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小國大夫的生存之道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2-05-13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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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元的一生可以稱得上跌宕起伏,精彩異常,這也與他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

春秋時期禮樂初崩,政治生態逐漸邁向諸國交戰。但君王以下,大夫階層生鮮活潑,個性張揚,實有可觀。宋國四朝元老大夫華元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作為小國貴族,生逢亂世,命運雖被時代洪流裹挾,卻稱得上奮楫泅渡,既有失意之時,也有高光時刻。
他武能前線殺敵,因人出賣被俘作虜,又潛逃歸國。文能折衝樽俎,周旋於強國之間,組織召開弭兵之會,換得一時和平安定。
他當得了人質,平得了叛亂,既能單槍匹馬與楚國主將會面,憑藉一腔誠信換得宋國脱險,也能禁得住國人的羞辱,一笑了之……
當時,華元的主角光環絲毫不比宋國的君主少,他斑斕多彩的一生,對中國歷史典故和成語故事的形成也作出了諸多貢獻。

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華元影視形象

於周為客還是亡國之餘
華元的一腔抱負和一身功績離不開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宋國,換句話説,他的個人性格、處事風格、行事手段無不受到宋國曆史文化和宋國周遭時局的影響。
宋國故城在今日河南商丘縣南。國土最大的時候,有現在河南商丘以東,江蘇徐州以西之地。戰國時為齊、魏、楚三國所共滅。周朝的分封制是以姬姓人羣為主體的,對於異性諸侯國則是以婚姻關係加以拉攏,異性諸侯國多也是周朝的功臣得以分封,進而形成“同姓是兄弟,異性是親戚”宗法統治網。在當時,宋國的處境和杞國類似,杞國的國民是夏朝的遺民,宋國則是前朝殷人的後代,與周朝各個諸侯國相比,是比較尷尬的存在。宋國首任國君是商紂王的哥哥微子啓,由於紂王之子武庚的叛亂,微子啓在周公的安排下接掌了這個被其他諸侯國環伺的國家,同樣也接掌了宋人的亡國之師。
周王室在沒有日漸衰微之前,宋國的處境雖然是被監視和被疏遠的,但畢竟是客氣的疏離,也代表着相當程度的禮遇。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宋成公如楚,還入於鄭,鄭伯將享之。問禮於皇武子,對曰:****‘宋,先代之後也,於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鄭伯從之,享宋公有加,禮也。”
作為周代前朝商人的後代,在周朝就像是客人,因為周天子對宋國的國君是禮遇有加的,所以鄭國的國君在皇武子的建議下也是厚待了宋成公的。
周王室和諸侯國待宋國以禮,那麼宋國人又是如何處己待人的呢?
我們先來看宋國的君王,這裏不得不提到宋成公的父親宋襄公,歷史上的宋襄公是個悲劇性的人物。作為春秋五霸之一,宋襄公不僅以宋楚泓水之戰“仁義失國”而知名。面對泓水對岸來勢洶洶的楚軍,宋襄公認為自己作為殷商的後人,應秉承古禮,因此以“仁義”之名,既不攻打正在渡河的楚軍,也不趁楚軍列陳之際襲擊,一再貽誤戰機,直至兵敗受傷。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當太子時更有“讓國之美”的事蹟。宋襄公作為王位繼承人,覺得自己的庶兄目夷比自己更加忠信仁義,更適合做未來的國君。曾經為了逃避繼承,而躲至他國。
繼承王位之後,他早年追隨齊桓公,輾轉諸侯之間,聲望漸隆,渴慕仁義並實際踐行,頗有恢復殷商舊業之雄心,泓水敗績後,頗為時人所恥笑,亦為後世所鏡鑑,他既盲目自信又充滿自卑,既信守仁義,又木訥執着,他是宋國文化精神的縮影。

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宋襄公影視形象
那麼,宋國的國民呢,諸子記載中的他們,有的思路清奇,有的偏執可愛。比如,《孟子》“揠苗助長”,《韓非子》“守株待兔”“信子疑鄰”《列子》“田夫獻曝”…… 至於原因楊樹達先生曾經專門論述,可能既有《漢書地理志》所言之由,“其民有先王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惡衣食,以致畜藏”,也有其他諸侯國對宋國的刻板印象吧。

各自為政與棄甲而復
瞭解宋國的歷史情境及民俗世風,對於華元及其身邊人所思之事,所行之跡,便不難理解了。
華元是宋戴公的五世孫,華督曾孫,華生御事之子,妥妥的官宦之家,貴族子弟。故事發生的背景是宋國和鄭國交惡,楚國和晉國爭雄,鄭慕楚,宋依晉。公元前606年春天,鄭國作為楚國的親善之國接受楚國命令攻打宋國。宋文公派華元、樂呂帶兵抵禦。雙方約定,二月初十這天在大棘交戰,大棘即是河南省的柘城縣,離宋國的國都商丘不遠。結果宋軍大敗,華元被鄭軍俘虜。被俘虜的原因是兩軍交戰之前,華元為了鼓舞士氣,殺羊犒勞將士。忙亂中忘了給他的馬伕羊斟分一份,羊斟便懷恨在心,遭到了車伕的報復。
據《左傳》記載,天明兩軍交戰之時,羊斟對華元説 “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就驅車衝進鄭軍軍中,鄭軍贏得不費吹灰之力。羊斟作為以私害公的典型案例被史家重重記了一筆,也為後世留下了“羊斟慚羹”的歷史典故和“各自為政”的成語故事。
我們可能覺得車伕是個下人,格局過小,實際上錢穆先生在《國史新論》中提到“在上古封建時代,貴族階級,內執政柄,外總兵戎,文武綰於一身。而且亦惟貴族,才有當兵資格”。可以想見羊斟作為宋國貴族,由於被忽視而心生怨恨。
故事到這裏並沒結束,由於華元是宋國不可或缺的重要政治人物,宋文公不惜花費一百輛戰車、四百匹毛色鮮亮的良馬,要從鄭國贖回華元。戰車和良馬還沒全部送到鄭國,華元設法逃了出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華元,立於宋國都城城門之下,讓守城士兵通報才得以進城。回國後,他馬上找來羊斟,試探問他:“當時是因為馬不聽指揮了嗎?”羊斟直面回答:“不是馬的原因,是我原因”。華元確認此事後,似乎並沒有着急處罰羊斟。後來,羊斟逃亡到了魯國。
華元敗軍逃回後,性情耿介的國人也沒忘了嘲笑他,華元爭辯失利後似乎也並未惱羞成怒,自認吵架本領不如人。
**《左傳·宣公二年》:“宋城,華元為植,巡功。城者謳曰:‘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使其驂乘謂之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何?”華元曰:“去之,夫其口眾我寡。”
宋國修築城牆,由華元擔任工程監督。築城工人唱:“睜着兩隻大眼睛,挺着一個大肚子,被敵人(鄭國)打得丟盔卸甲逃回來,滿臉蓬鬆的大鬍子,被敵人打得丟盔卸甲逃回來。”後以“睅目皤腹”這一成語來諷刺敗軍。華元不甘示弱,讓他的貼身武士喊話道:“有牛就有皮,犀牛多得是,丟了皮甲又有什麼了不起?”做工的人説:“即使有牛皮,又去哪裏找紅漆?”華元説不過,自認倒黴,對屬下説:“走吧!他們的嘴多,我們的嘴少。”

長袖善舞與弭兵之會
華元軍事作戰能力可能有限,但是折衝樽俎,談判於兩軍陣前確是一把好手,想不到的是他談判取得勝利的原因,這裏我們藉助《公羊傳》的記載,竟然是因為具備誠實的美德,就是説實話。
宋文公在位期間,公元前595年,宋楚交戰,楚軍勢如破竹,將宋國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楚軍主帥子反帶領部下,向宋軍發起猛烈攻擊。宋軍在華元的指揮下,居高臨下,頑強防守,擊退了楚軍的多番進攻。雙方僵持不下,楚軍只剩七日之糧,子反來到修築的工事前窺探宋國都城的情況,華元出城來見。
問:您的國都怎麼樣?
答:不行啦!
問:怎麼説呢?
答:糧草早已吃光,大家已經交換死去的孩子當飯吃。柴草也早已燒光了,大家用拆散的屍骨當柴燒。
問:不行啦?是真的嗎?我聽説被圍困的軍隊,都讓馬銜着木棍,顯得糧草富足,我能相信您嗎?
答: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我看您就是君子,自然實情相告 。
説:好吧,你們加油吧,我們也就剩下七日的糧草了,用完了,就回楚國了。
子反將華元的回答向楚莊王報告。楚莊王責備他為何漏了老底,子反正義凜然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
莊王仍要進攻奪城,子反卻説自己要回家,莊王一聽主帥要回家,就説“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楚王表示沒人陪,自己也堅持不下去。結果宋楚停戰講和雙方保證不再互相欺瞞,華元作為這項和約的人質到楚國居住。盟約上寫着:“我無爾詐,爾無我虞。”這是成語爾虞我詐的來源。
這是歷史上著名的守城之戰,華元和子反頗富戲劇性的三問三答結束戰爭,《左傳》與此記載稍有差異,明代《東周列國志》更有華元夜入楚軍大營,二人敍談之後,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的橋段,更加令人捧腹。總之,經此一役,華元的政治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

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二人結拜
宋共公在位期間,飽受戰亂之苦的中原小國,迫切需要和平發展,休養生息,華元作為宋國的右師,在周邊國家的政治舞台上也享有一定的聲望,不但與晉國執政卿欒武子稱善,也和楚國令尹子重交好。
公元前580年晉楚關係回暖、互派使臣,華元在這一年的冬天,“如楚,遂如晉,合晉、楚之成。”奔走於晉、楚之間,進一步調解兩國的關係,促成晉楚和平相處。次年5月,在華元的安排下,晉國的卿士燮與楚國公子罷、許偃在宋國的西門外會盟。簽訂的合約是:“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弭兵之會。
公元前576年夏季,宋共公薨逝,右師華元亦曾力挽狂瀾,平息宗族內亂,輔佐宋平公繼位,在此之後,仍持續活躍在宋國的政治舞台,直至公元前571年,與魯國、晉國、衞國等謀劃修築虎牢關,藉以遏制與楚國親近的鄭國。
華元的一生可以稱得上跌宕起伏,精彩異常,這也與他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意大利史學家哲學家克羅奇在其專著《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提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想來站在不同的時空座標,我們投向歷史深度的角度和目光也有所不同,但是古今中外對安定、和平的嚮往想來概莫能外,這裏借用春秋時期一位小國貴族的政治生涯來反觀那個戰禍頻仍而又活力四射的時代,共同表達對康平之世的祈願。
參考文獻:
1.錢宗範《周代宗法制度研究》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2.錢穆《國史新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
3.楊伯峻《論語譯註》中華書局2009年版;
4.王永《先秦“愚宋”現象與〈漢書地理志〉之地域文化觀》,《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0卷,第2期,第5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