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説到電影：從《春風沉醉的夜晚》看郁達夫小説與婁燁電影之間的聯繫_風聞

上個世紀讀過郁達夫先生的小説《春風沉醉的晚上》，印象尤為深刻、歎為觀止。幾年前又看過婁燁導演的電影《春風沉醉的夜晚》，婁燁也是我一貫看好的第六代導演。

且不討論婁導是否有意將郁達夫小説搬上銀幕，也無意去比較兩者之短長。長話短説、直接切入主題：鬱先生的小説和婁導的電影之間，到底存在着怎樣的聯繫？

我以為兩者不僅是人物脈絡相同，電影與小説更有着靈與肉之間的血脈貫通。

觀眾們可以注意比較一下：曾經在郁達夫小説裏面、然後又在電影中反覆出現的三個藝術形象（人物也包括動物）：居無定所、感情上沒有寄託的“我"、開電車的“**機器手”**和機器手口中嗤之以鼻的“黃狗”。對號入座的話，我們會從電影的五個主要人物（江城、王平、羅海濤、林雪、李靜）身上很清晰地看見小説當中似曾相識的影子。從這角度來説，婁導電影不單純是借用郁達夫原作的美學氛圍和元素符號，更直接嫁接複製了原作小説中的敍事脈絡、人物格局和精神境地。

在小説裏“我”在壓抑和苦悶之中，從曾起意欺凌卑微弱小到轉而去尋求同情弱者、以此換取些許安身立命所必需的温暖與自尊。但這對於改變卑微者低賤的命運來説，肯定是遠遠不夠的。只不過算是有粥吃粥 、有飯吃飯的抱團取暖。

而電影後半段的重頭戲，就是三人同行嘗試脱離使人窘困窒息的城市。而三人行的主線肯定是羅海濤。羅海濤身上的雙性戀在行徑上就是有粥吃粥、有飯吃飯的左右逢源，實質還是為了抱團取暖。

至於頤指氣使的“機器手”，只因為有一份穩定工作，搖身一變就可以自視高人一等。動輒斥責比自己階層更為低下的人是“黃狗”。就如主人公“我”也會由於一時多拿到幾塊錢微薄的稿酬，居然想到要去侵犯一位柔柔和和純淨如洗比之於“我”更加弱小的姑娘是一樣的。

在電影裏面，林雪被塑造成另一類的“機器手”形象。在婚姻家庭上始終盛氣凌人，凌駕於王平之上。最終也就釀成了婚變人亡的悲劇。

機器手在小説中被反覆提到的，他曾大聲斥責主人公為“黃狗” 。而不少電影觀眾一定還記得影片中出現過的白貓。幾位男女主人公在道德和情感上，都有過沉淪到和黃狗白貓一樣低人一等、被人瞧不起的境地。這也是林雪大鬧江城辦公室、王平不堪壓力選擇自殺、李靜從清清白白的工廠妹轉而到委身侍人、姜城最終縱情於歡場漁獵在燈紅酒綠之下、而羅海濤則摒棄姜成絕塵而去的原因。

當然小説中還有其他重要人物，比如説陳二妹這個角色就被婁燁導演投射到李靜身上。

先説説李靜吧。從電影前半段來看，她只是一位普通打工妹、男朋友也是一向沒有穩定工作、不起眼的小人物。卑微者不一定都會屈從於命運，但他們往往不是寄希望於自身的努力與勞作。或者是接受強者的垂青與眷顧、或者是憧憬明天的意外新生。這大概是小人物的通病吧；李靜和明哥強哥都是這種關係。從一開始吃飯間欣然接受明哥的現金贈予、再到不介意明哥的好意（比如工作時間明哥有意安排讓李靜可以偷一會懶），她可能早已經成是明哥的情人。從後來為搭救明哥主動委身強哥來看，李靜跟明哥的之間更是超出一般關係。明哥被抓廠子辦不下去了，她要想繼續承受老闆們的好意就只能轉而委身強哥。

心不甘情不願之餘，然後才選擇了三人同行。李靜明明是覺察到羅海濤與江城之間存在不正常的關係但依然安之若素，只能説明她對與羅海濤之間的感情並不在乎。李靜從羅海濤身上找到的，無非就是小説裏面的“我”想要的那種抱團取暖。些許男女間的温情與依戀，或許可以驅除籠罩今天的陰霾；但絕不會帶來明天的光亮。那麼接下來的幾場戲就是抱團取暖的同路人之間惺惺相惜，而絕非男女之間藕斷絲連的私情。

三人行裏面，李靜的結局最不用耽心。無論是重新回到強哥的廠還是開啓新一段的戀情，未嘗不是一條出路。而在小説結尾故事雖然戛然而止，人物命運也是不難想象的，就是陳二妹就算逃得過張工頭的歹心也躲不開李工頭的算計。怎生一句遇人不淑了得？更何況主人公“我“”對陳二妹本來也是這種曖昧不清，想佔有又不想負責任的關係。

再説林雪，一個在生活中工作上都顯得比較強勢的女人。因而王平和江城的姦情一旦敗露，就變成了輸不起的女人。換個角度，就是生怕因為自己這個做妻子不稱職而被人瞧不起。因此，林雪一直通過扮演受傷害者的角色來反覆強化自己的動機，表現出來的就是對王平江成姦夫姦婦的不依不饒。其實，林雪自己何嘗不也是加害者呢？

從她和王平短短的幾句對話當中（“我爸媽是怎麼對你的”）就可見一斑。在婚姻家庭中，女人的這種能幹要強一般都會有好的家世背景好的地位待遇作為倚靠。她們往往都是利用施恩者的身份在夫妻關係上居高臨下。從王平小書店老闆和林雪中學教師的身份不對等來看，王平這次遇到的又是一個“機器手”。

所以在林雪眼中，王平和江城一樣都是負義背情、離經叛道的黃狗（江城在被林雪刺傷後，鏡頭前再一次出現垂死的貓的形象。在這裏白貓與黃狗置換，都是在暗喻“黃狗”這種人格身份。就如同法國電影《禽獸該死》一樣，“黃狗”也該死。人遭遇的，同時也是動物遭遇的）。沒有能夠放棄成見而去自省、學會設身處地與王平報團取暖。這也許就是林們雪的悲劇。

王平作為一個弱勢丈夫，在強勢妻子面前就顯得比較謙卑、低微、猥瑣。影片中多次展示李靜和羅海濤的牀上場面。但而沒有王平和林雪的夫妻生活鏡頭。這不也是在暗喻林雪和王平之間在性生活上面的不和諧嗎？許多基情的發生，都是源於缺乏健康、平等、賞心悦目的夫妻生活。

王平電影裏面最津津樂道的事情，恐怕除了與人偷情之外，再就莫過於處心積慮地夥同情人一起算計自己的妻子。這樣的人不但不能成為“機器手”，甚至也不會遇到陳二妹。因為他從不懂得理解同情別人、進而去關懷體貼妻子的感受。

在王平身上看到的“黃狗”形象，這恐怕也是多數像江城一樣的基友逃離不脱江城這座城市解不開這個死結、最終別無選擇的根源。所以，最後王平的結局是最令人噓唏的。

再來説説江城。江城之所以和王平決斷，不單純是因為事情敗露林雪找上門來鬧到自己的公司（其實像江城這樣的資深基友，應該對這種後果早已經司空見慣。他們通常都會有很強大的心理承害能將損害降低到最小），更多地還是出於對這種有始無終情分的放棄。

男女也罷基友也罷，從喜歡到愛往往也就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比如江城和羅海濤的初見）。但愛過以後，卻很難再説彼此喜歡。因為喜歡跟愛不一樣：喜歡用不着拖泥帶水、完全沒有虧欠與負疚。而愛則是自私的，愛一個人就想獨佔擁有。小説中“我”的理性曾對自己提醒過：莫再作孽/你想把這處女毒殺嗎/你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如果在小説中作者想要表達的只是普通的男女之歡，就沒必要有這麼純淨的情愫。在這裏觀眾們禁不住要想一下，搞基能得到真愛嗎？若答案是肯定的那好，觀眾們想必也是會支持你同情你。

所謂歡場無真愛，更多的還是這樣的一個道理。

林雪對王平是這樣（已婚男女夫妻之間，初衷都是天長地久。尤其是林雪這樣自詡清高、自命不凡的女人），王平對江城也是這樣（雖然只是是同性情人，但因為林雪曾經説過我們倆個離婚你們也到不了一起。可見王平的目的不在於魚水之歡，更希冀長相廝守）。但江城自己想要的卻並不是這樣。所以江城的情斷義絕最後導致了王平的自刎。

説到這裏，我們對江城的形象已經有了清晰的勾勒。這個人固然不會是趨炎附勢、蠻橫欺凌的“機器手”，但在歡場之上也是一個不負責、生怕被羈絆的玩家。也即小説當中想表達的主人公“我”的反面。江城的感情寄託，早已經明確不會是在王平、羅海濤之間做出選擇。最終，他只屬於如自己一般逢場作戲的歡場小妹（估計是一位女相男聲的CD甚至是TS）

影片中所賦予觀眾的壓抑苦悶，既是來源於春風沉醉的夜晚江城獨有的靜寂與哀愁。同樣也是來自於對生命不能承受之情的背離與逃避。

最後再説説羅海濤。羅海濤就顯得比較“禽獸”，因為他在影片裏過有雙性戀行為。從和李靜在一塊來看，他表現出“27歲的上身”（性生理成熟與性心理不成熟之間的矛盾、強烈慾望與固有的羞愧感之間的矛盾，也代表了基友羣體低齡化趨勢）和“17歲的下身”（性壓抑性飢渴得不到滿足，這往往也是導致基情四射的主要原因）。由於不想聽憑慾望的擺佈，最終羅海濤還是選擇離開了江城。

如果説王平和江城都是因為老於基情泯滅了生活中的人倫情感同樣屬於黃狗，那麼羅海濤的生活軌跡在很大程度上就折射出小説主人公“我”的苦悶掙扎。既有生活上的不着邊際、隨遇而安更有情感上的空虛、落寞、飢不擇食。

對於羅海濤的異性愛人李靜來説，明哥被抓以後失去了工作、經濟上少了來源、生活上沒了着落。但她並沒有去找羅海濤共同想辦法，而是主動去向強哥示好獻身（此處影片應該有刪減）。為什麼呢？因為羅海濤跟她一樣，也沒有錢工作沒有着落（不知道他現在乾的這份受僱於林雪類似私家偵探的活，是不是能獲得穩定的收入）。更主要的，應該還是李靜跟羅海濤在一塊缺乏保障沒有安全感。所以當李靜在無意中窺伺到羅海濤和江城之間的基情，李靜並沒有做出和林雪一樣的過激反應。

她最後哭只是為自己遇人不淑，明哥強哥一直到羅海濤都不能提供自己想要的生活保障。所以從一開始，李靜對羅海濤就並不很在乎。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好像異性伴侶。影片前半段，明哥和羅海濤兩個人在李靜身邊是交替出現的。李靜能跟姜成羅海濤三人結伴而行，説明李靜對自己今後做出的選擇並不關乎羅海濤。那麼後來在加油站藉機離開也就在情理之中。

這樣就更好地刻畫出羅海濤的生活形象：生理上對性的如飢似渴、心理上對基情的好奇與羞恥（後面有一場戲是和江城發生衝突，但後來兩人屈從於慾望還是有交媾行為）、感情上翻雲覆雨拖泥帶水缺乏責任感、事業上一事無成無所事事。這種人要是換成在男女兩性之間，對女孩子肯定也不會有太大吸引力。這也是一直以來困擾羅海濤苦悶壓抑的原因吧。

所以説，在羅海濤身上還存在着一般的社會壓力和情感道德的束縛。類似小説裏面現實中的“我”。這種人想必也不會是江城所傾心的。最後兩個人在交歡盡後提起褲子以後就不認人也就不足為奇。

最後再講一點，《春風沉醉的夜晚》影片後半段導着力渲染的大橋橋頭堡，大概有三分多鐘的鏡頭。巍峨的橋頭堡（估計是南京長江大橋南堡），不也是城市艱鉅的守衞者吧？在影片中出現，也就是説想要逃離這座壓抑苦悶的江城其實並不容易、或者説擺脱基友的生活並不總能如願以償。

最終江城還是返回來了，在受到林雪傷害之餘依然頑強地活下去。繼續在歡場上聲色犬馬、報團取暖。説老實話，就算江城自己想痛改前非，恢復正常男人的生活又談何容易？

因此影片裏面逃離的主題，註定是要失敗的。如同小説中的故事發展戛然而止一樣，不言而喻。我覺得這也就是影片後半段從大橋橋頭堡開始，到結尾時鏡頭又一直被拉回到江心洲最後畫面定格（斷橋、沒有出路）的用意。

原創影評，首發於豆瓣、略作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