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京對話王蒙:二十四節氣在人類文明史上,有什麼意義?_風聞
中信读书会-中信读书会-2022-05-13 11:04
王蒙作者
作家,原文化部部長,《青春萬歲》
徐立京作者
經濟日報社副總編輯
【導讀】 二十四節氣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精髓和經典之一,被國際氣象學界譽為“中國的第五大發明”,2016年11月30日被正式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目錄。 對於今天的中國人來説,二十四節氣意味着什麼?下面這篇對話或許能給我們帶來啓發。
【對話/經濟日報社副總編輯 徐立京 作家/王蒙】
徐立京:從當代作家、學者的視角,您怎麼看待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意義和作用?
王蒙:我早就對中華曆法情有獨鍾。當我得知它的英文譯名是lunar calendar的時候,我不完全認同。因為中華曆法並不是伊斯蘭曆那樣純粹按照月球與地球相對運動關係而建立的歷法。中華曆法絕對不僅僅是陰曆、月亮歷,而是極其注意並明確反映了太陽與地球的相對位置關係。二十四節氣就完全是陽曆元素。
中華歷其實是一種lunisolar calendar——將 lunar(月亮)和 solar(太陽)合在一起,同時參考太陽和月亮的運行,是陰陽合曆。所以,事實上,叫“Chinese calendar”即中華歷最為合適。中華民族是個多民族大家庭,除了漢民族的夏曆(農曆),還有少數民族的自有曆法,如彝歷、傣歷、羌歷、藏曆等,都在使用着,直至今天。
幾千年來,中華曆法的發展、調整、完善,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一個極大的貢獻。根據專家的説法,中華曆法不僅兼顧陽陰日月,而且它是七曜曆法,即在日月二曜外,還兼顧了水、火、木、金、土五個行星與地球的位置關係。
我在網上看到這麼一個分析 :“按評價曆法的兩個關鍵指標,將中華七曜生命曆法與公曆對比,在與天象的符合精度方面,生命歷至少與公曆持平 ;在曆法內涵方面,公曆只能反映太陽一曜對人體的影響,而生命歷卻能反映日、月、水、金、火、木、土七曜對人體的影響,攸關天體比公曆多出月、水、金、火、木、土六曜,含金量很高,堪稱世界上優秀的歷法。”我贊成這個觀點。
徐立京:您談到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中華曆法觀察宇宙世界的角度不是單一的。人們常把中華曆法稱為“陰曆”,“陰”是相對於“陽”而言的,容易被歸為月亮歷。觀察月相變化,當然是我們祖先認識宇宙世界的一種很重要的方式,但絕不僅限於此。恰恰相反,二十四節氣更多是在觀察太陽運動變化的過程中形成的。
中國“二十四節氣”於 2016 年 11 月 30 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被總結為“中國人通過觀察太陽週年運動而形成的時間知識體系”。而您又進一步談到,除了日月,中華曆法還藴含着對水、火、木、金、土五大行星運動與地球關係的觀察,這反映出中華文化對宇宙世界的認識是多角度、立體化的,是系統性的。
王蒙:是的,中華文化對宇宙世界的認識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從系統出發,從整體出發,從包羅萬象的宇宙世界中找出萬事萬物最本質的聯繫。正因如此,談中華曆法的二十四節氣與七十二候,離不開中華文化傳統,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與古代天文學、氣象學、地理學、生物學、中醫學、易學、占卜學、陰陽五行八卦、哲學、民俗、宗教、道德倫理的關係密不可分,幾千年來影響着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在農耕時代發揮了指引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作用,而且在今天也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中國人的生活,成為我們文化血脈裏最為人們所熟知和喜聞樂見的一部分。

《立春》倒計時開啓(新華社資料圖)
你看,四季的劃分與二十四節氣的速記歌謠,是多麼令人“愛不釋口”!孩提時代一接觸,我就喜歡上了,覺得特別有意思,背得滾瓜爛熟,“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如果光看阿拉伯數字的年月日,我們不會在瞬間對四季變化產生那麼強烈的自然反應和豐富聯想,但是一讀二十四節氣就不同了,馬上就對季節更替有了最直觀最生動的感受。
二十四節氣是中華曆法對四時變化的概括,也是一首簡明、純真、親切、充滿生活氣息的對於天地、對於神州、對於中華民族、對於先祖、對於重農親農的先民生活的頌歌、情歌。它對漢字的運用達到了清麗質樸、通達輕鬆的極致,流露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躬耕勞作、天下太平的哲學與社會理想,而它的平仄、音韻、疊字、對仗、迴旋、照應也都渾然天成,“春雨驚春清谷天”,這是天詩天韻天詞,是全中國普及的好詩句。
七十二候,更豐富、更歡實、更蓬勃、更“給力”。什麼“鴻雁來、寒蟬鳴、蚯蚓出”,什麼“桃始華、萍始生、禾乃登”,什麼“水始冰、雷乃發聲、土潤溽暑”,什麼“螻蟈鳴、鹿角解、蟬始鳴”,什麼“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什麼“反舌無聲、豺乃祭獸、徵鳥厲疾”……大大小小的植物、動物,高天厚土的種種自然現象,我們見過的沒見過的、聽過的沒聽過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七十二種物候的總結描摹是那麼形象、那麼細緻、那麼獨特,時不時讓人出乎意料,又經常令人會心一笑。
當然,作為動物學、植物學與氣象學的圖表來説,七十二候的説法或有瑕疵,但是正如你的新書所言,七十二候,是天文觀,是以黃河流域為依據的地理觀,是季節與氣候的時間觀,又是農業生產、農業文明觀,更是中國人的生命觀,是自然觀,是世界觀,是宇宙觀,是自古彌留的鄉愁鄉情,是對於神州大地的讚美與親近,是對各種生命現象的關注、興味、好奇、想象與富有好生之德的價值觀。
徐立京:謝謝您對我的思考的肯定。相對於二十四節氣的普及程度來説,大眾對七十二候的認知要少得多。這幾年我對七十二候進行了認真學習、觀察和體悟之後,覺得這個文化體系真是太奇妙太有趣了,我深深為我們古人觀察宇宙世界的細緻精妙所震撼。
七十二候裏面,有十分宏大的概括總結,比如孟秋時節的處暑二候“天地始肅”,孟冬時節的小雪二候“天氣上升,地氣下降”,但更多的是對一些非常細小事物的捕捉,像立春二候“蟄蟲始振”、春分初候“元鳥至”、夏至三候“半夏生”等等。小蟲小鳥小花小草在我們老祖宗眼裏,都是那麼可愛、那麼靈敏,都能代表天地萬物的變化。
這就讓我很是感嘆感動,一方面為古人體察世界的細緻入微,正所謂見微知著的中華智慧 ;另一方面更為古人看待世界的生命觀,生命無論大小,不分強弱,強悍的老虎、微小的蚯蚓,豔麗的桃花、樸素的苦菜,都是宇宙世界裏重要的一分子,都能代表天地四時,這樣的生命觀,我覺得是極其寶貴的,對於當今的世界和人類的未來,都是具有巨大價值和意義的。
王蒙:是的,感謝這本書,它使我們突然重新發現了早已具有卻似乎沉睡良久、被遺忘被淡漠了上千年的精神珠璣,使它重新變得光芒四射,暖人心扉,生氣洋溢。中國夢打開了又一個文化的柴扉,正大步走在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上的我們,連接上了綿延數千年的中華曆法文化。
中華曆法文化反映了古聖先賢熱愛生活、熱愛世界的樂生主義。你看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對天地變化的觀察、舉例和感受,無外乎兩個角度,一個是以大觀小,一個是以小見大。二十四節氣是以大觀小,是把對天地四時之變的大總結,體現在了一個個具體節氣的確定與劃分上,古人的眼光遍及天相、季候、農事、生物、風俗各層面,從天地的大變化着眼來認識這些具體的事物與現象。
七十二候則是以小見大,在大千世界無窮無盡的“物”與“相”中,古人精心選擇了那些他們認為最生動、最鮮明、最能代表宏大之變的對象,總結出反映節氣演變的物候,其中貫穿着“一葉知秋”的智慧,深得“一花一世界”的精髓。而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來觀察認識宇宙世界,中華民族那些最有智慧和賢德的先人,都充滿了對天地對生命的熱愛與感恩。
孔子説,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老子説,道法自然,上善若水。莊子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文化結構裏,我們細細品味一個個節氣、一個個物候的更替與命名,追隨着四季變化中生命“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歷程與不同狀態,會發覺每一個時節都有着無可替代的美麗與內涵,每一個時節都應該被視為最好的安排。包括大寒大暑,也透露着世界對於我們的英勇與敬畏、堅強與奮鬥精神的激發和啓迪。
但是,對於我們每個個體來説,“每一個時節都應該被視為最好的安排”這個天地之道,卻並不必然成為現實。為什麼呢?天地的大美,天地自己是不言的,四時對萬物的護佑,四時又何曾説出來呢?這一切要靠我們自己去感悟。
哲學家馮友蘭把人生的境界分為四種 :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缺乏覺性的,順着本能依着習慣做事。你看七十二候裏的動植物,都是這樣,雨水二候“候雁北”,孟春時節,天氣開始變得暖和了,大雁開始往北飛了,到了更暖和一點的驚蟄初候“桃始華”,桃花就綻放了……到了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萬物眾生跟隨着自然的本能、自然的慾望,生動着、變化着、美麗着,艱難着也流逝着。這就叫作“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不正是不捨晝夜地流逝着變化着,循環着週而復始着嗎?

影視劇《知否知否》片段
有覺性的人又分出了三種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對於芸芸眾生來説,道德境界已經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了,多少人難以企及。但這是不是最高的境界呢?不是。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而在我看來,天地境界也許可以用今天的語言表達為 :對大自然客觀世界的親和與理解,對天與地、陰陽與五行、天地與人生、物質本體與社會歷史的統一性整體性的理解與感悟。它是天道、天命、天心、人性、人文、人的本質化(這一個“化”是馬克思最喜歡講的)的高度融合與統一,用莊子的話説就是道與我的合一,孔子的話則是“朝聞道夕死可也”。
中華文化的精華是通達天地境界的,講究天人合一、師法造化、和而不同、美美與共,在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中,我們古人的目光看到了宇宙萬物,每一個物候的生命都是可貴的,都和宇宙世界是一個整體、一個系統。所以,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是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它所藴含的宇宙觀、生命觀是非常了不起的,是具有現代性乃至後現代性的,放在今天以及未來,放在全球,都是很有意義的。
徐立京:也就是説,四季的轉換,既是自然的,它不以人的意為轉移,又是文化的,每一個日子、每一個季節、每一個節氣、每一個物候,可以因為我們的覺性、我們的境界而變得完全不同。跟隨着四季的腳步,在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交替中感悟生命,這其實是一個悟道的過程。
這種悟道,體現在藝術上,便是大量的文學作品。唐詩宋詞裏,和節氣有關的作品很多,我們熟悉的詩人杜甫、陸游等等,寫了不少由節氣生髮開來的詩作,唐朝詩人元稹寫全了二十四節氣詩。作為文學家,您怎麼看這些與節氣相關的詩詞作品?
王蒙:中華曆法的天地境界可以媲美《尚書》中的《卿雲歌》,並與之互通互文。“卿雲爛兮,虯漫漫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令人愛戀崇拜。家喻户曉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是節氣與季候的文學性的顯證。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玉露中秋夜,金波碧落開”……這些詩句雖然不是直接寫節氣季候,但都出自中華歷的時序感與歲月感、天地感。更有趣的是杜甫的名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令人不能不想到陽曆九月初的白露節氣與大體在十月份的中秋節,而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雖不是專門寫中秋節的,卻已經成為中秋詩詞的不二選擇。
節氣與物候的諸多説法——驚蟄、穀雨、小滿、寒露、鴻雁、寒蟬,都是詩語,都可以直接入詩,而所有的傳統節日,從“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元旦,到上元、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都浸透了中華傳統文化、中華曆法對於天地的深情與深思,浸透了漢字的詩意詩韻。

《知否知否》片段
徐立京:是的,走過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時光隧道,就像穿越一條散發着詩意光彩的文化通道,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是古人對自然、天地、歲月、人生的感悟,賦予四季時光以永恆的文化含義。我覺得這是中華傳統文化給予我們的一種特別寶貴的饋贈。
王蒙: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文化體系中有兩大類作品很典型,一類是文人的詩詞歌賦,絢麗多姿、美不勝收 ;另一類則是農諺,可以説是極其豐富多彩、活色生香的民間文學。每個節令的農諺都很多,信手拈來,不勝枚舉,我們簡單列舉四個“立”字頭節氣的諺語,立春——“一年端,種地早盤算”“人勤地不懶,秋後糧倉滿”“人誤地一天,地誤人一年”……
立夏——“春爭日,夏爭時”“立夏麥齜牙,一月就要拔”“立夏麥咧嘴,不能缺了水”……
立秋——“立秋蕎麥白露花,寒露蕎麥收到家”“立秋有雨樣樣收,立秋無雨人人憂”“立秋棉管好,整枝不可少”……
立冬——“立冬之日起大霧,冬水田裏點蘿蔔”“立冬小雪緊相連,冬前整地最當先”“立冬種豌豆,一斗還一斗”……
從這些農諺中,我們看到了什麼?看到了“天地人”中的那個“人”,那個勤勞的中國人,他看着天時,守護着田地,盤算着每一季每一月每一天甚至每一時的耕種,稻粱啊,瓜果啊,棉豆啊,仔細地打理,不停頓地勞作,他不覺得辛苦,反而感到歡樂,尋常食材被他變着法子做成了各個時令的養生佳餚,粗茶淡飯被他過出了慶祝節令的儀式感,在從春到冬每個日子的辛勤勞作中,他給了生活以濃濃煙火氣的詩意。
在所有的農諺中,我以為這兩句最有代表性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計在於勤。”“讀書不離案頭,種田不離田頭。”這就是天地之間矗立的那個中國人,耕讀傳家、勤儉持家。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也是中華文化裏最優秀的人生觀、價值觀之一。無論現在,還是將來,皆當傳承,皆應發揚。

本文節選自《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