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回到“解放前”:我在華盛頓墮胎權利集會現場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2-05-17 22:08

五月二日是個週一,隨着政治媒體Politico的重磅消息發佈,整個美國都掀起了關於墮胎權的風暴。新聞流出幾小時內,大量人羣在最高法院門口自發集會,抗議最高法院(還未發佈)的意見草稿。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當夜,有超過千人在最高法院門口抗議此草稿,同時有少量的反對墮胎的抗議者也在表達政治訴求。(相關內容可參考 推翻墮胎權?美最高法面臨合法性危機)
大多數人是憤怒的,還有一些人選擇用沉默來表達對女性權利侵害的悲傷,在最高法院門口手持蠟燭守夜。
十二小時後,事件繼續發酵,抗議人羣持續集合,多家媒體轉發抗議消息。五月初正值大學的期末考試季(Final Season),但採訪中的學生仍然表示覺得此刻站出來比在家複習更重要,選擇先把考試放在一邊。我在搜索引擎和社交媒體上嘗試尋找集會信息,然而社交媒體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憤怒和震驚淹沒,一時竟找不到集會的具體時間地點。
不同聲音,同一訴求
到了國會南站 (Capitol South)下車,站台上很多手持標語的年輕女性。我有些擔心會不會已經錯過了集會的高潮部分,結果看到更多手持標語的人一起從車廂湧出。我隨着人流一起出站,迎面走來剛從集會上回來的人羣。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告訴我,她們下午兩點就來了,現在回家吃晚飯。我才意識到,這樣來來往往流動性的自發集會在過去兩天裏幾乎沒有停歇。
後來聽在華盛頓的朋友説,最高法院附近的街上,地鐵上,到處都是去抗議的人,集會已經不需要時間地點,隨時去最高法院門口就可以。

●封路的第一街,盡頭是集會人羣 / 世界説
最高法院所在的第一街已經被警車封路。現場很多攜帶警棍的警察一邊巡邏一邊疏導人羣,以防爆發衝突。華盛頓特區的警察對此類抗議遊行活動似乎已經非常習慣,並沒有顯得很緊張。順着離場的人來的方向和越來越大的呼喊聲,我們找到了抗議現場。最高法院的門口被路障隔離開,兩側擠滿了人羣。
工作日的晚上七點能集結到這麼多人本身已很壯觀,況且大部分都是無組織自發前來。現場以年輕女性為主,也有拖家帶口的,來遛狗的,還有很多身穿“使女的故事”中紅色使女制服的。遊行抗議已經是華盛頓居民日常的一部分。除了個別反對墮胎的“pro-lifer”,大部分都是較為年輕的pro-choice一派。
我看了一圈,場上的標語大概分為三類:政治批判類,個人權利主張類,公共政策諫言類。政治批判類主要批評了共和黨過度政治化最高法院、違反“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允許法官的個人宗教信仰干擾法律制定,等等。其中最顯眼的要數一個印有五位最高法院法官照片的標牌,以此問責違反歷史潮流的、過度政治化最高法院的保守派法官。

●法院外的抗議人羣 / 世界説
個人權利主張派主要強調了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手中舉着“My body, my choice” 的女性抗議者以及 “Her body, her choice”的男性抗議者佔了集會現場的將近一半,也許是因為這口號最為簡單明確。
此外,“管好你們自己的事(“Mind your own business”)”的標語也很常見。
政策諫言類主要關於推翻Roe判決之後的影響以及如何阻止推翻Roe的進程,比如“推翻Roe只會中止安全的墮胎”。很多人手持金屬衣架走上街頭,這是失去身體自主權的婦女被逼上絕路的象徵。
在合法墮胎沒有放開的年代,許多走投無路的婦女不得不求助於條件設施和安全衞生都達不到標準的“黑診所”。更困難的女性甚至會用金屬掛衣架自己操作,成功概率低,而且事後出血、感染而死以及留下後遺症的幾率都很高。很多人拿出血淋淋的衣架來提醒立法者,法律的實際效果,並非只是意識形態上的辯論——公共政策的執行會造成真實的人的犧牲。
在Politico那篇重磅報道之後,權威醫學刊物柳葉刀也發表了封面社論反對這一法案:禁止墮胎不能真正禁止墮胎,只能禁止安全正規的墮胎。這篇社論還提及了公共衞生政策中不可忽視的種族公平問題(racial equity):比如黑人婦女意外懷孕遠高於白人婦女,不安全非正規的墮胎率更是高出兩倍。
推翻Roe vs Wade,真正推翻了誰的權****利?
法院左側有女權NGO的演講,和人羣互動起來引得一陣陣共鳴和呼喊。
過去我曾看過的政治集會,基本內容無非是兩黨之間互相指責,但這一次有所不同。演講中不僅批評了川普政權僅一屆政府就保送三名保守派大法官的貽害,順帶還批判了(在當時)還沒有強烈表態的拜登政府和早年不支持婦女選擇權的拜登本人,並指責民主黨多年以來未能在掌控兩院之時把握機會將Roe 法典化(Codification)一事重視起來。正因如此,現在兩黨之間的黨爭拉鋸激化,才導致Roe判決如今有被推翻的危機。
隨着台下觀眾的情緒逐漸高漲,台上的演講者講到重點:推翻Roe帶來的政策衝擊影響最大的,是社會資源不足的工人階級婦女。或許是因為冷戰的歷史遺產,階級在美國主流政治裏一直是一個不太被正視的概念,似乎承認美國是一個有階級的社會就會把自己打上某些意識形態標籤,而傾向於用藍領這一更為職業性的稱呼來稱呼工人階級。久違地在學校以外聽到這樣的用詞,也是讓我感到耳目一新。這在我看來是真正關心女性而不是政治本身的,然而這樣的聲音,也許註定被主流政治排除在外。

●法院外拍攝演講的人羣 / 世界説
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很年輕,並且在新聞爆出的第二天的工作日就立即集合,並不像專程來華盛頓抗議的,基本可以肯定是華盛頓及周邊住民。華盛頓作為一個思想開放的傳統藍區,每次選舉支持民主黨的投票都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在事件發生的週五就收到市長的郵件,標題説華盛頓是一個驕傲的pro-choice城市:華盛頓的婦女權益不會受到影響,全世界各地的女性都應該有身體自主權。完全可以確定,即使Roe案被推翻,各州自定墮胎法案,華盛頓特區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他們並不是可能會被政策影響到命運的人羣。
正如會場上的演講者所言,Roe v. Wade 一旦被推翻,受到衝擊的不是台上的人,也不是台下的人,而是在保守州為了生計奔波、沒有時間和資源來抗議的工人階級婦女。有二十六個紅州即將施行墮胎禁令,其中十三個州更是有所謂禁止墮胎的“一觸即發法律(trigger law)”,可以在Roe被推翻時立即生效。其中一些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初,只允許在女性遇到生命安全時墮胎,其餘情況都不予考慮,即使是因強姦或亂倫而懷孕的情況。一旦Roe被推翻,它們將在極短時間內重新實施,這些州內的女性命運也會一朝改寫。
根據Guttmacher Institute的數據,尋求墮胎的更有可能是二十多歲,低收入,未婚,以及已有一個孩子的女性。不同於住在保守州的更有資源的女性,一旦意外懷孕,她們將很難專程到外州尋求正規的醫療措施來墮胎。金屬衣架的悲劇註定會一次次重演。
我看着遠處被路障圍住的最高法院,雪白莊嚴的新古典主義建築內是法律的制定者和裁決者,路障外發出呼聲的人羣是法律的捍衞者和抗議者,然而真正被法律改變影響到的工人階級的婦女,根本就沒有這個資源和時間來參與集會或抗議,甚至可能對自身很快要改變的命運都毫不知情。這三者,完全是不同階級年齡甚至性別的人,法律的制定者和法律影響到的人羣更是鮮少交集。這樣的制度下,如何實現法律的公正?
在學校,我修過一門憲法與民權公民自由的課,其中有一個最高法院用來裁決某些言論是觸犯淫穢法還是受到第一修正案(既言論自由)的保護的標準叫community standards(羣體標準),就是要一個普通人(average person)以現代社會羣體的標準(applying contemporary community standards)來判斷。然而當法律的制定者離“普通人”和“現代社會羣體的標準”越來越遠的的時候,如何保證法律的合理?
最後的希望?
最終的裁決還沒有正式發佈,將Roe法典化的進程刻不容緩。
最高法院這次草稿泄露發生後,民主黨加快了將Roe案判決法典化的法案,女性健康保護法(Women’s Health Protection Act)的投票進程,但沒有跨黨派的支持,這是一次註定失敗的衝刺。
女性健康保護法在5月11日以49-51的投票結果止步於參議院(參議院需要至少60票才能通過)。沒有共和黨人投贊成票,其中包括一些聲稱支持女性選擇權利的共和黨參議員。這已經是此法案第二次無法通過參議院投票,兩黨依然無法就法案內容達成共識,因而最終流產。

●美國參議院表決結果 / 網絡
在民主黨提案之外,少數支持女性選擇權利的共和黨參議員另起爐灶,發起了Reproductive Choice Act,然而這又註定是一個無法得到大多數支持的法案。由於接下來的中期選舉,兩黨合作發佈一個共同法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最高法院的裁決結果正式公佈,兩黨之間在此問題上會在兩院和各州陷入更持久的拉鋸,要重新通過最高法院恢復Roe案判決則可能需要好幾代人的努力。
這樣的大背景下,普通人的政治性抑鬱愈發普遍,除了走上街頭和給自己州的議員打電話,似乎也沒有什麼有效的發泄途徑。倒是有緬因州的公民,因不滿參議院Susan Collins對女性健康保護法投下的否決票,而在她家門口用粉筆寫字催促她“收拾好自己的爛攤子”。
上學的時候我們常常抱怨憲法與民權公民自由這本課本太重,現在才理解這本書所容納的重量:每個案例背後都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向平等自由邁進一小步。而在現實中,我們習以為常、當作理所應當的權利,也有可能會在朝夕之間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