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優越感是從哪來的?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2-05-18 23:19
文 | 飛劍客
最近一個月,沉思錄圍繞着上海以及上海疫情的話題,都顯沉重。除了“共存”與“清零”的路線之爭,網絡上對於上海疫情的話語,從迪士尼的煙花始,我們能看到市民階層對於上海“現代性”的賦魅,當然也不乏外地媒體的吹捧,再到如今全國的網友對於“上海性”的普遍祛魅到批評的過程。今天來聊一個比較輕鬆一點的話題。
就在年底,有一部全程上海言話的《愛情神話》上映,講述了上海本地的有閒市民男女的日常,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雖然片名叫愛情神話,其實是塑造了上海神話。影片沒有看出什麼愛情的蹤跡,能看出導演處處閃現着反諷,但僅僅是在自娛自樂地反諷,反過來構建了一個梧桐樹下,咖啡館外,小布爾喬亞的腔調呼之欲出的精緻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自然是要排除掉外地人的,或者是僅僅充當黃藍色一閃而過的背景,然而我們在上海疫情中清楚地看到,作為“市民階層”的上海人——除了户籍310居民,也包括新上海人,他們日用而不覺的物流和消費是由外地勞工支撐起來的,而當這些一旦遭遇斷檔的時候,他們心中的上海也立刻“變得陌生了”起來,甚至會驚訝“曾經熱愛的上海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就是賦魅的結果。事實是本地市民階層的現代性生活是非常依賴那些穿上工服就隱形的人。
不過在媒介中,提到桑海寧,相比於其他一線,往往是“排外”“優越”的印象標籤更濃(除了對歐美人),在疫情中除了前期防疫的不作為,這些“特徵”被攻訐的尤其之多,很容易引起上海與非上海之間的地域大戰,在不明朗的時下滋生戾氣。某種程度上這確實是刻板化的,它可能只是少數市民的習性,同時它需要更唯物主義的解釋:
這裏聊上海人外,也對照聊聊廣深。
上海人的神話
嚴格來説,上海人概念是建國後才終於形成的。有意思的是,在此之前也有上海本地人,早已在元代上海建縣時就逐步形成了,受江南傳統鄉土文化影響深,講的是傳統太湖片方言,比如松江話,但這些人後代也有很多並不是我們認知裏有腔調的“上海人”,而是被稱為“鄉毋人”。後來,上海開埠,各地的移民隨之湧入租界區。
近代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當然也有南區從事工商業的原住民),其主要移民是來自太湖片的吳語族羣和江北片的淮官族羣,要説民國時期的上海人存在歧視現象,與其説是歧視,不如説是自外於買辦資本主義體系的邊緣存在的“菜雞互啄”,歸根結底是不同方言族羣間的鬥爭。
現代上海人的地域認同形成於共和國前期。首先我們得明確一點,這個桑海寧首先是有“上海市區户口”的人。在解放後,市區的老克勒原住民聞風而逃,留在了上海的多是勞工階級,郊外是農民(58年又從江蘇划來了大片地方),隨着前三十年户籍約束,所形成了高度不流通的本地城鄉社會,在其中確立了市區人和鄉下人的劃分。
在共和國初期的工業積累歷史中,上海無疑是居於非常重要的地位,説是“長女”形容恰當。彼時擁有當時最多的工人階級數量,上海工業通過其他方式支援各個地區的建設,並向全國大小三線輸送了大批人才,與此同時,上海的住房分配機制趕不上工業人口增長的速度。上海彼時的人均居住面積卻是全國墊底的,很多家庭一家幾口擠在亭子間大小的房子裏,而當出去建設和上山下鄉的人在改開後陸續回來,住宅的逼仄情況沒有改變,還有相當多人就業也沒法解決。湊在一起的大家庭間、妯娌間經常爆發爭吵,所以在外地人刻板印象裏本地人那些斤斤計較的小市民習氣,很可能是這個歷史進程中形成的。

即便那會居住條件不好,上海市區在中國仍是擁有着獨一檔的便利和現代化的地域。常看到上海老一輩喜歡吃雪糕和軟糖,因為對從小生活於此的他們來説,就不是什麼稀奇的玩意。市區人對於鄉毋人,毫無疑問是有優越感的。而在此以後,轉移到對外地人的優越。
唯物上看,優越主要來源於兩點:
第一部分是來自於前幾十年城鄉二元制下,直接與政治國家規定的“工資級”相關的地域歧視。這些本不是一線獨有的現象,小城市和縣城不是沒有通過這個機制對農村的歧視。常見於老一輩上海人。
由這部分優越是如何演變為部分人的排外情緒的呢?很大原因在於,市場經濟使得上海本地市民階層羣體發生了分化,相當多的本地人也是蝸居在父輩留下來的,舊城區的破老公房或者弄堂老民房裏。相對那些發財的,是被邊緣化了。他們有時候會覺得都是外地人過來把機會搶走。還有就是改開後的大量流動人口,帶來的90年代的較高犯罪率,無疑加劇了本地人對外地人(安徽人,剛波寧)的敵意。
第二種優越類似“中心資本主義”路線代表建立起來的意識形態對邊緣的壓制。在後者眼中,上海並不是作為我國曾經最大的工業城市而偉大,而是上海愈發地作為類“西方”的異質於“本土”的現代性的代表而偉大。就比如上海人喝咖啡,一些人也要進行賦魅,稱為“上海傳統市民咖啡文化”,甚至把上海人上升到具有“咖啡基因”的層次。
但凡對歷史有常識的人,都會明白上海提前全國大部分地區接觸咖啡是因為殖民,以及當時老克拉們對於“先進西方生活總體”的模仿,為了接入現代景觀而沿襲下來的,這裏和夏目漱石《我是貓》裏面的“高級日本人”對於牛肉和咖喱的態度是完全一致的。

如果説前者的優越感像是有些上海老太太的不搭理,白眼説上海言話的態度,令人不悦;後者則像一個舉止得體的精英人士,告訴儂“並不是上海人歧視外地,而是這些層次低的人歧視外地”,“因為他們自己一輩子過的不行,永遠是繁華城市裏的井底之蛙”。你能感覺到客氣周到,直到疫情來到,他説“上海都這樣更別説全國其他地方了”。
妖都和先行示範區
相比魔都,現在城中村遍佈的妖都,原住民的先祖是秦軍南征百越,留駐兩廣的秦軍和百越土著融合而來,但一般追溯宗祠則大多是南宋從北方來的(如陳家祠)。廣州作為千年商都,和上海那種時髦的風格不同,有自己的一套。數以千計的東南亞、南亞、非洲和阿拉伯人就像千百年他們的先輩來到這裏,和塞里斯人進行着商品的交易。
80年代,廣東處於對外開放的最前線,對於村集體的土地轉用和開發模式,珠三角各級政府是樂於放權的。典型的模式是村民提供土地,建造廠房出租給外資企業,然後村集體分享租值;工人從內陸省份和非珠地區風塵僕僕而來,提供剩餘價值;於是廣府人的自建房加高,十幾層遍地開花,亦可橫向連綿,樓間距無限趨近,形成握手樓。

外來人多,本地人可憑藉出租房屋就獲利,另外村集體廠房,村户宅基地的底層還可以改造商鋪繼續出租給商家;而長三角地區的廠房和住宅則大量集中在城鎮的土地上,擁有者一般是企業主或政府本身,導致普通人很難分享租值。以上也導致珠三角本地人進廠務工比例遠低於長三角,其享樂生活的氛圍也濃於其他地區,不過據我觀察廣州人只是在吃上面比較講究,在住和行上,就沒啥多餘的講究。
長遠看,這種收租不幹事的文化也很可怕的,就像土生土長的人所焦慮的那樣,慢慢城裏就全是“煲冬瓜”。他們既要維繫這種開放的經濟基礎,也擔心既有的生活方式會改變:譬如熱愛的粵語文化斷層了,大排檔關門了。事實上本地年輕人聚會的時候,他們都會下意識先使用普通話,直到發現都是説粵語的,相視一笑才切換到粵語頻道。

很多老廣稱外省人為“撈”,但真和老廣接觸後,會發現撈仔撈妹調侃成分居多,“撈”源於“老兄”,是老廣年輕時説國語不流利的產物,碰到外省人稱“老兄”的時候就變成“撈兄”,當然後面這個詞在外省人那解碼可能有分歧,但原初並非貶義,問一問老東山、老西關的廣州人就知道了。相比撈字,北佬北妹就顯得不太客氣了,九十年代那會珠三角這邊叫北佬北妹很多,原因多出於治安,這幾年地域黑漸少,外地人也普遍認為老廣相對性情温和,樸素務實,有人情味。
然而,廣州人現在相對不排外是比較現實的,大家都知道老廣低調,不顯山露水,就算心裏有意見,但他們的文化裏信奉和氣生財,這也是千百年來做外貿做出來的一點人生經驗,即無論你是什麼地方的人,人家不高看你也不低看你——因為沒什麼用。順着這條思路我們能想到經濟上的,到08年以來,通過四萬億大基建這波內陸的造富機器,除了以前輸出的打工仔,又有了一大批內地有錢人來到了珠三角消費,明眼望見那些來自內陸的靚仔“有素質”且能花錢,過去的成見又少了,從以上幾點來看,絕大部分地域歧視植根於經濟利益。
相對來説,深圳這座粵東城市就剔除了粵語區與普通話的磨合過程。深圳可能是所有城市中最不可名狀的,你要如何形容它呢?湖廣省的省會?還是北京的飛地?這短短四十年,從三十萬人到兩千萬人,文化背景千差萬別的匯聚在一起,就是一台各自獨立、穿插的先鋒戲劇。到現在,深圳土著是一個很難找的羣體:圍頭人,還有一些客家人,早期本地人和外地尿不到一壺,想各玩各的,沒過多久就被龐大的外來基數給湮沒了,構成了一句:來了都是深(hui)圳(zhou)人。

之所以拿深圳作為本文結尾,是因為深圳脱離了本地人/外地人的範式,不會像市區人要帶“老”字的那些城市有很多複雜性,會從語言上歧視你,比如當地人會用儂曉得伐/您知道嗎來嘲諷之,哪怕在當地買了房子,獲得了市民權,仍然可能需要擺出歸化的態度,而深圳是一個很純粹的地方,不會歧視你的出身,你的學歷,你的腔調,他單純的只看你的資產和房產。深圳二代的優越感也不是來自深圳校服或者深圳户口,因為外地人可以輕鬆獲得,而是來自父母的房產證。
你看着深圳一個產業園連着一個產業園,看着人就像一排排乾電池,安入撤出。一方面,深圳把多數土地給了寫字樓和全國最多的公園,用它的房屋供給量和常住人口的不成比例的事實告訴年輕人,深圳就沒想過讓你能待到35歲以上,但它相信自己會一直有魔力,能讓年輕人源源不斷地湧入;另一方面,定居也是80%年輕人不敢想的,來深圳的年輕人,多少想着混工作經驗,隨時準備提桶跑路,這份簡歷回二線換個工作也會相對容易點。城與人這般的默契。
深圳不是廣州,後者本土文化的平民化已經連綿上百年,通常來説,上海(香港)的路徑是可循的:先發紅利的人往往三代就能形成通過佔有房產,繼而和外來者產生矛盾,矛盾中覺醒出你和我不同的地域認同與區隔。深圳仍處於一個過渡的時期,也需要我們去見證:究竟是改革前沿的中國深圳,或只是想穩固為南國的一座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