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別鰲拜的忠奸，康雍乾三代為何有不同理解？【細説紫禁·毛立平】_風聞

文 | 毛立平

上一集我們講到，索尼去世後，鰲拜除掉蘇克薩哈，並且在朝中大肆構建自己的黨羽，掌控朝廷的實際權力。雖然康熙六年七月玄燁就親政了，但是鰲拜卻一點退居二線的意思都沒有，讓小皇帝感到了威脅。那麼這裏大家往往會關心一個問題，就是鰲拜究竟有沒有想要奪權或者取代小皇帝呢？我們先舉兩則筆記中記載的故事。

昭槤在《嘯亭雜錄》中記載説，鰲拜有一次稱病不上朝，讓康熙前去探病，康熙就臨幸了他的府第，進入鰲拜的寢室後，皇帝的御前侍衞看到鰲拜臉色不對，就急趨至榻前，揭開他的席子，發現下面藏了一把匕首。這就搞得當時的情形十分尷尬，不知該怎麼處理才好，而康熙則十分淡定地笑着説：“刀不離身，是滿洲人的故俗，不足異也！”就是沒什麼可奇怪的，從而化解了這場尷尬。

另外一個故事則記載説，有一年的新年朝賀，鰲拜身穿黃袍，與皇帝所穿的龍袍幾乎一模一樣，僅有帽頂上的結與皇帝不同，皇帝的帽頂是一顆東珠，而鰲拜是紅絨結頂。不知是模仿時的疏漏，還是為了避免完全撞衫而故意有所不同。

這兩個故事似乎都在暗示，鰲拜有要奪權或者取代皇帝的意思。但是，從正史記載來看，最終給鰲拜定的罪名就是結黨擅權、不尊敬皇帝、違背先帝的重託等等。當然，這些行為就已然對皇帝造成了足夠的威脅和傷害。

但是，後世學者指出，鰲拜的罪名中，既沒有真正的篡奪皇位的證據，比如我們前邊講順治扳倒多爾袞時，還找出了他謀逆的證據，因此定了大逆之罪，但是鰲拜沒有。不但沒有圖謀不軌，也沒有嚴重的違法亂紀，之前我們講過的換地之爭等事情，雖然鰲拜是主導者之一，但都是其他輔臣也同意的，而且形式上是奏請皇帝批准的。

甚至，鰲拜的罪行中連明顯的貪污受賄的行為都沒有，從宮廷檔案記載來看，最初的審訊詞中曾説鰲拜受賄兩千兩銀子，鰲拜表示如果我真貪污了這麼多錢的話，那我情願伏誅，而後來公開宣佈的鰲拜罪狀中，就並沒有關於鰲拜貪污的條款，可見當時確實沒有確鑿的鰲拜貪污受賄的證據。

後來，康熙在歷數鰲拜的罪狀時説：“鰲拜在朕前，理宜聲氣和平，乃施威震眾，高聲喝問，又科道官員條奏，鰲拜屢請禁止，恐身幹物議，閉塞言路。又凡用人行政，鰲拜欺朕專權，恣意妄為”。就是説，鰲拜的這些行為，不僅對少年天子的自尊心造成強烈傷害，而且讓皇帝的親政變得有名無實，所以皇帝想要真正掌握權力，扳倒鰲拜自然成為康熙親政之後要做的第一件大事。

當然，除掉鰲拜談何容易，我們上一集講到鰲拜構建了一張龐大的權利網絡，想要一下子打破這張網是很難的。對於除鰲拜的過程，正史中記錄得非常簡單，就是説康熙八年五月十六日，皇帝“命議政王等拿問輔國公鰲拜等”，同時公佈了鰲拜的種種罪行，並下令將遏必隆和鰲拜的其他幾個同黨一併拿下問罪。之後康親王傑書就組織議政王大臣會議展開對鰲拜及其同黨的審訊和定罪過程。

整個過程中，沒有看到鰲拜及其黨羽的任何反抗行為，基本都是束手就擒。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簡單的話，歷史未免有點太過容易了。一些筆記史料中記載康熙是用計謀擒住鰲拜的，比如《南亭筆記》記載説，康熙帝在南書房召鰲拜進講，鰲拜進來之後，皇帝的侍衞就用一把折了一條腿的椅子給鰲拜坐，讓一個侍衞在後面扶着椅子腿。

康熙下令給鰲拜賜茶，茶碗卻是先用開水煮過的，所以特別燙，鰲拜一拿就被燙得失手將茶碗摔碎在地上，而扶着椅子的侍衞又趁勢一推，讓鰲拜撲倒在地。康熙於是大呼：鰲拜大不敬。侍衞們就一擁上前把鰲拜拿下，交部論罪。

不過，相較於這則故事而言，流傳更廣的則是“布庫之戲”的故事。《清稗類鈔》記載，康熙先是召集了一幫身強體壯的少年入宮來陪他玩布庫之戲，就是摔跤的遊戲，也是滿蒙民族的男孩子都喜歡玩的遊戲。鰲拜入宮的時候，康熙還故意當着他的面和這些孩子扭打在一起，讓鰲拜覺得小皇帝無心政事、容易操控，就逐漸放鬆了警惕。

《嘯亭雜錄》則記載説康熙與一個人密謀了除鰲拜的計劃，這個人就是索尼的兒子索額圖，從輩分上來講，他也是康熙的皇后的伯父。從實錄記載來看，索額圖作為滿洲勳貴子弟的代表人物，之前是在御前擔任一等侍衞，加之他又是皇帝的內親，很容易與皇帝建立起親密而信任的關係。

在康熙除鰲拜的前一年，索額圖升任吏部侍郎，在除掉鰲拜之後的僅僅兩個月，索額圖就被任命為大學士。可見，索額圖的確是在除鰲拜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討論完索額圖的身份，我們再回到《嘯亭雜錄》的記載，説康熙在與索額圖密謀之後，就把身邊的羽林士卒召集起來（當然在另一種故事的版本里康熙召集的這些羽林軍就是布庫之戲的少年們），康熙問他們説：“汝等皆朕股肱耆舊，然則畏朕歟，抑畏拜也？”就是説，你們都是我的股肱之臣，這裏的“耆舊”，並非説這些羽林軍都是老人，我覺得這個詞正反映出，當時康熙所依賴的除鰲拜的勢力，就是像索額圖這樣的，出身滿洲勳貴家庭的新一代子弟，耆舊指的是他們的家世背景，而非他們的年齡。

這些年輕人正是由於這樣的出身才能進入宮廷擔任侍衞，這是多數滿洲勳貴子弟的進身之階，那關於這幫新生代滿洲少年的特性，咱們一會兒再給大家細講。

總之，康熙問這幫少年説，你們都是我所信任的左膀右臂，但是你們到底是敬畏我呢，還是害怕鰲拜？這裏的“畏”字，我覺得都翻譯成害怕不合適哈，對於皇帝應該是敬畏，對於鰲拜那就是畏懼了。少年們齊聲回答：“獨畏皇上！”於是，康熙就把鰲拜的各種惡行告訴他們，命令他們立即擒拿鰲拜。《嘯亭雜錄》的記載基本就到此為止了，為了故事的連續性，咱們再轉回《清稗類鈔》。《清稗類鈔》記載説，一天趁鰲拜入宮的時候，十幾個少年就立即撲上去將他擒住，鰲拜“遂伏誅”。

即便有以上故事的補充，我還是覺得擒鰲拜的過程仍舊過於簡單。在講孝莊專題時，我們討論過康熙除鰲拜究竟有沒有得到政治經驗豐富老道的祖母的支持。

一派學者認為，孝莊和鰲拜同為滿洲守舊派，重視滿洲勳貴的勢力，不可能同意康熙把從皇太極以來一直對自己母子忠心耿耿、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黃旗主力大臣拿下，那如果按照這種説法，康熙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獨自策劃拿下鰲拜這樣的重臣，這也太厲害了。

即便鰲拜當時沒有防備，意外被擒，他的黨羽就都沒有任何反抗嗎？有人説，康熙在擒鰲拜之前先用各種藉口把鰲拜的黨羽都支出了京城，遏必隆雖然在京，卻因沒有政治能力，也隨之被擒，一併定罪。而鰲拜的同黨在回京之後陸續被擒，因此，康熙就是簡單地用了擒賊先擒王的辦法，讓鰲拜集團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我覺得，康熙能夠順利拿下鰲拜，一個很不可忽略的因素是在他親政前後就開始着意培養自己的勢力或者説親信集團，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們之前提到了康親王傑書和索尼的兒子索額圖，這兩人可以看做是皇帝集團當中的主力人物。剛才我們在解釋“股肱耆舊”時也説了，實際執行擒鰲拜任務的主要力量，是新一代的滿洲勳貴子弟。

如果説鰲拜集團多是清初在入關和統一中原的過程中立有戰功、或者參與構建了清朝政治體系的老一輩滿洲勳貴，而康熙所倚重的力量，則多是在入關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滿洲青年。

相對於父輩而言，他們受關外傳統舊制的束縛比較少，對像鰲拜這樣的開國老臣也沒有那麼多的敬重和忌憚，新的生長環境反而讓他們不喜歡鰲拜等人的傳統守舊作風，在思想上和年輕開明的皇帝更容易達成一致，而且年輕嘛，沒有那麼多思想負擔，答應幫皇帝擒鰲拜那就擒了，一旦失敗可能造成的後果大概也沒想那麼多。最後就形成這個亂拳打死老師傅的局面，讓鰲拜栽在了一幫少年手中。

另一方面，康熙也在一定程度上藉助了漢族官僚的力量和影響。康熙六年六月，就是康熙舉行親政大典的前一個月，一位叫熊賜履的侍讀學士上書，陳奏當時中央和地方存在的一些問題，包括官員腐敗無能、百姓民不聊生、滿人對漢人的排擠和壓迫等等，呼籲皇帝儘快親政，消除這些弊端，可以説是為康熙親政撰寫了一篇有力的序章、吹響了衝鋒的號角。

當鰲拜看到熊賜履這篇洋洋灑灑的長篇大作時，立即意識到“是劾我也！”就是説，這是彈劾我啊！剛才我們講了，康熙在歷數鰲拜的罪行時説過，“科道官員條奏，鰲拜屢請禁止，恐身幹物議，閉塞言路。”就是鰲拜極力反對言官奏事，擔心有人彈劾他，因此閉塞言路。那熊賜履作為一個才三十多歲、之前基本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官，敢於這樣公開彈劾如日中天的輔政大臣，可見背後是有着強有力的支持的。

鰲拜被擒後的罪名中有一條（第十六條）就是，鰲拜在熊賜履上了這條陳奏之後“意圖傾害”，就是想要加害熊賜履，但是史料中卻沒見到熊賜履實際受到迫害的記載，而且鰲拜的罪名也只是“意圖”傾害，應當是熊賜履受到了康熙帝的庇護而免於受害，後來他在康熙朝很受重用，成為很有影響力的理學名臣。那熊賜履的英勇上奏，也成為康熙在親政之後接受儒家思想、平衡滿漢關係等一系列政策的先聲。

好，我們再回到鰲拜，根據正史記載，鰲拜被擒之後，議政王大臣會議一共給他定出大罪三十款，做出的判決是，革去鰲拜一切職務，“立斬”，兒子和兄弟也一併斬首，妻子和其他家人則發配為奴，財產全部籍沒。法國傳教士白晉的書中記載説，鰲拜在被捕之後，請求見皇帝一面。康熙恩賜準見，而鰲拜在見到康熙之後也不多説話，只是默默地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身上當年在戰場上為了搭救皇太極而留下的巨大的傷疤。康熙見此也有感於鰲拜的開國功勳，不忍再殺他。

白晉的説法是否為實，很難判斷。不過康熙朝的實錄中的確明確記載，在鰲拜被審問定罪之後，康熙曾親自召鰲拜等人當面鞫問，鞫問的結果是，“情罪俱實，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鰲拜累朝效力年久，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加誅，從寬免死，革職，籍沒，仍行拘禁”。

這樣看來，白晉的記載也許是有根據的，康熙在見過鰲拜之後就免除了他的死刑。鰲拜則用自己的傷疤告訴小皇帝，如果沒有我輩當年在戰場上不顧性命奮勇衝殺，哪有汝輩今天坐享天下之福。新一代要掌權，可以把老一代打倒，但是如果忘記老一代的功勞，那就是忘本。康熙是個明白人，因此饒了鰲拜一命，連他的同黨也都從輕處罰，比如遏必隆只是革去職位，爵位甚至允許他的兒子繼續承襲，體現出小皇帝寬大的胸懷。

鰲拜入獄之後不久即死去，具體的死亡時間和原因，正史中都沒有記載。可能是病死的，也有人説是自盡的，享年大概五十多歲。那麼，還要一個問題可能也是大家感興趣的，我們在講多爾袞時，他的命運在死後還有各種翻轉，那鰲拜還有轉機嗎？有的。不然會讓大家失望了哈。而且鰲拜命運的翻轉來得很快，就在康熙朝本朝。

到康熙五十二年四月，有一天皇帝把諸王、貝勒、大臣都召集起來，説有幾件事，我要跟你們説一説，因為我擔心這幾件事如果我不説的話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説。這其中一件事就是關於鰲拜，康熙在説及鰲拜時，沒有做任何的鋪墊或者解釋，就直接説：“我朝從徵效力大臣中，莫過於鰲拜巴圖魯者”，我想讓他的子孫襲官，但是好像他的孫子輩都行為不端，一直在參乎二阿哥就是廢太子的儲位之爭，因此朕一直沒有授給他們官職，但“鰲拜功勞顯著，應給世職”，那就從他兄弟的後代中選擇一個可以承襲之人吧。

到這一年十二月，一條上諭再次顯示，“巴圖魯鰲拜一等阿思哈尼哈番世職以其弟之孫蘇褐承襲”，就是讓鰲拜弟弟的孫子承襲了鰲拜的爵位，這個一等阿思哈尼哈番，我們前邊講過，相當於一等男爵，算是康熙終於給了鰲拜一個交代，把他從欺君擅權的大奸巨惡變為功勞顯著的巴圖魯。到康熙六十年，蘇褐去世，吏部奏請由鰲拜的親孫子達福襲爵，康熙予以批准，讓這個爵位終於回到了鰲拜嫡系一支。

那麼鰲拜的命運在康熙朝翻轉之後，是否就到此為止了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康熙去世後，雍正即位，雍正五年十一月，鰲拜的孫子達福被引見給雍正皇帝，結果雍正對達福的印象很好，認為既然父親已經寬免了鰲拜之罪，那就應該把鰲拜的一等公爵還給人家，於是讓達福承襲一等公，還讓禮部討論如何給鰲拜致祭和立碑的事情。

幾個月後，禮部遵旨議覆：鰲拜既然賞還了一等公，那就應該照例給予全葬，致祭一次。全葬或者半葬是中國古代對於大臣的安葬規格，致祭的次數也是一種規格。可見，雍正進一步為鰲拜平反，恢復了他生前的最高爵位爵位，而且賜葬、致祭，相當於全面肯定了他功臣的身份。當然，大家都瞭解雍正的性格，他喜歡一個人就要對這個人好到極致。

幾年之後，雍正下令給10位享有公爵的人選定美名，其中又有鰲拜，他被定名為“超武公”，充分肯定了鰲拜在武力方面為清朝入關和統一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也讓鰲拜的命運在死後達到了輝煌的頂點。

那故事講這裏還有翻轉嗎？答案是肯定的，畢竟雍正的兒子乾隆可是歷史上最愛翻案的皇帝呀。乾隆四十五年底，正如他兩年前恭讀前朝實錄時覺得多爾袞的待遇不夠公正，給多爾袞翻了案一樣，這年底乾隆在恭閲實錄時看到鰲拜這一段又讓他覺得不爽，説鰲拜各種不法都明白地記錄在史冊，只是我皇祖寬仁，不忍加誅，還賜給他弟孫男爵，而我父親就更加仁慈了，還賜鰲拜祭葬，恢復了他世襲罔替的一等公爵，但這樣的話已不是讓以後的權臣都會更加無所顧忌？

這個問題絕不是鰲拜一家是否僥倖的事情，而是關係到國家綱紀的大事。因此，乾隆下令，鰲拜的公爵就承襲到當前的他的五世孫德生為止，下一代起就停止承襲公爵，降為祖父當年定下的一等男爵，這樣才既能顯示國家有章法，又能顯示皇帝對於功勳之臣的法外施恩。

此後，再沒有人敢給鰲拜翻案，鰲拜的子孫就將這個一等男爵一直承襲到清朝後期。那鰲拜的專題到此為止我們就講完了，之前觀眾給我們反饋的對鰲拜的關注點，我專題在內容中都儘量講到了，只是其中有一條，就是鰲拜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如果每個歷史人物或者歷史事件，都能用一個忠或者奸、好或者壞來概括的話，那未免失於簡單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順治帝的忠臣，到康熙朝就成為阻礙皇權的絆腳石，這種現象在歷史上並不少有。這也是康熙為什麼一方面要除掉鰲拜，另一方面在晚年也要肯定鰲拜的功勳，我覺得能做到這一點正説明康熙是一個胸懷比較公允和開闊的皇帝。好，我們下週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