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直覺相反，普京並不把芬蘭入北約視為重大威脅？｜文化縱橫_風聞

✪ 金伯利·馬滕

巴納德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哈里曼研究所

✪ 藍景林 (譯)  |  歐亞新觀察

【導讀】2022年5月18日，芬蘭、瑞典正式申請加入北約，引發世界關注。此前，俄羅斯總統普京曾於5月14日與芬蘭總統尼尼斯托通電話，表示芬蘭放棄中立國地位加入北約，將會是個錯誤。對此，巴納德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哈里曼研究所教授金伯利·馬滕在美國Foreign Affairs網站刊文，就芬蘭加入北約的前景及俄羅斯可能的反應作出分析。作者認為，俄烏衝突使得芬蘭的輿論發生極大變化，絕大多數芬蘭公眾和主要政黨現在都支持加入北約，北約也可以很容易地為芬蘭和瑞典建立一個快速加入程序，時間可能將被壓縮至一個月。但作者認為，克里姆林宮將運用各種方式向芬蘭施壓，雖然對芬蘭發動直接軍事攻擊似乎不太可能，但很可能採取某種網絡或情報行動。作者強調，對俄羅斯來説，芬蘭加入北約並不是一個新的重大威脅，芬蘭早就長期與北約合作密切；未來普京的反應難以預測，但對芬蘭來説，待在北約裏面可能比待在外面更安全。

本文原載Foreign Affairs，原題為《芬蘭的新邊界》，轉自“歐亞新觀察”，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供諸君參考。

芬蘭的新邊界

俄烏衝突破壞了歐洲維繫30年的冷戰後秩序。其最重要和最出乎意料的地緣政治影響是，長期以來作為不結盟國家的芬蘭，可能很快就會加入北約，與其類似的不結盟鄰國瑞典或將緊隨其後。芬蘭與俄羅斯有830英里的邊界，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離普京的家鄉聖彼得堡要比離斯德哥爾摩更近。一個包括芬蘭在內的北約將使該聯盟與俄羅斯的陸地邊界增加一倍以上。

對芬蘭來説，這種對俄羅斯的恐懼並不新鮮。這個國家在1917年獲得獨立之前，曾在俄羅斯帝國的統治下度過了一個世紀。蘇芬戰爭之後，芬蘭失去了其東南部的一大塊領土，然後在冷戰時期的所謂芬蘭化政策下失去了自主權。在那幾十年裏，芬蘭人從事自我審查並致力於親蘇聯的外交政策，以換取不被莫斯科佔領。蘇聯解體後，芬蘭（和瑞典一樣）於1995年加入歐盟，明確了其西方身份。與歐盟其他國家一起，赫爾辛基還批准了2007年的《里斯本條約》，該條約承諾每個成員都要援助和協助任何面臨外部軍事攻擊的其他國家。

從2014年開始，克里米亞入俄之後，俄羅斯又開始威脅芬蘭，在許多方面對待赫爾辛基與附近的北約國家沒有什麼不同。莫斯科多次闖入芬蘭領空，並兩次干擾在國際水域作業的芬蘭科研船隻。然而，芬蘭在形式上仍然保持着不結盟，公眾害怕與這個強大的鄰國對立。就在2021年秋天，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芬蘭人支持加入北約，這種態度已經持續了幾十年。芬蘭人反而更願意充當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的經濟和外交橋樑。事實上，芬蘭國家元首紹利·尼尼斯托（Sauli Niinistö）總統對普京非常瞭解，甚至和他一起打過冰球，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歐洲和俄羅斯之間的“翻譯官”。雖然芬蘭與俄羅斯的雙邊貿易關係受到疫情的嚴重影響（如今已經被歐盟的制裁徹底顛覆），但此前兩國的貿易額經常超過100億美元，使莫斯科成為赫爾辛基的五大貿易伙伴之一。到2019年，超過900家芬蘭企業在俄羅斯投資。

俄烏衝突迅速改變了芬蘭的輿論。有史以來第一次，絕大多數的芬蘭公眾和芬蘭的大多數主要政黨現在都支持加入北約，而且芬蘭很可能在6月29日的馬德里峯會之前申請加入北約，隨後可能是瑞典，斯德哥爾摩將等待赫爾辛基首先採取行動。加入北約標誌着赫爾辛基戰略態勢的歷史性轉變，它將使芬蘭獲得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聯盟的集體安全保障，並得到美國核武器的支持。但它也可能進一步顛覆芬蘭與俄羅斯的傳統經濟關係，使該國面臨報復的風險。

▍位置，位置，位置

除了廣泛的共同陸地邊界之外，芬蘭和俄羅斯還在芬蘭灣比鄰而居。這個海灣連通波羅的海，在那裏，軍事化程度很高的俄羅斯飛地加里寧格勒是俄波羅的海艦隊的所在地。北約主導着波羅的海東南岸，其成員包括德國、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愛沙尼亞、拉脱維亞和立陶宛。然而，加里寧格勒被夾在波蘭和立陶宛之間，因此波羅的海西北岸的的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會產生重大的地緣政治影響。首先，它將使莫斯科在與西方國家發生戰爭時維持加里寧格勒的海上和空中通道的能力受到影響，因為連接該飛地和俄羅斯其他地區的走廊將被北約成員所包圍。

獲得對波羅的海周邊地區的控制也將大大緩解北約在俄羅斯攻擊時保衞其波羅的海成員國的壓力。自2014年克里米亞入俄以來，北約的戰略規劃人員一直擔心這種情況，因為愛沙尼亞和拉脱維亞與俄羅斯接壤，並有大量的俄裔居民，因此這些國家有可能受到俄羅斯混合戰的傷害。例如，可以想象，俄羅斯情報部隊可以發起一場信息戰運動，謊稱當局迫害愛沙尼亞的俄羅斯族人，虛構當地人要求俄羅斯派遣保護性維和部隊越過邊界的信息。北約方面擔心，俄羅斯可能利用加里寧格勒的軍艦、飛機、無人機和導彈——其中一些能夠攜帶核彈頭——在通往愛沙尼亞和拉脱維亞的便捷海空通道展開拒止作戰。此外，這些國家只能通過立陶宛和波蘭之間的一小段邊界，即所謂的Suwalki缺口，與北約的其他國家有陸路聯繫，該缺口一邊是加里寧格勒，另一邊是俄羅斯的盟友白俄羅斯，這使得戰時北約的陸路通道同樣充滿風險。根據北約目前的兵力配置，戰時參與波羅的海國家的防衞作戰可能會帶來高傷亡。

但芬蘭和瑞典都與北約成員國挪威接壤，它們的加入將改變該地區的力量平衡。芬蘭與愛沙尼亞隔海相望，只有200多英里，並且已經在升級其防空系統。芬蘭和愛沙尼亞還發起了一項商業倡議，用海灣下的高速列車隧道連接赫爾辛基和塔林，使它們成為一個單一的城市區域。據推測，這樣的隧道也可以用於軍事目的。

不過，對芬蘭來説，加入北約也有風險，它將芬蘭軍隊置於一個新的關鍵邊界的前沿。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莫斯科將對赫爾辛基加入北約的正式請求將作出怎樣的反應——在芬蘭申請加入和正式加入之間可能會有好幾個月的間隔。在此期間，芬蘭將不會受到北約第5條規定下集體安全的保護，俄羅斯可能會試圖威脅或攻擊芬蘭，希望芬蘭的公眾輿論會再次轉向反對加入聯盟，並使加入北約的進程短路。

▍匈牙利的討價還價

北約的地理擴張並不是一個新現象。在1949年《北大西洋公約》的第10條中，聯盟的設計師們預見到，任何有能力的歐洲國家，只要認同北約的安全目標，都可以被邀請加入。隨着北馬其頓在2020年的加入，北約現在包括30個國家。其中14個是在冷戰結束後加入的。在1995年的一份文件中，北約規定了對新成員的基本（如果相當模糊的話）要求，這些要求一直要經過政治談判：對自由民主、法治和對軍事力量的民主控制的承諾；能夠為共同防禦作出貢獻的市場經濟；以及解決所有懸而未決的民族和邊界爭端。這些要求是為正在進行西化改革的前華沙條約組織和其他東歐國家設計的，涉及一系列繁瑣的程序和準備工作，最終為每個有志加入北約的國家制定一個獨特而詳細的"成員行動計劃"。

芬蘭於1919年建立了憲政民主制度，擁有發達的市場經濟和高度精幹的軍隊，輕鬆地滿足了所有的成員標準，因而與最近吸納的成員國不同。赫爾辛基的武裝力量對北約來説也並不陌生。自1994年以來，芬蘭參與了北約的和平夥伴關係計劃，旨在通過與北約成員國軍隊的聯合教育、培訓和軍事部署建立信任和互操作性。芬蘭曾參與到北約在巴爾幹地區、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任務當中。它也是六個 “增強夥伴國 “之一，自克里米亞入俄以來，北約與之共享額外的資源和信息。這一年，北約與芬蘭簽訂了東道國支持協議，允許該國在發生 “災害、破壞和安全威脅 “時接受北約的幫助，並深化了芬蘭對北約培訓和演習的參與。自2017年以來，赫爾辛基還與北約在網絡防禦問題上進行了協調，並與北約和歐盟合作開設了一個應對混合威脅的中心。(雖然“混合威脅”的概念沒有得到很好的定義，但它可以包括從信息戰和政治影響行動到使用非國家武裝行為者的一切，無論是否使用正規軍事力量)

由於這些原因，北約可以很容易地為芬蘭建立一個快速加入程序，可能將時間壓縮到一個月。同樣的情況也可能適用於瑞典。事實上，北約各國外長在4月初的會議上討論了這些潛在的新成員請求，其中包括瑞典和芬蘭的外長，這表明這樣一個進程可能已經開始。

儘管如此，芬蘭加入北約的進程仍可能因北約30個成員國中每個國家的法律批准要求而被推遲。在最近的批准案例中，北馬其頓的批准過程花了近一年時間。雖然看起來所有北約成員國都希望芬蘭加入，但一些分析家擔心，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可能會威脅減緩這一進程，以獲得一些政治交換條件——可能不是來自北約本身，而是來自歐盟。作為一個以不斷向俄羅斯示好而聞名的右翼民族主義者，歐爾班自2019年以來一直與赫爾辛基發生爭執，當時芬蘭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根據歐爾班在國內違反法治的情況，牽頭就匈牙利是否應該削減其歐盟投票權進行聽證（由歐盟議會授權）。現在，由於對匈牙利政府腐敗和歐爾班反LGBTQ政策的指責，歐盟委員會威脅要扣留對布達佩斯的新冠支持資金。由於並非所有歐盟成員國都是北約成員，而且歐盟和北約的目的根本不同，歐爾班提出的任何將兩者聯繫起來的要求都可能使芬蘭加入北約的進程複雜化，並需要進行長期的外交周旋。

▍小心間隔期！

俄羅斯對芬蘭發動直接軍事攻擊似乎不太可能。根據未經證實的視頻錄像，莫斯科已經開始向芬蘭邊境部署更多的重型武器系統和導彈，以回應媒體關於芬蘭可能申請加入北約的報道。但俄方很可能會對跨越這一邊界三思而行。自2014年以來，擁有28萬人的芬蘭國防軍已經進行了重整，以迅速應對俄羅斯式的混合戰爭。4月初，芬蘭政府進一步授權一次性激增20億美元的國防開支，比其通常的年度軍事預算增加70%。預算側重於邊防和防空，增加預算的目的可能是為了使芬蘭達到北約成員國將國內生產總值的2%用於國防的要求。隨着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陷入困境，莫斯科是否有能力再開闢一個戰場也令人懷疑。

但克里姆林宮可以選擇以其他方式向芬蘭施壓。例如，它可能會嘗試對赫爾辛基採取某種網絡或情報行動，使芬蘭公眾反對北約。(2016年，當黑山準備加入北約時，黑山官員聲稱，俄羅斯情報人員曾試圖策劃一場針對那裏的民選政府的政變，但未獲成功）。4月初，芬蘭政府網站迎來了與俄羅斯有關的拒絕服務攻擊的高潮。目前，這些攻擊已被迅速反制，而且似乎主要是象徵性的，是一種記錄莫斯科對芬蘭內部有關加入北約的討論的不滿的方式。到目前為止，芬蘭還沒有受到困擾得罪俄羅斯的其他國家曾遭遇的勒索軟件和對關鍵基礎設施的網絡攻擊方面影響，但現在它也可能成為攻擊目標。芬蘭官員已經警告公眾，可能會有政治影響和信息戰活動，俄方也許會使用深度偽造視頻技術來編造虐待居住在該國的數萬名俄羅斯公民和有俄羅斯血統的芬蘭公民的故事。

美國及北約成員國可以在芬蘭加入北約的脆弱過渡期為其提供雙邊防務支持。這種援助可能會集中在網絡和防空方面，並將建立在雙方長期的軍事關係上。30年來，芬蘭一直在購買美國的武器，就在俄烏衝突爆發前幾周，芬美兩國簽署了一項90億美元的協議，內容為購買64架先進的F-35戰鬥機。赫爾辛基還與英國有着密切的軍事關係，包括其是英國聯合遠征部隊的成員（與瑞典和六個目前的北約成員一起），該部隊成立於2014年，用於在波羅的海地區進行快速危機反應。

與此同時，芬蘭在抵禦任何來自莫斯科的壓力方面也有自己的一張牌：它與俄羅斯深厚的經濟關係。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這種關係已經明顯惡化。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以及不願意與莫斯科發生聯繫的芬蘭公司決定停止貿易，使芬蘭經濟受到嚴重打擊。然而，考慮到兩國之間廣泛的經濟聯繫歷史，芬蘭可以將自己定位為俄羅斯未來重新建立與西方關係的任何努力的重要橋樑。

事實上，普京身邊的俄羅斯政治精英中至少有一些人在俄芬經濟關係領域有直接的利益：寡頭波塔寧、傑裏帕斯卡和阿布拉莫維奇，他們通過自己諾里爾斯克鎳業公司控制着芬蘭哈亞瓦爾塔的一家鎳礦精煉廠。這家精煉廠是與德國巴斯夫公司建立的一個重要的新合資企業的一部分，該企業使用從俄羅斯進口的鎳和鈷，為歐洲的鋰離子電動汽車提供電池。2021年，諾鎳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高等級鎳生產商和領先的鈷生產商，而且該公司還沒有受到任何方面的制裁。這使俄羅斯有充分的理由與芬蘭政府保持工作關係，當然，西方對俄方商品的依賴使這種關係是雙向的。

▍進攻還是防禦？

反直覺的是，莫斯科可能不會把芬蘭加入北約看作是一個新的重大威脅。沒有人建議將任何北約部隊轉移到芬蘭或在那裏建立任何新的軍事基地。如果北約改變其在芬蘭的軍事態勢，準備對俄羅斯發動進攻，莫斯科將有足夠的預先警告。事實上，儘管普京經常發表相反的聲明，但北約與俄羅斯在陸地上的接壤甚至可能不是讓俄羅斯軍隊最擔心的威脅。2020年蘭德公司的一項研究發現，俄羅斯的軍事理論反而關注西方大國在地面部隊可能主要用於事後清理的情況下對俄羅斯發動遠程空襲的能力。

此外，芬蘭與北約的合作如此密切，以至於俄羅斯軍方已經將其視為與北約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俄羅斯國防分析家已經注意到芬蘭在北約軍事演習中的合作，並將其稱為共同遏制俄羅斯的努力。正如芬蘭駐美國大使米科·豪塔拉所説，“我們基本上是在沒有成為北約成員的情況下與北約關係最接近的”。儘管俄羅斯官員威脅説，如果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會有不明的軍事和外交後果——甚至提出核升級的威脅——但佩斯科夫澄清説，俄羅斯不會將這一步驟視為一種生存威脅，而是促使俄羅斯在其西部地區重新平衡力量定位。

我們不可能確定普京和他的軍隊會對芬蘭加入北約的申請作出怎樣的反應。正如俄烏衝突所顯示的那樣，克里姆林宮自己的動機最近似乎不那麼具有戰略性，而是更加情緒化，被誤判和普京的明顯孤立所阻礙，並被其對西方的憤怒感所驅使。鑑於芬蘭在歐盟這一共同體中的長期成員身份以及與北約的防務關係，正式加入該聯盟似乎更像是一個合乎邏輯的下一步，而不是一個巨大的變化，但普京的反應仍然不可預測。面對這種不可預測性，對芬蘭來説，待在北約裏面可能比待在外面更安全。

本文原載Foreign Affairs，原題為《芬蘭的新邊界》，轉自“歐亞新觀察”。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