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拿了影帝?不敢相信這是國產片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2-05-12 07:32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中國電影又隕落一星。
5月7日,著名演員劉子楓逝世,享年83歲。
年輕讀者可能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但稍微熟悉點中國電影史的肯定知道:
《黑炮事件》男主趙書信的扮演者。

作為最被低估的演員之一。
在拍《黑炮》之前,劉子楓開發了一套“模糊表演”法。
我們之前對錶演的理解淺了,把複雜的生活、複雜的人,表演得過於直白和淺顯了。我就想模糊一點,不要太清晰,不要把什麼話都説清楚。
他用這種演法得到了當年的金雞獎最佳男主,也用這種演法拍了更加先鋒大膽的科幻片——
錯位

早在三十多年前,中國電影就已拍出豆瓣8.1的科幻片,至今無人超越。
黃建新“先鋒三部曲”裏最鮮明的一部。
承襲前作《黑炮事件》。
整體風格卻大不相同。
《黑炮》偏向寫實。
《錯位》更抽象。
影片的構圖、配樂,包括色調頗有歐洲現代主義的風格。




但講的故事,卻非常本土。
01
造個AI去開會
影片主人公趙書信是一名研究人工智能的工程師,卻“不幸”升職為局長。
為什麼説不幸?
他最討厭與最常做的,就是開會。
還是與工作毫無關係的會。
保險大會。

社會工作大會。

漫長的、無窮無盡的會議。
他筋疲力盡,常常從噩夢中驚醒。
直到有一天。
趙書信看着桌上模仿人類行為的小機器人,心生一計——
做個和自己一樣的智能人,讓他去開會不就好了?
可能不止是開會,還能替代自己乾點別的不想做的事,這樣就能專注於學術研究了!
以形式主義對抗形式主義。
用“魔法”來打敗“魔法”。

做智能人對老趙來説倒也不難。
簡單學習後,智能人就能上路了。
起初,趙書信對這個智能人非常滿意。
它嘴皮利索,反應極快。
一兩句話就把會上的氣氛活躍起來。

會後應酬也算得體。

八面玲瓏到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以至於讓老同事懷疑他是不是發明了啥記憶增強藥水,説話都不帶磕巴的。
於是老趙也真的放心,到開會時拍拍手召喚出智能人。
自己美滋滋地專心做研究。
理想狀態啊。

但會開着開着。
智能人也慢慢變了。
一開始,它對開會還挺牴觸:
你不樂意乾的事,憑啥給我幹?
升級學習時也不認真:
讓練老趙的筆跡,它覺得無聊就看起了電影。
讓研究開會,研究研究着就跑出去逛街了。


不過老趙對此一點也不擔心。
想玩玩去唄。
沒電了自然會回來。
況且,他手上還有控制智能人的關鍵遙控器。
“我只要按下這個按鈕,你立刻就會毀掉。”

你以為這是一個奴役與被奴役的故事?
不不不。
這個智能人可沒那麼簡單。
隨着會開得越來越多,它居然對開會越來越有興趣。
還在官僚的規則裏混得如魚得水!
學會了抽煙喝酒——
雖然作為智能人,身體上並不能感受到煙酒的好處,但它能體會到“抽煙喝酒”這個動作本身帶來的氣派。

享受於侃侃而談——
雖然它不明白人類開的這些會是什麼意思,但能感覺到眾人鼓掌帶來的權力快感。
是的,權力。
權力滿足了智能人肉身無從感受的慾望。
更離譜的是,他開始跟趙書信談論愛情。
——原來,他會在趙書信沒空時,替他去跟女朋友約會。

這還得了?
為了開會製造的智能人,好像覺醒了。
02
人工智能要造反
在科幻片裏,科技進步帶來的兩面性是永恆的話題。
早年那部著名的《2001太空漫遊》,HAL9000的“叛變”成了不少人對AI恐懼的最早記憶。

《錯位》是1986年的電影,但其實早在6年前,中國第一部科幻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裏就出現過對技術的反思。
不過它説的是造福人類的科學技術也有可能被用作殺人的武器,還沒有人工智能這一説。

而到了《錯位》,一個最明顯的突破就是智能人開始反客為主了。
比如它不聽指揮——
擅自把趙書信貼在大門上“有事休息”的紙條撕掉,代替他和女朋友喝酒。
比如高談闊論人類的事——
“你們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給自己制定了很多條文,但在內心深處,卻希望別人遵守。比如,我在台上以你身份講話,台下的人,不願意聽,也得鼓掌。”

以及,它想要獨立,想要自由——
我要跟你一樣有個性,有思想

刻不容緩了兄弟們。
智能人這是要造反!
老趙也有點急了,畢竟這是他自己瞎琢磨造出來的機器人,事先也沒有看過多少好萊塢科幻片,不知道給它設定一個三定律什麼的。
所幸,此時中央下達了反對“文山會海”的通知。
日後開會如果少了,還要假老趙幹啥?
於是,趙書信想到要把智能人送到生產一線,廢物再利用。
但這也徹底激發了智能人的反抗意識:
必須為自己盤算了。
它去商店買了電線安在自己身上,想擺脱老趙的電量控制。
最可怕的是,它發現了自己作為智能人最大的優勢——
打架。
光是身體堅硬一項就夠了,別人打架是人打人,和它打架,是肉身與鐵棍的較量。
這能比?

智能人和路人打完架回來,頓時自信心爆棚。
在家補充了拳擊資料後,大搖大擺衝進辦公室準備和老趙攤牌。
連屋裏還有第三人這件事都顧不得了。
對峙——
較量——
燈光變紅喻示焦灼——

啪。
老趙醒了。
原來一切只是個夢?
老趙滿頭大汗看向鏡子。
只是——
裏面的那個人,到底是自己,還是智能人?
03
無形的官場邏輯
相信很多看完影片的觀眾都會覺得,《錯位》是在講述科幻片的大母題:反思科技。
順便批判一下文山會海的官僚主義。
Sir一開始也是那麼覺得。
但在研究了一些細節後,Sir覺得自己想淺了。
先説1986年。
在中國電影史上,這也是很特別的一年。
政治氛圍的鬆動,帶出了文藝作品的繁榮,那一兩年,有大量的優秀作品問世,且,或多或少都有政治元素在裏面。
《黑炮事件》,豆瓣8.6,用黑色幽默來反諷官場政治的運行邏輯。

《T省的84·85年》,豆瓣8.7,借工廠改革追問法治和意識形態的問題。

《芙蓉鎮》,豆瓣9.2,反思文革的作品中,必列前三。

……
而《錯位》呢,如此簡單的故事,真的就是簡單地諷刺一下官僚主義嗎?
不不不。
它還提出了官場運行的一個潛在邏輯:
無形的控制。
任何看過電影的人都不會忘了一個小配角:秘書。
她始終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眼神中甚至還透露着些瞧不起。
每當趙書信不想去開會表露出退縮,秘書都會板着一張臉對他説“不去不好吧”。
-能不去嗎
-不去不好吧

何以一個秘書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局長?
從電影的角度,我們當然可以提出質疑,但導演黃建新用意非常明顯,他在提醒:
這個秘書,真的只是秘書嗎?
控制他的,也只不過是一個秘書嗎?
也許——
她的冷麪,其實是背後所有隱形權力的出口?

理論上,老趙是局長,局裏最大的官,似乎是會有一些自主權的,和工作無關的會,理應可以不參加。
但是行嗎?
沒有明文規定,沒有制度的約束,但就是得參加。
開會,已經成為了他的夢魘。
以至於影片一開頭,就給趙書信設置了一重夢境。
詭異重複的鼓點,高飽和度的配色,飄揚的文件和重重話筒,加上趙書信恐懼的神色。

表意非常明顯——
老趙實在要被“文山會海”搞出心理障礙。
不誇張。
當秘書告訴他要開會時,他原本暢談自己領域時的自若完全沒了,變成驚恐、無助。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
影片裏出現的人類,沒一個喜歡開會。
就連一位看起來是開會狂人的主任也曾明確説過自己開會開怕了。
可是沒辦法。
-中央開了,部裏開了,省上開了,我們不開沒法交代啊,這可是個態度問題啊。
-那麼就開短會,幹嘛要開三天呢?
-不開三天,會場沒地方租啊,人家一天是不租的,至少三天。再説,會議吃飯怎麼辦?文件規定,一天不開火。

態度問題、成本問題,多重因素加起來,這會似乎就變成了不得不開。
但是這些邏輯如果非要追究,也是漏洞重重。
沒有哪個條文規定,部裏開,省裏開,局裏不開就是態度問題;也沒有哪條法律説明“會場少於三天不租”是合理的。
**可這些就是日復一日被遵守下來,**沒人質疑,沒人敢質疑。
或者,不想質疑。
不開火,你老兄在哪喝酒啊

反而紅頭文件明文規定“關於減少文山會海”的通知,被當做一張廢紙。
會還在開,繁縟文件還在寫。

當明文規定成了一紙空談,當執行與否變成利益選擇。
當一句“不好吧”變成“必須做”的同義詞。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04
體制與人的錯位
説了這麼多,不知大家發現沒。
不管是反思科技,還是諷刺官僚主義,都無法完美對應影片名《錯位》。
“錯位”,“錯”在哪?
在Sir看,“錯”的是趙書信本人。
趙書信是啥人?
他在體制之中,卻並不想遵守體制的規則。
生在現實,卻活得很抽象。
老趙的家和辦公室的裝飾,都是曲折的幾何圖形,相當現代化卻完全封閉。


老趙做起研究來,一如《黑炮事件》裏的趙書信,電話、門鈴都不想理。
只是,《黑炮事件》裏的趙書信已經“受到了教訓”——
因為發了一封電報,説找到了棋子“黑炮”,便被懷疑是間諜。
於是,調離崗位。

於是,放棄了象棋。

象棋是什麼?
代指的就是****知識分子所堅守的“傳統”,精神信仰。
所謂文人之風,君子之守。
按照時間線來看,《錯位》裏的趙書信顯然已放棄了這些。
但還不夠。
進入體制之後,你要做的就不僅僅是放棄,而是融入,是全身心的擁抱。
於是他苦惱。
苦惱於自我越來越少,苦惱於非自我的部分已經佔據了絕大部分身體。
千人一面,千人一體。
於是趙書信做了一個夢中夢。
長途跋涉之後,老趙看到了老子,在戈壁荒漠中看一則時尚的電視廣告。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頂時髦的東西,代表着金光閃閃的“現代化”。


老子看完,關上電視,對趙書信念了句: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這句詞我們已經耳熟能詳,説的是“福禍相依”的辯證法則。
但結尾句或許就有些陌生了: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意思是:
“因此,有道的聖人方正而不生硬,有稜角而不傷害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看似,趙書信是“製造”出了一個替代品,不如説他把一部分自我抽出來了。
留下了一個適合這個世界規則的,軀殼。
一個細節。
一開始進老趙辦公室,經過一層層門時,智能人是和秘書一起開啓。

當他愛上開會,決定反抗。開門時,他完全佔據了主導。

而老趙本體呢?
他拋棄了“象棋”更新了自我,開始穿上西裝革履。
但他仍然把休閒裝的自己貼在牆上。

迎合社會的軀殼、被封入鏡框的靈魂。
或許這就是《錯位》給我們帶來的思考。
但近40年後,這個當初被認為是“體制內”的問題,又變成了我們幾乎每個人的問題。
當你在公司,你要符合公司文化形象,熱情的、健康的、向上的。
當你在社交網絡,你要符合正能量的網民形象,積極的、正能量的、擁有正確價值觀的。
哪怕你什麼都不做,也會有人不斷地勸慰你、告誡你,作為一個合格的國人,應該怎樣怎樣,要配合什麼什麼。
個人精神世界、個人權益,被無限讓渡。
那個叫自我的東西,又被放在哪裏?裱藏在了哪個舊相框內?
都説科幻片是拍給未來的。
卻沒想到,未來會故意低着頭,遠遠地繞開。
只留下了那個問題,獨自等待。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