(太陽王最多有四十萬人)相提並論;英國皇家海軍因為與荷蘭的三場戰爭,損失較多,主力艦僅存104艘,法國在科爾伯主政時期大力發展海軍,他死後法國主力艦已達到120艘。
支撐戰爭的財政實力上,法國看起來也比英國強。1688年後的100年中,法國每年的國庫總收入始終比英國至少多出50%。
但七年戰爭的實際結果卻是:法國一敗塗地,英國登上巔峯,真正成為“日不落帝國”。
英國怎麼做到的?一般認為,靈活運用海洋戰略和歐洲均勢策略是英國成功的關鍵。而英國之所以能實施上述策略,背後的原因是:有錢。
16世紀歐洲一場戰爭費用是幾百萬英鎊,17世紀末上升到數千萬英鎊,18世紀更是上升到億元級別。籌集戰爭經費,不能靠存糧(税收),主要途徑只能是舉債。
英國財政收入少於法國,但融資能力卻遠超法國,靠發行國債為戰爭融資,逐漸將法國甩開,直至將法國拖到財政崩潰。
為什麼英國的融資能力遠超法國?
分權治理方式的力量在此展現。光榮革命後,英國逐漸確立了君主立憲制度,議會掌握了財政權,而議會按法規辦事,不會任意武斷毀約或踐踏私人財產權,中世紀那種國王繞開議會徵税、任意違約和賴賬的做法,在英國基本消失,即英國的信用建立在制度和程序基礎上。但法國依然是國王統治,任性武斷,他不止一次賴賬,信用不高。
其結果是,不僅英國國內踴躍購買國債,連法國的資金都通過荷蘭資本市場流向了英國,通過購買國債幫助英國打擊法國,法國豈能不敗?所以,1786年,英國首相皮特在下院稱:“這個民族的生機乃至獨立建立在國債基礎之上”。
七年戰爭是人類治理方式對決的關鍵時刻,歷史在此投下了關鍵的砝碼:集權者敗,分權制衡者勝。英國成為戰爭大贏家,法國被迫將整個加拿大割讓給英國,並從印度撤出,只保留了五個市鎮。英國終於問鼎全球霸主。此後,英國的分權、限權治理方式擴散到歐洲、美洲及世界上更廣的區域,餘波在清朝末年觸達東亞的日本和大清。
日本學習英國而崛起之後,在1905年打敗了更加集權的俄國。查看俄國在1905年戰爭中的細節,發現其具有所有集權治理模式的缺點,下文將會具體分析。
分權擊敗集權的規律,在商業競爭中同樣有效。
彼得·德魯克在研究通用汽車公司之後,寫出了名著《公司的概念》,但書中的思路卻令通用汽車高層大為不滿。德魯克認為,通用汽車成功的關鍵在於分權,通過眾多獨立運營的子公司、相互市場化交易帶來活力,他主張通用應該繼續分權,但通用高層看法卻相反,他們希望集權到總部,故堅持批評德魯克。
幾十年後,已經中央集權化的通用公司迎來了惡果,汽車質量下降、產品滯銷,這也證明了德魯克的先見之明。
但奇妙的是,通過再次分權,情況很快又好轉了,這就是豐田汽車與通用汽車合作,以豐田管理救活通用汽車弗裏蒙特工廠的案例。
弗裏蒙特工廠在1980年代是通用集團旗下最差的工廠,豐田接管後,賦予底層工人各項權利,擴大自下而上的治理,工廠很快成為通用全美最佳工廠。通用的高管們看到,以前的罷工老炮現在正教育新員工要細緻敬業,簡直驚掉了下巴。


歷史的投影:漢武帝型企業
企業並不是一個單純金錢買賣關係的集合,它包括但不限於金錢買賣關係,它是社會的細胞、是綜合的生態、是有温度的,因此,企業的治理形態、文化受社會大環境所決定。
戰國至秦漢時代,發生了中國歷史第一次大轉型。此前中國是多中心、分佈式社會,漢朝以後則成為中心化、中央集權式社會。如果今人穿越回漢朝以前的中國,恐怕會感覺相當陌生。正是漢代以後的中心化社會治理,塑造了今天中國企業治理的基本形態。
春秋時代之前,多中心的諸夏世界繁榮、活躍,但並不穩定,經常發生小規模戰爭。當時社會常見的人格是質樸、尚武、耿直、誠信(以《左傳》中的400多個人物為典型),相比之下,後世就更常見的是文弱、狡黠、苟且的風氣。
春秋戰國先賢痛苦於戰禍,嘗試設計各種消除戰爭、恢復秩序的方案,形成了百家爭鳴。其中一派主張,應該武力一統天下,軍事力量集中於一尊,就可以帶來萬世太平(這種思想在歐洲也有,只是沒有成功)。簡而言之,將去中心化的封建組織,轉變為中心化的帝國組織。
從商鞅變法開始,秦國廢除封建,權力集中於國君之手,國家總體作戰能力日益強悍,最終一統天下。秦漢相繼,皇權制度最終在漢武帝手中定型,中國社會也由此定型。其結構特點是從多中心變成了單一中心、中央集權,基本規則是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在我看來,中國歷史有一個很大的遺憾,就是從分權的封建到集權的秦漢,幾乎是從一端滑到了另一端,並沒有觸摸到、更沒有停留在最佳平衡區。
企業是社會的一部分,一滴水與大海同構。英國一家小型股份公司、美國一處荒僻小鎮上的教區公共事務,與其國會及聯邦政府的運作,用着同樣的治理規則:委託-代理、投票決議、權力制衡,等等。漢代的帝國制度定型之後,治理模式在我國歷史上產生了悠長的投影。大到國家機構、小到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企業和一個村莊的運作,使用的也是同樣的治理規則:最高權力集中於一人,其他人只需服從。
一家商號裏,只有一個東家獨攬大權,老東家謝幕之後,他的五個兒子不可能組成投票制的委員會接管商號,只能分家,各管一攤,在自己的小商號裏説一不二。一個家族裏,年邁的家長決定一切,家族如果太大而難以協調,那就分家,每個小家長在自己的小家庭裏説一不二。
帝國治理模式在現代社會的投影,構成了我們工作和生活的背景色。漢武帝型企業,在中國成為最常見的治理模式。
史玉柱總結巨人集團的失敗,説道:“巨人的決策機制難以適應企業的發展。巨人集團也設立董事會,但那是空的。我個人的股份佔90%以上,具體數位自己也説不清,財務部門也算不清。其他幾位老總都沒有股份。因此在決策時,他們很少堅持自己的意見。由於他們沒有股份,也無法干預我的決策。總裁辦公會議可以影響我的決策,但拍板的事基本由我來定。現在想起來,制約我決策的機制是不存在的。”
他後來反思説:“這種高度集中的決策機制,在創業初期充分體現了決策的高效率,但當企業規模越來越大、個人的綜合素質還不全面時,缺乏一種集體決策的機制,特別是干預一個人的錯誤決策乏力,那麼企業的運行就相當危險。”
今天,漢武帝型企業已經越來越不能適應環境,所謂“00後不好管”之類的説法,都是不能適應環境的體現。進化路在何方?已經有一些優秀企業,走出了新路,這條路,我描述為擴大自下而上的治理,實現一定程度的去中心化,最終找到集權與分權的平衡點。

治理創新:德勝洋樓的啓示
今天,隨着歷史轉型和商業生態不斷進化,已經有許多企業走出了漢武帝模式,進化出了更高的治理形態,例如華為、阿里、vivo、海底撈、萬科等等。在大量中國企業的探索中,我最推崇的是德勝洋樓的經驗。德勝洋樓完全實現了“自下而上的治理”,而且其方法可推廣、可複製,可以廣泛應用於幾乎所有組織治理領域。
德勝洋樓的業務是為客户建造美式木結構住宅,toB生意,所以不為大眾所知曉。但管理學界慧眼識珠,早早就被哈佛、耶魯、清華等收入了管理案例庫。
先介紹幾個德勝洋樓的小事。
2021年春,我帶領一隊企業家到德勝洋樓參觀,大家脱了鞋子進入樣板房,20多雙鞋子脱在門口橫七豎八。之前就聽説過德勝洋樓有一個神奇之事,每當下樓鞋子就自動擺放整齊了,這次我也決定暗暗觀察一下。十幾分鍾後,我們參觀完樣板房,下樓看到鞋子果真鞋跟朝內鞋尖朝外,整整齊齊碼了三排,不由得暗暗佩服。問是誰擺的,工作人員答曰不知道,因為德勝公司任何人經過這裏都會整理鞋子,可能是會計,可能是總裁。恰好有人在打電話沒有上樓參觀,告知我們是有一個在外面遛狗的,停下來理好鞋子,又繼續去遛狗了。
整個德勝洋樓上千號員工,專職管理人員卻只有十幾個,其他人都實現自我管理,極大地降低了管理成本,而且部門之間有很高的協作熱情,創始人聶聖哲也天天逍遙自在,拍電影、寫劇本、搞教育,而與此同時,公司卻一直保持行業冠軍地位。
德勝洋樓實現了自下而上的治理。比如,運營總監選舉制度,自下而上決定核心管理崗位任命,這個崗位有十幾個候選人,每年更換一次,方法是匿名投票選舉,每年選舉結果確定以後,通知董事長和總裁。
還有一個“內部聽證會制度”,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處理內部糾紛、確立內部文化。假設,副總裁和食堂做飯的阿姨鬧矛盾了,該怎麼辦?德勝洋樓的做法是:如果有人違反了公章制度,那就照規章處罰,但規章制度不可能定那麼細,有時甚至兩人都有道理,那這時就需要通過“模擬陪審團”機制來處理。兩人都有權發起公司內部聽證會,公司不得拒絕,具體做法是抽調九個左右的基層老實的員工(有一套抽取人員的細則流程),按照陪審團的模式去審理這個矛盾糾紛,陪審團可以經過好幾天時間,把事情原委理清楚,重在建立規則,而且結論要形成書面“判例”,以後類似的內部糾紛全部參考這個處理。多年以來,德勝洋樓已經啓動了16次以上的內部聽證會。
德勝洋樓實現自下而上的治理並不是簡單放權,簡單放權往往就會亂哄哄,為了恢復決策秩序,又會回到中心化決策。實際上,去中心化決策必須要有工具載體。例如,在員工集體參與決策時,採用了大致類似於羅伯特議事規則的工具。
再如,靠制度體系來養成、保障風氣,不靠簡單放權或道德自覺。以其遠近聞名的報銷制度為例,員工報銷不用上級領導簽字,而是對着鏡頭先來一個誠信承諾,然後自己簽字,自己領錢。這聽上去有點空想社會主義,但其實不然,並不靠員工道德自覺,而是背後有一大套事後監管的規則制度體系,一旦發現有人作弊,將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分。


中國企業治理的未來
企業在創業早期,往往生機勃發,但發展到一定規模後,就會遇到組織問題,大企業病浮現。
為了應對,老闆往往會更加努力,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錯誤的方向。在此,我們需要研究清楚組織運行的原理。
集權為何不但未能集中力量,反倒帶來了組織能力低下?
原因很清晰:集權會帶來極大的熵增。具體表現是:高層聽不到真實信息,各部門表面團結實則內鬥,遇事相互推諉,員工沒有激情、出工不出力,留不住能人,交接、傳承困難,等等。
該怎麼辦?簡單放權?股權激勵?老闆要更努力?加強領導?
都不是。要系統激發組織的活力,這才是方向。我認為,對絕大部分中國企業來説,方向簡單又明確:擴大自下而上的治理即可。
具體而言,有三個要點:要約束高層的權力;要有自下而上治理的多種組織工具;最終,要找到中心化與去中心化的平衡點。
制度應該是雙向的,既要向下制約員工,又要向上制約管理者、董事會。企業家本人需要走出舒適區,限制土霸王式的權力以及權力濫用,自我優化升級。上市公司治理之所以普遍優於非上市公司,正是因為上市公司受到監管部門、媒體、金融機構、股民等多種外力制約。
自下而上的治理要通過組織工具來運行,否則就會亂作一團。
我推薦這些工具:羅伯特議事規則、管理崗位選舉制度、內部獨立質量檢察官制度、內部聽證會制度、企業文化考核表,等等。黨組織中的“士兵委員會”“民主集中制”“組織生活會”“批評與自我批評”等,其實也可以歸於組織治理工具類。
這些工具組成的制度體系會內生出優秀的文化,此乃企業文化的真諦。從這個角度來説,90後、00後並不難管,因為人性是永恆的。
在中心化和去中心化之間,有廣闊的地帶,中國企業目前幾乎全都站在極度中心化這一端。未來,隨着自下而上的治理逐漸擴大,企業領導者要帶領眾人找到這個廣闊地帶中的平衡點,形成活力與合力兼具的良好競技狀態,企業穩健規範而又朝氣蓬勃。
從歷史角度看中國企業治理的演化過程,就像從漢武帝進化成華盛頓,從鄭芝龍、鄭成功進化成東印度公司,從日升昌票號進化成滙豐銀行…………
企業如此,家族也如此。中國自古以來“富不過三代”的魔咒,本質上也是治理弊病的自然後果。治理結構進化,則富不僅可以過三代,還可以千秋萬代。拿破崙時代的羅斯柴爾德家族,至今仍然活躍在國際金融市場;洛克菲勒去世已百年,洛克菲勒基金會至今仍在世界各地開花結果;明治維新時代在澀澤榮一手中創辦的那些株式會社,剛熱鬧的度過了150週年慶典,其背後的家族力量也從未斷絕。

作者:組織治理專家,投資人,曾任《第一財經日報》社論主筆,著有《至簡中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