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怎麼變成浦東、浦西鴛鴦鍋的?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5-12 09:25

許靜波 | 文

今天咱們只講講古。
大家對這樣的幾幅圖應該不會陌生。


上海三月底的疫情封控,以黃浦江為界,將城市分為浦東和浦西兩個部分,故時人戲稱之為“鴛鴦鍋”。然而細觀此圖,這黃浦江乃是從南到北將上海市區一分為二,似乎和中國大部分的江河走向並不相似。
在我們的印象中,中國的江河,是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東流到海不復回”;是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是周恩來的“大江歌罷掉頭東”。這一切的詩詞意向都指向了一個“東”。
這是因為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大江大河發源於高原之上,三級台階,逐層而下,東向漸成浩湯之勢。
按照常理,這條黃浦江應該把上海分成浦南和浦北,怎麼就變“東流”為“北望”,硬生生分成浦東和浦西呢?
水勢因地勢而來,咱們得看看上海究竟怎麼一個地勢演變。
在更新世最後一次冰河期中,中國東部沿海大陸架乾涸,今日之杭州灣、台灣海峽不過是蒼狼呼嘯的谷地,野象奔騰的原野。冰河期結束後,上海以東海面逐漸上升,距今7000年前,把今天上海的絕大部分地區淹沒在海水之中,並形成了自常熟福山起,經太倉、嘉定婁塘和方泰、閔行七寶、上海馬橋直至金山漕涇一線的一條海岸線——“古岡身”。
可以説,這是一次大氣候環境下的海進陸退。
但與此同時,小環境下的海退陸進也在展開。
古岡身以西是現松江、青浦和金山地區,以東的汪洋大海,日後將會出現嘉定東部、寶山、閔行、浦東新區和上海老市區。那麼,岡東地區是怎樣由海成陸,滄海變桑田的呢?
上海北面的長江,南面的吳淞江、東江、婁江等河流攜帶大量泥沙入海,而大海的潮汐又有一個回頂的作用,兩股作用力下,泥沙沉降,逐漸成灘,擴張為陸,最後變成適宜人類的居住和生存的田園。
這個過程,是上海不斷東向造陸的歷史,數千年的歲月滄桑,讓上海不斷變大,不斷成長,哪怕今天也是如此。
唐代的時候,崇明島才露出水面,而現在已經成為中國第三大島,並以每年100米的速度向東推進。而那些帶着“匯”“嘴”的地名,比如大名鼎鼎的徐家彙、陸家嘴,還有魯匯、周家嘴等等其實原本不過是江中泥沙的沉聚之地罷了。
自然,賦予了上海廣袤的土地,但是也相應帶來了綿延不絕的災難。泥沙沉降,會給河道造成淤塞;海潮回溯,讓河水下泄不暢;再加上黃梅、盛夏的颱風暴雨,會讓河水氾濫,造成嚴重的洪災。
上海簡稱“申”,源於先秦春申君。他在太湖流域治理水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所以得到了後世百姓的敬仰。然而千多年來,上海水文情況並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觀。特別是明代初年,一到夏季,太湖洪水下泄入海壓力巨大,而原本可以泄洪的東江、婁江和吳淞江,又僅剩下吳淞江一條。到了永樂元年,太湖流域千里澤國,百姓民不聊生。
更加嚴重的是,經過四年的靖難之役,永樂皇帝剛剛打贏了侄兒建文帝,然而戰亂讓國庫空虛,天下疲敝。作為“天下糧倉”的蘇南浙西因水患而動盪的話,會直接影響天下的穩定。
朱棣必須解決太湖流域的水患,而他把任務交給了欽差大臣夏原吉。

夏原吉就是去救火的。
他是户部的侍郎,三朝老臣,早在太祖朱元璋的時候就被器重。然而,太湖流域的水災,遠不是當官的振臂一呼,老百姓萬眾齊心就能搞成的事兒!明代的情況,不能用老經驗、老黃曆去做了!
傳統的做法,吳淞江這不是堵了麼?那就開挖疏浚,河道一通,自然水勢通暢,順利入海。從春申君到元代的治水學家任仁發都是這麼做的,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而夏原吉前來治水的時候,朱棣也賜給了他任仁發所著的《水利集》,其實也就是在默許夏原吉按照老規矩來。
在大明的官場上,不出錯就是最大的政治。
原本,夏原吉也可以採用這種不出錯的方式來治水,畢竟有前人和皇帝背書,沒人能質疑自己,質疑的話,質疑古人尚且罷了,你敢質疑當今聖上麼?
但是,夏原吉在太湖流域考察了幾個月,他卻遲遲不肯開工動手,以至於被人誤會尸位素餐。那麼,到底是什麼攔住了這位素有“能臣”之稱欽差的手呢?
是現實!
由於海潮的反推,吳淞江即便疏浚拓寬,也只能救眼下之急,泥沙沉積勢不可擋,時間一長,河道必然淤塞,只要幾場大雨,河水無處可去,只能越堤氾濫。
這是不以人類意志轉移的客觀規律,人講政治,宇宙和自然不會跟你講政治。
當然,夏原吉也可以做好眼前事,按照老辦法治水,一樣可以治標,百姓暫時平安,自己拿到政績,回去還有聖眷。等我回朝,洪水滔天,有何相干?
就算百姓因此受苦,最多寫上幾首感懷詩,也能博得士林“不忘舊情”的讚賞。
看,這不是贏麻了麼?
可他不願贏麻,治標,好兩年,再來洪水,百姓流離失所,再治標,在這個過程裏,可以成就一堆的名臣,不止是他自己,也可以讓其他官員來治水分潤一下政績。
這麼做,簡直就是官場老好人,政壇不倒翁的不二法門。
都贏了,那麼是誰在損失?是國家,是虛耗的民脂民膏,是一遍遍被折騰的老百姓!
老百姓經不住折騰啊!

就在這時,夏夏原吉捱罵了!
其中一個罵他的人是今天上海閔行的一個秀才,叫葉宗行。他是南宋著名學者葉夢得的後人,精擅物候氣象之學,向朝廷上書,斥責夏原吉尸位素餐,並稱自己有治水之策。
不知道朱棣是一代帝王胸懷,還是想借此敲打一下夏原吉,就把葉宗行上書的事情告訴了夏原吉。
作為擁有強大權力的欽差,夏原吉沒有讓葉宗行“物理消失”,而是親自去諮詢葉宗行治水之策。
結果,上門拜訪的夏原吉聽到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方案。
廢棄吳淞江下游,在閔行召稼樓一代把江水北引,拓寬黃浦江、白茆塘河道,經劉家河入海。
當時人聽到這個方案,就像今天人聽到把喜馬拉雅山炸個口子,讓印度洋的水氣進入中國西北,改善物候環境一樣讓人震驚。
如果當時的夏原吉直接拂袖而去,也不會有人説什麼。
畢竟葉宗行的方案提出來,恐怕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考慮可行性,而是根據自己既有的成見,直接開噴,用唾沫把葉宗行淹死了,自己也就勝利了!
然而,夏原吉屬於那些難得的少數人,他聽取了葉宗行的意見,決定照此施行。
由於史料的缺乏,我們並不知道葉宗行是怎樣説服夏原吉的,只能按照史實反推。


|圖1(上)、圖2(下)
圖1為吳淞江下游故道方向,東向入海,而海潮由西自東,正好頂了過來,這河道怎麼拓寬都沒用。
而圖2則是現在黃浦江的入海口,其實是插入了長江河道,而且兩江交匯,形成了一個T字型,也就是説黃浦江的泥沙,可以經由長江水沖刷而去,不會產生堆積,即便堆積,也是堆積在遠處的崇明島方向,從而解決了泥沙堵塞黃浦江河道造成江水氾濫的問題。
所以,吳淞江不可治,黃浦江可治!
當然,葉宗行除了“黃浦奪淞”的總方案之後,還有一攬子具體執行的計劃。比如在太湖口設置水閘,控制洪水下泄的流量;清理黃浦江兩岸灘塗上的農田,方便拓寬河道;連接吳淞江上游到黃浦江的水道,溝通范家浜、黃浦江、劉家河三條水系為一等等。
所以,葉宗行不僅僅是一個敢於破除成見,善於創新的理論家,也是一個謀劃周到,考慮全面的實幹家。

依然是史料缺乏,我們不知道夏原吉在提交新的治水方案之後,怎樣説服朝廷選擇這一明顯離經叛道,甚至第一印象都有些不靠譜的北行之策。
《明史紀事本末》上講“疏上,行之”,《明史·夏原吉傳》則説“工畢,水泄,蘇、松農田大利”。輕飄飄的幾句話,只是告訴我們治水成功了,可背後經過了怎樣的爭鬥和博弈,多少甘苦,多少心酸,多少人在絕望中堅持,多少人在黑暗裏前行?
是的,這一切我們都不知道了。
哪怕不是最重要的,但是真的就那麼不重要麼?
從此,黃浦江從原來名不經傳的一條南北向小河,成為上海主要的水道。泥沙北向入海,經長江水的沖刷,再也不會堆積淤塞,從而解決了太湖流域洪水氾濫的問題,為明清兩代江南地區的繁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所以,我們今天看到黃浦江在閔行那裏轉了一個90度的彎,北行之後把上海分為浦東和浦西兩岸,形成了一口鴛鴦鍋的格局。這一切都源自於永樂初年,夏原吉和葉宗行的那次治水,那次選擇。
我們終究是要感謝他們兩人。


如果有什麼成功經驗的話,我想應該還是能總結出幾條的。
1、破除迷信,尊重科學。
疏通吳淞江的方案並沒有錯,在先秦春申君治水的時代,在元代任仁發治水的時代,都是有效且科學的方案,這是歷史驗證過的。但是時易勢移,明代初年太湖流域入海的河流只剩下一條吳淞江,原來春申君和任仁發可以借用分擔水勢的其他河道幾乎已經淤塞完了。在這個時候,迷信老黃曆、老經驗、老辦法,只能越陷越深,把自己甩到南牆上,撞個頭破血流。
治水要講究科學,不講科學,再有“人定勝天”的豪情壯志也不成。跟自然和宇宙相比,我們人類終究不是規律的制定者,所以要尊重規律,講究科學。科學的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馬虎。
在選擇葉宗行的方案之前,夏原吉應當是進行了嚴密的論證和細緻的考量,這才替換原有方案,使用“黃浦奪淞”之策。
2、深入一線,以民為本。
治水在哪裏治?當然是在大堤上、河道上。在事情發生的地方,才能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夏原吉是欽差大臣,他有資本高卧在衙門之中,聽聽下官的彙報,説兩句不痛不癢的官話。
然而,他卻親赴一線,脱下綾羅綢緞,穿布衣麻衫,靠兩腳而不是坐轎,親自走在老百姓所走的道路上,哪怕頭頂烈日也不肯打傘。有人勸他何必這樣辛苦,他説了這樣一句話。
“民勞,吾何忍獨適?”
翻譯一下,老百姓過得那樣苦,我這個當官的哪有臉舒坦呢?正是這種深入老百姓的精神,才讓他知道老百姓的所思所想和真正的需求。
他不是在作秀,他是在做實事兒。
做實事兒,苦!但心裏痛快!
3、飾浮誇,有錯即改。
對與錯,有的時候很簡單,但往往摻雜了面子的因素之後,就變得非常複雜,不斷地找補,不斷地掩飾,在廬山之外的人看來,簡直就是“石樂志”(網絡用語:諧音“失了智”)!
疏通吳淞江下游,是古已證之的有效方案,皇上也賜下《水利集》,相當於是發了話,定了調子了。要是被有心人擅加發揮——你夏原吉為什麼搞特殊?你是不是對當今皇上有什麼不滿?要知道,你可是從建文帝那邊投過來的大臣,故意這麼亂搞,是不是想搞亂江南的賦税之地,讓百姓對當今皇上心懷不滿,動盪天下,方便失蹤的建文帝復辟還朝?
你,説!説!説!
得!要是這麼誅心一論,夏原吉和葉宗行不要説治水了,連腦袋都保不住!要不然説永樂是一代大帝,他這人雖然殘忍好殺,好大喜功,但是胸懷和眼界都在那裏。夏原吉原本是建文帝的臣子,但是他早知道此人忠於職守,辦事牢靠,所以任用他為欽差治水,而當夏原吉上疏更換治水方略的時候,他也能及時調整,同意更改,不會因為臣子駁了自己的面子而較勁。
這三條,不難,只要照着做,辦事兒就沒有不成的;這三條,也很難,因為直指人性的弱點,懟自己,不容易!
但我想,就像魯迅先生所説的那樣——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我們中國從來不少這樣的人,在黑暗中化成一線微光,在絕望中昂首高歌,在面對需要時伸出雙手,在萬馬齊喑時行風氣之先。
我對這樣的中國充滿希望。
今天的古,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