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給配音發工資,現實嗎?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05-18 16:08
演員原聲從此變多?未必
為諷刺一些“演員”幾乎不用原聲,對配音高度依賴。網友們又造了一個新詞“演貝”,定義是“不用自己聲音演戲的演員”。

電影行業可能無法想象“演貝”,但它一直是國產劇獨特的風景線之一。“演貝”們不需要聲音出演,名利雙收,甚至還能申報獎項,但他們的生存空間或將被壓縮。
5月11日,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發佈了《演員聘用合同示範文本(試行)》(以下簡稱“示範文本”),其中明確,如演員方無法按照甲方要求(未能按時配音或配音質量欠佳等)完成配音工作的,演員方同意甲方有權為演員方出演角色選擇專業配音進行配音,相應成本(如配音酬金、差旅、食宿)由演員方承擔,或在支付給演員方的片酬中予以扣除。

簡而言之,就是配音演員的工資,得由“演貝”們支付。
消息一出,社交媒體一片支持聲。在新浪娛樂發佈該信息的官微下方,前排高贊評論表示“替身演員也可以安排一下了,別人一天也累的夠嗆。”“挺好,能聽原音了,配音真的聽膩了”。
但觀眾可能還是太樂觀了。一方面,“示範文本”並不具備法律約束力,有律師向毒眸解釋:“合同是締約雙方按照各自意願來簽訂的。官方只能説提供指導,不可能強迫你怎麼籤,只是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維度。”;另一方面,幾位相關從業者也告訴毒眸,在現有的情況下要求主演承擔配音酬勞,或許也很難倒逼他們“開口”——你實在不能説當下的“演貝”橫行,原因來自“錢誰來付”。
不想用原聲的演員,總有辦法。更多時候,它的背後是遠未成熟自主的市場選擇,以及合同談判多方的強弱關係。從業者們也希望,“示範文本”能發揮它的字面意義,成為一種示範、一陣風,在這個並不温暖的環境當中,讓裸泳者感受到寒意。
非必要的“原聲台詞”
當紅小花小生們的“原聲台詞”,如果有,可能不出現在劇裏,但一定會出現在熱搜上。
例如,近期《重生之門》熱播,“王俊凱原聲台詞”登上了兩次抖音熱搜榜,但實際上,王俊凱在劇中並未原聲出演。
用雲合數據熱搜神器檢索,近期的相關熱搜為“張藝興相逢時節原聲台詞功底”、“肖戰王牌部隊原聲台詞實力”、“宋茜原聲台詞代入感”、“許凱尚食原聲台詞功底”“迪麗熱巴原聲台詞爆發力好強”。其中,許凱和迪麗熱巴在劇中用了配音,但上熱搜的是其花絮片段。

對於一些成熟度較低的演員而言,僅粉絲可見的演技、僅花絮可見的台詞功力,都成為了繞不開的話題。它不僅能帶來熱搜,還有可能帶來嘲點。
2020年1月,《將夜2》預告正式發佈,但隨後卻下架修改,原因是預告中主演王鶴棣用了原音,被觀眾聲討至下線。憑2018年主演《流星花園》走紅的王鶴棣,在花絮和宣傳活動裏濃厚的四川口音始終在被質疑,他也在當年表示“在努力練習普通話”。
2021年上線的都市戀愛劇《理智派生活》,王鶴棣原聲台詞本有不小進步,但最後仍然被製片方換成了的配音,並因“聲線很像”意外收穫好評。《我們的西南聯大》發佈預告,也仍有“原聲版”和“配音版”兩版。
王鶴棣的努力進步的演技與仍未達標的台詞並不矛盾,他的幾部待播大劇證明了市場的選擇。似乎,難以修正的口音並不會影響演員的接戲,換個語境,劇集正片裏的嘲點甚至變成綜藝裏受歡迎的笑點。
陳偉霆自2014《古劍奇譚》走紅至今,已在內地演大製作劇男主7年,但本人説話仍是一口濃重的港普。綜藝也樂於用他的港普做話題,他近期錄製的綜藝《一起露營吧》就誕生了“陳偉霆錫濕不分”“陳偉霆我今天做雞”等與其口音相關的熱搜。


原聲台詞放個花絮就能完成熱搜KPI,差了也不影響接戲,還能成為綜藝裏受歡迎的梗,營造人設。怎麼看,演員都沒有解決台詞問題的動力。
但似乎,並非所有演員都如此。
同樣出身自方言氛圍濃厚的地域和“非科班出身”,胡杏兒在《演員請就位》中就展示了相當強的普通話台詞功力;佘詩曼在2018年的《延禧攻略》中雖然使用了配音,但在今年的綜藝《書畫裏的中國》中,佘詩曼就在長孫皇后一角當中貢獻了精彩的原音。
佘詩曼也並非一出道就是演技派。早年出演劇集時,她因為念台詞聲音小且吐字方式有問題,被觀眾嘲為“雞仔聲”“嗲精”。後來為了練好台詞,佘詩曼每天都練氣,大聲讀報紙,聲音大到鄰居都嫌吵,這才有了後來的TVB視後。

演員自身台詞功底之外,有時原聲台詞的缺席,也與古裝劇後期製作流程有關。
毛曉彤曾在《天天向上》表示:“其實我們演員合同裏也有寫(後期配音),但我們真的沒有配音老師那麼快。”同期節目展示的另一組數據是,配音演員沈磊為各部影視作品男一號配音的時間分別為《仙劍奇俠傳1》的3天34集、《步步驚心》的1天半40集以及《花千骨》的2天58集。如果項目要趕進度,找配音演員是更妥善的選擇。
製作週期被壓縮,偏偏古裝劇離現代社會語境較遠,又對台詞提出更高的要求。
孫儷已經是公認的好演員,但她在《甄嬛傳》《羋月傳》中的聲音仍是季冠霖出演。《甄嬛傳》時,還有“導演擔心強情緒會影響當時正在懷孕的孫儷”的解釋,《羋月傳》時,鄭曉龍則直接對媒體説:“孫儷的確很努力,但她畢竟沒有經過專門的台詞訓練,表現力和專門的配音演員還是有差距,我們也是反覆比較、糾結好久才決定用配音,還是要考慮整個戲的效果。”
以上種種,也讓配音成了古裝劇行業常態。2020年綜藝《這就是街舞3》中幾位常駐嘉賓隊長聊天,王嘉爾説自己普通話不好不能去演戲,在旁的王一博接了一句“古裝劇可以的,配音”。彼時的他,正在拍攝古裝劇《風起洛陽》,不過該劇在去年年底播出,倒是嚴格使用了演員原聲。
各類電視劇獎項,對提名演員使用配音一事也並未限制。孫儷就曾憑《羋月傳》拿下白玉蘭最佳女主角。與此形成對比的,是電影類獎項金雞、百花明確規定,演員配音不能參與評選獎項。
獎項限制上的無為,也放縱了惡性循環的產生:行業並不為配音一事設限,原聲台詞不佳既不影響持續的資源,也不影響粉絲的熱情。
但堅持使用原聲配音,長遠來看對演藝事業仍有增益。羅雲熙就曾在採訪中透露,他自己會盡量去參與配音,跟每一個配音導演共事都能學到很多。“把配音工作做好對台詞一定是有幫助的,包括一段話的重音,對邏輯的理解。”
“一切以演員為核心”
《示範文本》的作用之所以沒那麼樂觀,一個天然的原因是,配音演員即使做到頭部,其單集片酬也遠不及演員酬勞的零頭。
製片人李染(化名)告訴毒眸,在當下常見的流程當中,頭部配音演員通常會要求工作室打包接活,自己做配音指導,費用大致是單集1-2萬,如果集數超過還50集可能更便宜。頭部之外,多數是一些單集幾百元,平常需要做兼職養活自己的配音演員。“他們酬勞低,配角色都要搶着來,能配到一個主要角色都開心壞了。”
雖然國產劇離不開配音演員,但配音演員的貢獻卻很少在劇集裏被標明。內地劇在TVB播出時,其幕後片單中,配音演員名字會與主演名字並列,出現在滾動字幕的最上方,而在國產劇裏,配音演員在幕後片單中的署名往往在美術組、道具組、司機等所有劇務相關的人員名單之後。


《尚食》在TVB播出時的片尾
如果想讓主演們原聲參演,不外乎兩種方法,同期收音和演員本人後期配音。
早年劇組裏,同期收音是普遍操作。B站上有一系列《武林外傳》劇組花絮,從中就能看出,演員們預演時的走位、台詞,與成片幾乎沒有差別。
從業20年的導演王浩(化名)告訴毒眸,2015年之前,他待過的劇組基本都是同期收音的劇組,“同期音就是對各個部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從前期置景到服裝設計再到演員功底,現場收音效果不好就要全部重來。台詞不好的演員經不住這一次次拍攝的。”
2015年之後,平台的付費網劇、電視台端的大IP古裝劇聯手炒熱了行業,產業鏈各環節價格水漲船高,大批資金湧入劇集行業,國產劇進入了憑PPT和擬邀主演陣容就能開機的野蠻生長階段。
在這一階段做劇,主創們對市場週期的考慮遠遠強於內容邏輯,王浩此後再也沒有待過同期收音的劇組,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是拍攝時趕週期、對主演台詞也要求不高的項目。“想同期收音,演員的台詞功底做不到,各部門也很難配合。”
演員在古裝劇原聲出演,在此後也就成了一件稀罕事。與此相對應的,“古偶”也成為了古裝劇當中的主流類目,顧名思義,古偶,古裝偶像劇,出演演員多為小花、小生。
一些“演員的本分”逐漸被遺忘。橘子娛樂在專訪胡軍時曾問他如何看待演員原聲出演,他有些疑惑地回答:“它最基本的不就是收原聲嗎?從頭到尾再配一遍的話,跟現場的表演當時的狀態就不一樣了。”記者再追問這是否對演員功底有要求,胡軍眉頭緊鎖:“這是最基本的吧?高什麼高啊?”

圖片來源:橘子娛樂節目《橘子辣訪》
與“古偶風靡”相配套的,是增長的項目與有限資源之間的矛盾。據媒體報道,2012年橫店全年共接待了129個劇組,到了2017年新聞寫“創歷史新高”,共294個,到2021年,全年接待劇組已達398個。
影視基地的發展很難跟得上劇組數量的提高,搶景、搶時間的要求更加迫切。在橫店的拍攝場景通常是:一條街的前半段是一個劇組,後半段是一個劇組,圍觀演員演戲的除了龐雜的劇組工作人員,還有遊客。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做到清場,只能選擇部分不對遊客開放的場地,或者選擇自己搭棚——無論哪種,都意味着成本的增加。
這也就引出了第二種方法:演員後期配音。但一個難題是,在很多甚至多數情況裏,殺青後都很難再讓演員配合工作。李染告訴毒眸,現在拍攝各階段的海報或者一些宣傳物料,都要趁演員都在組裏拍戲時,見縫插針地請求他們拍,“殺青後就很難再找他們要時間。”
趕上後期工作繁重時,與其花心思去協調演員的時間,還不如再花一筆錢請配音演員來的方便。“配音演員的時間很好協調,他們配音的效率也更高,如果他們在棚裏工作,我們基本不會熬大夜。”李染想了想補充道,“當然演員自己來配我們更不可能在錄音棚熬夜,因為演員給的配音時間更少。”
本來效率就不如,花的時間還更少,犧牲掉的,自然只有質量。
在與演員的鬥智鬥勇中,李染得出的工作心得是“一切以演員為核心”,不然工作會變得無比麻煩。“以演員的時間為第一要義,用這個為前提去倒推工作流程,就不會出問題:工作人員,合作伙伴,平台方,有什麼事情大家可以商量,你來我往的,但是和演員的溝通是單向的,他只接收和反饋給你就是行或不行,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原聲從此變多?未必
基於過往與演員溝通的經驗,面對毒眸關於《示範文本》的提問,幾位從業者對於這份合同是否能在近期大規模推行,基本持保留態度。
李染告訴毒眸,演員的最後一筆款一般在殺青後結算,在事後如果遇到需要配音的情況,很難再讓演員再掏一筆錢,基本是製片人來承擔。“畢竟配音的錢也不貴,跟演員的片酬比真的是九牛一毛。”
有從業者曾在微博發出一位配音導演的分析,這份合同的推行可能會倒逼頭部演員強調“同期聲”,這帶來的是各個環節工種費用的提升,需要在前期做充分的工作。例如,美術在勘景時就要避開有嘈雜環境音的地方,服裝需要選取特定材質,否則會有摩擦的聲音。現場道具的數量和具體使用,比如聲音較大的道具也要放棄使用。
李染認為這樣的倒逼,對其他工種並不公平。“聲台形表本來就是演員的基礎素養,我們可以鼓勵做的好的演員,批評做的不好的演員,但如果各部門全力以赴做同期音,只是為了讓讓他避免後期配音,為他投入更多,我覺得挺不值的。那不是又讓其他工種為他們基礎能力的不足買單嗎?”
但這次合同,仍然體現了官方對於持續規範行業的決心。去年9月,中宣部印發通知部署了文娛領域綜合治理工作,廣電總局也加通過印發通知、組織座談、約談重點機構等方式推動行業健康有序發展。
《示範文本》已經是廣電總局第三份文件。4月1日,廣電總局發佈的《電視劇母版製作規範》正式實施。4月26日,中國廣播電視社會組織聯合會、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聯合發佈《電視劇網絡劇攝製組生產運行規範(試行)》,就製片人職責、安全與保障、勞務報酬等一一細化。

在這兩年的工作裏,李染也很明顯感覺到監管變嚴後的影響:税收愈發嚴格,突然走紅的演員能獲得的收入都比以前要少很多。過往很多擺在枱面上的操作都不敢再做了,嚴格規範走税。這次的示範文本中也再一次強調,全部演員的片酬佔比不能超過總成本的40%。
一位與平台交流密切的製片人告訴毒眸,讓頭部演員承擔配音演員費用,其實只是讓演員承擔起他原本就該承擔的責任,同時也是對其片酬的進一步削弱。
“頭部演員如果還是話語權很大,確實是問題,就看平台和頭部演員之間的博弈了。未來版權劇比重會減少,自制劇和定製劇比重會增加。平台如果一起想要改變目前的生態,也有可能。演員降薪不是就初步實現了嗎?”
多重的博弈正在進行,一榮俱榮之時,出品方、平台可以和演員綁定,對演員的需求,可以讓後者成為博弈中的主導者,雖然有時候,這意味着觀眾成為受害者。
但當環境發生變化,自上而下的力量開始干預,博弈的重要參與者,平台也開始強調“降本增效”之時,博弈往零和靠攏,一榮俱榮的合作關係,未必就不會鬆動。“一陣風”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感受到風,有時候往往是變化的第一步。
聊天的最後,李染再次感嘆:這個以演員為核心的生態真的挺畸形的。“為啥就不能演員也是像我們上下班一樣,也當成一個職業,更接地氣點兒呢?”
文 | 符瓊尹
編輯 | 周亞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