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商人弦高:如何挽救國家於危難? | 中國古代商業史_風聞
砺石商业评论-砺石商业评论官方账号-砺石商业旗下专注大公司深度报道的专业商业媒体。2022-05-17 09:45
**導語:**商業一直是人類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古代也有着很多傑出的商業人物,但較少被世人瞭解。為了歸納這些源自古代先人的商業智慧,以啓示當下,『礪石商業智庫』策劃了《中國古代商業史之商業人物》系列,以饗讀者。本期人物是挽救國家於危難之際的鄭國商人弦高。
劉黎平 | 作者 礪石商業智庫 | 出品
商人是一個逐利的社會羣體,承平也好,戰亂也好,他們的步伐總是循着利益的軌道前行,如果要和某一個政治軍事力量捆綁在一起,那必須得和盈利相關。
尤其是在干戈紛爭的春秋戰國之際,應該是利字當頭,遑論道義。
以上是我們很多人對古代商賈的形象設定。
其實不然,翻開史書的扉頁,撥開成見的迷霧,去審視歷史的細節,則會發現:在舔着刀鋒生存的紛亂時期,遊走於利潤和戰火之間的商人,也會和自己籍貫所在的諸侯國,有一份道義上的約定。這份約定,不只是利益的捆綁而已,更是道義上的期許,商賈和城邦之間,互相保全,互不辜負。
有這麼一個諸侯國,叫做鄭國。
有這麼一羣商人,其中一個叫弦高。
一
晉文公最後的密令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公元前627年,孔子出生之前七十六年,在中國北方的大地上,正要經歷一場大的變局。
前此一年,一位巨無霸式雄主——晉文公重耳——去世,這位曾經流亡十九年的英雄,在將自己的國家打造成一個誰也不敢忽視的存在之後,撒手人寰,晉國舉國悲悼。
然而,人生應該了無遺憾的晉文公,卻似乎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用自己的靈魂在棺木裏發出牛一般的吼聲。
所有的文武官員全都戰戰兢兢跪在前任霸主的靈柩前,等候着,但又不知道等候着的是什麼。
在那個年代,唯一能夠解釋和傳達神秘使命的只有占卜師。
晉國的占卜師郭郾為已經躺在棺木裏的重耳發聲:
我們西邊的鄰居將冒犯我們,然而我們將獲勝。
到底是先人的靈魂在預警,還是後人以神鬼的迷霧來推動下一步的戰略?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晉國必須要行動了。
此時的秦國,也要行動了。
秦和晉行動的指向,都是夾在他們中間的一個小個子鄰居:鄭國。
之前的公元前630年,秦晉曾經合力攻打鄭國,説好的一起瓜分鄭國,秦穆公卻被鄭國一個離休已久的老臣子——燭之武——所説服,留下駐軍,允諾不再欺負鄭國之後,擅自解散聯盟撤走。
趁你病,要你命;趁你死,失你信。
晉文公去世後,秦穆公忽然又饞起鄭國這塊肉來,更何況留守鄭國的秦軍將領杞子説:我手裏有鄭國國都北門的鑰匙,你們悄悄來,我把鑰匙插進門孔,鄭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魯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秦國的軍隊浩浩蕩蕩出發了。
本來打算偷襲,卻鬧得動靜很大,連身在洛陽的周王都看到了,而且周王的孫子王孫滿還發了點評:“入險而脱,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進入險地,行動輕浮,而且又沒有謀略,不失敗都難。
然而,即使行蹤敗露,打草驚蛇,對於一個大體量的軍事力量而言,也不算是太大的忌諱,因為秦的力量足夠碾壓對手,即使是在知情的情況下。
此時此刻,誰來拯救危亡之際的鄭國。
此時此刻,在中原大地的地平線上,來了一羣牛。
二
販牛商人滯敵救鄭
秦國長途奔襲的大軍,到達滑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牛販子,牛販子是鄭國人,名叫弦高。
弦高將要去東周賣牛。
鄭國和周朝做生意,是有傳統的,鄭國的祖先本來就是周王朝的貴族,周宣王的弟弟姬友,於公元前806年,被分封在國都鎬京的附近,這個諸侯國,也就算是在首都的衞星城。住得近,有商業往來,順水推舟的事情。
公元前774年,鄭國遷於中原,和東周依然是鄰居,依然有商業來往。
一支商業隊伍,和一支軍事力量,在滑國相遇了。
這支商業隊伍,是有自己的祖國的,眼睜睜看着一支侵害自己國家的軍事力量迎面而來,是刻意避過,還是半路攔截?
弦高選擇了後者。
至於為什麼選擇後者?除了個人品德使然,更深層次的原因,後面再説。
弦高迎面走上去,迎接秦軍的主帥孟明視,謊稱自己是鄭國的使者,還送上四張熟牛皮,十二頭牛作為覲見之禮。
送上這樣的厚禮,是要圖什麼嗎?
圖的不是利益。
圖的就是保存自己的國家。
弦高雖然是一個商人,但是很擅長於外交辭令,他對秦軍最高指揮官説:我們國君聽説貴國要來拜訪,特意派我前來慰勞各位,你們要駐紮一天,我們就提供一天的駐紮費用,你們要繼續行軍,我們就給各位提供警衞工作。
在交談當中,就已經派人火速前往鄭國報信。
《左傳》上記載的原話是:“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衞。”
這番話,信息量很大。
首先,它的含義很簡單,即你們所謂的偷襲行動,已經是透明的了,我們鄭國已經全程掌握你們的行動,而且已經做好一切準備。
其次,這番話十足的外交官口吻,口氣委婉客氣,客套和緩,不傷面子,例如對你們的侵略,我們會隨時奉陪,則説成“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衞。”表面上是説白天給你們提供飲食,晚上給你們提供保衞,實則是説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們都全副武裝準備作戰。
這種綿裏藏針的表述方式,幾乎就是教科書級別的外交辭令。
我們從這裏可以推測,鄭國的商人具有外交官的素養,政治人員的涵養,軍事人員的膽氣,這個小國家的商業羣體,可以在政治軍事外交的領域遊刃有餘。
在得到弦高的情報之後,鄭穆公客氣地驅逐了駐紮在鄭國的軍事官員,誇下海口的杞子不得已逃奔齊國,而正在路上的秦軍也無意再進,於是撤退,結果在崤遭遇晉軍的伏擊,幾乎被全殲,主帥被俘虜,大將被擊殺。
促成這個局面的主要人物,就是販牛商人弦高。
在國家將遭受危難的時候,他挺身而出,狠心割肉犒勞敵軍,拖延敵軍,最後嚇跑敵軍。有謀略家的智慧。
在和敵人的交涉當中,他既客氣温和,又堅決果斷,有外交家的靈活。
在歌頌鄭國商賈心懷大義、愛國無私的同時,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從鄭國的架構方面去思考這個問題,在商人和所在國之間,存不存在一種契約?
答案是肯定的:有。
三
鄭國朝堂和商賈的聯盟關係
從弦高那次的大義救國再往後翻一個世紀左右,到了魯昭公十六年,即公元前526年。
晉國和鄭國依然安好,依然有着微妙的外交關係。
那時候鄭國的國相,是春秋時期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子產。
那一年,孔子25歲了。
晉國的貴族韓宣子訪問鄭國。此次除了國事活動,他還有個私人目的,那就是他想要的一塊玉環在鄭國的商人手裏,他這次既然到了鄭國,就想通過鄭國官方的關係,把這塊玉器從商人手裏拿過來。
鄭國國相子產拒絕了,理由是:“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這玩意不是我們府庫裏的,咱們國君不管這事。
於是,韓宣子向鄭國的商人直接購買這塊玉器,但是商人在成交之後,説:“這事一定要報告官府。”
很有可能,鄭國的珍寶在國與國的貿易上,有一定的禁忌原則,但又不是強制的,就看自覺。
於是,韓宣子就告訴子產,而子產説了一番話。
這番話很寶貴,見證了中國東周時期諸侯和商界的關係。
子產説,當初我們鄭國從周王室抽離出來,分封到地方,我們的合作伙伴就是商人。
“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
鄭國的貴族和商人共同開發這塊從周王室得到的土地,攜手建設自己的家園,斬荊棘,開荒地,有了人間的煙火,都市的繁華,為了維護鄭國的局面,他們有一個約定:
“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丐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
我們之間不背叛,你有寶,我不妒忌,不介入,對我們共同的家園,你要忠誠地對待。
接下來子產説,正因為有這個大原則在上,所以我們不能從別人手裏奪過玉環給你,否則就是敗壞盟約。
韓宣子滿面羞愧,把玉環還給了商人。
從子產的這番話,我們可以窺見當時諸侯國豐富的生態結構,即除了貴族和士,除了貴族和平民,諸侯和商賈之間也有一個盟約,共同維護周王室建立的分封秩序。
至少在鄭國,商業界的職能,是有法律界定的。既遵循貿易買賣原則,也不違愛國的道義。
從這次外交小事件出發,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此之前的一百多年,那個名叫弦高的商人,能迎着刀光劍影、鐵騎如山的秦軍上去,以外交官的姿態拖延敷衍敵軍,為自己國家的戰略準備爭取寶貴的時間,因為,弦高這個羣體,和鄭國有一個約定,他不能背叛這個約定,在家國存滅的關頭,他把利字放一邊,先去顧慮家國的利益。而鄭國也保護他的利益。
商業可能有時候沒有國界,但商人時時有國界,弦高的作為,可能就是當時鄭國商人的日常而已。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