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這麼多“敬畏家”?_風聞
橘猫看球-橘猫看球官方账号-CFA和CPA持证者从金融财务角度解读商业足球2022-05-18 15:19

近日國際米蘭意大利杯奪冠,“少東家”張康陽微博發文慶祝,江蘇隊舊將們紛紛轉發重提討薪舊事,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對江蘇球迷來説,近三十年的信仰因蘇寧運營不善而崩塌,本是刻骨銘心的傷痛,但相關話題評論下卻出現了一些嘲諷的聲音,認為中超球隊沒有價值理應解散,蘇寧不該承受指責。
這種資本至上的觀念在國內足壇並不少見,今天筆者就從他山之石説起,探討一下職業足球的本質。

已被拆除的蘇寧訓練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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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英甲升班馬伯裏因財政問題被勒令退出聯賽,成為自1992年以來英格蘭第一家被驅逐出職業聯賽的俱樂部,之後這家兩屆足總盃的得主宣告破產。
伯裏的崩壞始自前任老闆斯圖亞特-戴治下,這位地產商自2013年收購俱樂部後便大肆招兵買馬。可好景不長,隨着地產公司經營不善,斯圖亞特無力資助球隊運營,俱樂部財政狀況迅速惡化。
2018年底,另一個商人史蒂夫-戴爾以1英鎊承債接下伯裏,情況並沒有改善。球隊爭氣地在18/19賽季以英乙第三的身份直升英甲,換來的卻是四個月後因資不抵債被逐出聯賽。

傷心欲絕的伯裏球迷
這家老字號在134年的歷史裏,熬過了兩次世界大戰、數次經濟危機、上世紀80年代英國足球黑暗年代,卻最終毀於“最好”的金元時代。斯圖亞特-戴和史蒂夫-戴爾二人被釘在了伯裏這座8萬人口小城的恥辱柱上。
英國足壇開始反思資本與足球的關係,誠然,金元給英格蘭足球帶來了繁榮,卻也動搖了英國足球的社區根基。自英超1992年成立以來,有62傢俱樂部被行政託管,幸運如利茲聯、萊斯特城等隊歷經艱辛轉危為安,但不幸如伯裏、麥克爾斯菲爾德則不得不接受破產清算的結局。
2019年英國大選正值伯裏事件後不久,約翰遜政府承諾由政府引導球迷對英國足球進行治理審查。歷經半年對130傢俱樂部的走訪,長達162頁的調查報告被髮布,最核心的主張是成立足球獨立監管機構,對足球行業實行更嚴格的監管,已得到政府批准。

5月女王演講中提出設立獨立監管機構
伯裏的市民也沒有一直沉浸在哀怨中。2019年12月,球迷100%持股的伯裏AFC成立,每年會費60磅,目前已擁有1,600名會員。本賽季伯裏AFC勇奪西北郡足球聯賽甲組北區(第十級別)冠軍,獲得直升資格。
與此同時,更懷舊的一半球迷依然忠於原來的伯裏隊。就在最近,他們在政府和地方議會合計145萬英鎊撥款,以及長居於美國的死忠皮特-亞歷山大捐款的資助下,與原俱樂部託管方達成協議,以新成立的公司Est 1885為主體買回了球隊主場吉格巷和“伯裏FC”的商標。
伯裏AFC自誕生起一直租用附近拉德克里夫隊主場,下賽季搬回吉格巷、甚至與Est 1885合併似乎順理成章。然而Est 1885傾向於以類似德甲“50+1”的理念組建球隊,與AFC完全球迷所有的宗旨有所衝突,兩派的共同點是在經歷資本的“毒害”後,都能意識到球迷作主的重要性。

伯裏球迷自發打掃廢棄兩年的吉格巷球場
經歷萬難後,這樣的理念分歧似乎不算什麼,但越是在這種問題上較真,越能體現球迷的主人翁精神。伯裏重生的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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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回來討論蘇寧對江蘇隊的是非功過。
從商業邏輯上講,砍掉虧損嚴重的業務無可厚非。從法律層面講,若真對江蘇隊進行破產清算,討薪的前員工也無可奈何。法無禁止即可為,但不代表人們要坦然接受。一個企業行走在“江湖”,除了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還要履行社會責任。
管理學中有個概念叫“stakeholder(利益相關者)”,不同於“shareholder(股東)”,是組織外部環境中受組織決策和行動影響的任何相關者。球迷是利益相關者,員工也是利益相關者,英國足球治理審查正是基於利益相關者,而非單純的股東視角進行的。對於足球這項社區運動,利益相關者的重要性尤甚。

社交媒體上伯裏球迷對相關責任方的指責
在社交媒體上搜索“伯裏”和先後兩任老闆的名字,充斥着伯裏球迷的指責甚至謾罵。實際上,伯裏在他們手中並不算太差,分別完成一次從英乙到英甲的升級,而斯圖亞特更是曾一度為升級投入了不少資金,最後落得如此名聲,英國球迷是不是太苛刻了?
不止是英國,在所有足球文化深厚的國家,老牌俱樂部破產都有很大的社會影響。誠然,這些老闆可能為球隊付出過心血,但哪個百年俱樂部沒經歷過成績不如意的灰暗時刻?伯裏在英超時代一直是英甲英乙“升降機”,成績差不可怕,失去傳承才最可怕,管理不善導致俱樂部破產是不可接受的。
同樣地,在江蘇隊27年的職業化歷史裏,蹉跎低級別聯賽的歲月多達15年,對堅守下來的球迷來説,能夠帶來一次中超冠軍固然榮耀,但如果代價是球隊解散,又有什麼意義?

2008年江蘇舜天時隔14年重返頂級聯賽
平心而論,蘇寧也許別無選擇。伴隨主業的衰落和意料外的債務危機,無論蘇寧是否如報道般要求過收回過往十位數的投資,2020年未支付的九位數欠薪都會成為球隊轉讓的巨大障礙。
蘇寧和金元足球時代弄巧成拙的其他企業一樣,在場外利益的誘惑下犯下非理性投資的錯誤。從另一個角度講,這對他們來説也許並不算錯誤,從當年的“去舜天”“去江蘇化”、球迷出勤管理、取消北看台套票等一系列行為看,江蘇隊在蘇寧眼中就是一個普通的下屬部門,一切為企業利益服務。
有利可圖時大力投入,無利可圖時果斷砍掉,俱樂部的持續經營、帶動地區足球發展這些責任並不重要。俱樂部6個青訓梯隊慘遭解散,小球員們不得不另尋出路,包括當初省足協完整交給球隊的2001年齡段梯隊,導致江蘇缺席去年全運會U20年齡段比賽。

江蘇球迷抵制蘇寧的活動
如今不只是本土球員、外援和教練這些金元足球受益者被欠薪,隊醫、保潔、食堂阿姨等普通員工也一樣失去生活來源。去年俱樂部與員工庭外和解簽署的還款協議並沒有得到履行,勞動者作為弱勢羣體也無可奈何,畢竟俱樂部隨時可能破產清算,他們到時一樣討薪無門。
而蘇寧也為自己的無序經營付出了代價,如今蘇寧易購已戴上了象徵連續虧損的“ST”帽子,2021年鉅虧432億。
與此同時, ST易購董事張家少爺正在意大利開着超跑,和國米一起享受冠軍時刻。在現代商業社會里,有的人永遠不會輸。

張康陽手捧國米獲得的意大利杯
帶領球隊奪回闊別已久的冠軍獎盃,以各種形式為球隊注資5.49億歐元,張家父子卻並沒有在遙遠的米蘭城獲得眾人膜拜的地位。這並不是因為本土球迷排外,而是球隊已連續鉅虧多年,如今蘇寧已失去過往的輸血能力,截至上賽季末國米淨負債高達3.74億,金融負債高居意甲俱樂部之首。
在自負盈虧的方針下舉債維持競爭力,拖到一份可觀的收購報價覆蓋所有投入,蘇寧打的商業算盤,眾人看得明明白白。但本地內拉祖里關心的是自己主隊的安危,而並非蘇寧的成敗,因此社交媒體上的討伐之聲屢見不鮮。
當然,作為早86年誕生的國際品牌,國米的投資價值遠非中超球隊可比擬的,不可能重蹈江蘇隊覆轍。可球迷沒有高下之分,自己的信仰是一件更好的商品,這又多值得驕傲呢?

去年夏窗國米球迷打出抗議張家的橫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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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寧們做的一切都合乎商業邏輯,唯獨欠缺的是對足球的尊重。足協主席陳戌源做客央視接受白巖松採訪時,曾説過一句引來無數嘲諷的話,“足球是公益性事業”。這句話也許不全面,但絕不好笑。
英美著作《足球經濟學》就曾在“世界上最糟糕的生意——足球俱樂部為什麼沒有(也不應該)賺錢”一章中做出經典論斷:“足球俱樂部不應該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是BBA航空公司,他們更像大英博物館,是那種心繫公眾、在為公眾服務的同時,保持自身具備一定清償能力的組織。”
這一點整日泡在財務報表裏的筆者最有發言權,除了商業價值集大成的幾大頂級聯賽裏的豪門球隊,大部分足球俱樂部長年掙扎在盈虧平衡線附近,遑論估值提升帶來的投資價值了。在足球后進國家球迷基數有限,若只考慮財務收益,俱樂部對股東來説個個都是“包袱”。

而在中國,近三十年的偽職業化並沒有形成真正的職業氛圍和足球文化。究其原因,除了職業足球的順位長期低於國家隊榮譽外,理念上的引導也至關重要。我們一直誤將“職業化”等同於“企業化”,從國家出資變成企業出資,讓體工隊變成“廠隊”,形成了唯資本論的誤區。
我們都在羨慕日本足球的騰飛,尤其喜歡討論日本壯大的留洋軍團,卻鮮有人研究作為基礎的日本職業聯賽是如何發展的。J聯賽僅比甲A早成立一年,如今二者境遇大相徑庭。
1993年之前,日本足球經歷了近三十年的“實業團”時代。球隊作為企業持有物,存亡興廢皆取決於企業經營策略甚至老闆的個人喜好,而由於企業對球迷沒有利益回饋的義務,球迷自然對球隊也無真正的歸屬感,羣眾基礎薄弱。

日本足球教父川淵三郎
時任日本職業足球聯賽主席的川淵三郎沒有選擇改良路線,而是力排眾議設立高標準,要求職業俱樂部獨立“法人化”,不得由母公司冠名,並設立固定“根據地”深耕一城。這次超前的賭博成功了,企業與地方結合的新理念成為吸引政商界參與的動力,申請數量遠超預期。
當時的中國足協也曾前往日本取經,得知日本企業投資足球的目的是擴大影響力和為日本足球出力。於是學到“精髓”的足協領導們選擇了實用主義道路——企業冠名,簡單粗暴地為企業找來了掏錢的理由,只要有錢,何愁聯賽不興?
對於企業與俱樂部深度綁定的種種弊端,時任領導只留下一句:“國情不同,日後解決。”這一等,就是27年…

94年甲A聯賽開幕式
錢很重要,可以買來很多東西,甚至包括愛,但花錢有邊際效應,到達閾值後,花錢的效益會越來越差。而人性又是由奢入儉難,泡沫越脹越大,終於到達臨界點,“嘭”地一聲炸了。回過頭來看,導致一片狼藉的真的是小小的“中性名”政策嗎?
資本是無情的,錢不能生錢,那就只能滅亡。這些把足球當做工具的人無視足球規律,把錢花在博人眼球而非有長遠效用的地方,哄抬物價,失去利益後便抽身離開,留下來捱罵的是那羣“高薪低能的廢物”,卻沒有人在乎“高薪”和“低能”從何而來。
另一個犧牲品則是球迷。企業足球背景下,俱樂部沒有動機發展球迷文化,首要考慮是如何與母公司保持一致,而球迷熱愛的是一方水土上的一方足球,很難與企業形成真正共鳴。等到企業垮台時,球迷自然沒有動力和財力像歐洲球迷一樣接下球隊的財政黑洞,反倒給了資本至上者以話柄:“瞧,靠你們自己是不行的吧!”

江蘇死忠只能通過輿論支持俱樂部
在資本野蠻生長的道路上,監管者也難辭其咎。英國足球能在最鼎盛的時候反思自我,而我們每次都只能慢一拍,大批俱樂部破產才知道該限薪了,房地產行業退潮才知道該中性化和股權多元化了,從資本至上一下子轉變為公益足球,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
説到底,足球這門“生意”實在太過特殊。它以公益性為基礎,由商業化發揚壯大。今日蕭條之“危”未必不能成為明日復興之“機”,疫情中留住職業足球的火種,趁機重塑俱樂部和球迷之間的關係,壞事也有好的一面。
曾與張家一樣頂着“投機”帽子的恒大以身作則,縱使頂着嘲笑以60萬頂薪建隊,也沒有讓廣州足球的番號熄滅。為求生存,昔日中超霸主放下身段開闢直播帶貨的副業,這一點都不寒磣,如果曾坐擁中超第一上座率的兩屆亞冠得主都賣不動貨,那才是職業化的巨大失敗。

廣州隊直播間
足球是羣眾性運動,真諦在於全民參與。巨大的人口基數擺着,中國並非缺乏熱愛足球的羣眾,而是因為給予大眾參與的機會太少,才會催生出優越感極高的“純海外”球迷。遙遠的欣賞無法領略到足球運動真正的魅力,也無益於推動足球的普及和提高,這種受眾層面的巨大損失值得中國足球人深刻反思。
而在疫情之下,職業聯賽也應當在正本清源的同時注意保護投資人利益,節流固然重要,也不能放棄開源的嘗試。長期的賽會制、壓縮的賽程、低下的比賽質量,這些只會把球迷越推越遠。亞洲盃異地不是末日,巨資修建的高質量場地無用武之地才是。
希望功利的敬畏家越來越少,尊重足球的實幹家越來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