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蘭高地面面觀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5-18 09:19
作者:王昌義 1936年出生於江蘇揚州;1960年進入外交部;1983年至1989年先後任中國駐吉布提和駐敍利亞大使,1995年至2000年任中國駐以色列大使。
吳珉珉 1938年出生於浙江温州;1963年進入外交部;1995年至1999年出任中國駐敍利亞大使,是我國派駐阿拉伯國家的第一位女大使。
熟悉當代中東情況的人,都知道戈蘭高地這個地方。不熟悉情況的,自然就不清楚了。我在以色列就聽到這麼一個真實的笑話:一位年輕的同事不瞭解中東歷史,第一次到我們使館工作。在從大使官邸到使館的高速公路旁不遠處,有座垃圾堆成的山包。這位同事問道:這是戈蘭高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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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蘭高地位於敍利亞、以色列、黎巴嫩和約旦四國的交界處,面積約1800平方公里。高地北部與黎巴嫩的赫爾蒙山接壤,南部與約旦相鄰,西面是以色列的加利利湖及周邊農業區,東面是敍利亞境內的大片平原。地勢由北向南,直線60餘公里,兩頭窄(各約12公里),中間寬(20餘公里)。平均海拔約1000米,最高處謝赫山(即老頭山)有2000多米。
戈蘭高地在阿拉伯語中意為塵土飛揚的土地。實際不是這樣。高地的水資源豐富,玄武岩地質結構使其易於滲漏赫爾蒙山上的積雪和雨季降水。行走于山坡谷地,泉水潺潺聲和瀑布嘩嘩聲交錯,不時傳入耳中。戈蘭高地的水源哺育了約旦河和加利利湖。加利利湖是以色列最大的淡水供給地,加利利湖水的三分之一來自戈蘭高地。

作者夫婦在戈蘭高地加利利湖邊
戈蘭高地不僅多水,也有多種氣候。阿拉伯人有句俗話,典型描述了赫爾蒙山的多樣性氣候:山腳是永恆的夏天,山側是春天,山肩是秋天,山頂則是冬天。就像我們説中國有些山: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有一次,我在2月去戈蘭高地時,感受到了這個多樣性的氣候。山頂,我冒着雨夾雪的天氣,乘纜車登高遠眺,差點感冒;待到下山轉了兩圈,遍地綠草如茵,春意盎然。
豐富的水源和適宜的氣候,使戈蘭高地成為著名的畜牧區和水果產地。20世紀60年代初,我第一次在敍利亞工作時,戈蘭高地的三分之二面積種植着糧食、蔬菜和水果,森林面積近2萬公頃,畜牧業也很發達。每年供應市場大量糧食、蔬菜、奶、肉、蛋、蜂蜜和各種水果。
戈蘭高地的戰略地位重要。它離大馬士革僅65公里,距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也只200公里。它是敍利亞和以色列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控制高地的制高點,就掌握了主動權,向西徑逼以色列的加利利湖及北部肥沃平原,向東直下敍利亞西南部平原和大馬士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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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蘭高地原為敍利亞領土,屬庫奈特拉省建制。這是個新興的小省,只有四五萬人口。

作者夫婦參觀庫奈特拉城
1967年6月的第三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佔領了戈蘭高地。1973年10月的第四次中東戰爭中,敍利亞為收復失地,一度攻佔戈蘭高地的部分以色列陣地,並解放了庫奈特拉城附近的一些村莊。但是,以色列軍隊最終擊退了敍利亞軍隊。1974年在美國國務卿基辛格的多次斡旋下,以敍雙方簽署《脱離接觸協議》。在兩國軍隊之間,劃出一條平均寬3公里的“隔離帶”,由聯合國維和部隊進駐。根據協議,以色列撤出庫奈特拉城及附近部分地區,但是繼續佔領戈蘭高地1200平方公里的土地,控制赫爾蒙山的一些制高點和高地的大部分分水嶺地區。
1981年12月,以色列議會通過決議,宣佈以色列法律適用於自己佔領的戈蘭高地。
戈蘭高地的分裂狀態,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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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80年代,我在敍利亞工作時,曾參觀戈蘭高地的敍利亞一側。
戰後的庫奈特拉城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城市。敍利亞政府將它作為揭露以色列的侵略罪行、對年輕人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它成了一個戰爭的實地博物館。當年,以色列軍隊撤出時,摧毀了幾乎全部的4000多所房屋,包括民房、商店、學校和電影院,將全城夷為平地。這些房屋後來都原樣保留着。走進市中心的一座教堂,滿地都是破磚碎瓦,牆壁上一片炮火留下的焦痕。
室內的戈蘭醫院是一座三層建築,曾是庫奈特拉省最大的醫院,如今牆壁內外,盡是密密麻麻的彈孔。登上醫院頂部,向南可以看見以色列軍在山腰的公路上行駛。山頂有以色列的雷達和監視哨,山腳下就是以色列定居點的莊稼地。
最後一個參觀項目是烈士陵園。高高的紀念碑兩側分佈着大約1000座烈士墓碑。墓碑大多是穆斯林風格,有些也有十字架標誌,表明主人的不同宗教信仰。墓地兩側各有一個大方碑,上面寫着:“紀念在1973年10月解放戰爭中的烈士們”。為了紀念這些烈士,1974年敍利亞收復庫奈特拉城以後,阿薩德總統親自來城裏升起敍利亞國旗。

全國政協副主席錢偉長(前左五)在果樹園種植橄欖樹(前右四是作者)
烈士陵園對面是果園。各國政要在參觀結束後,都被安排到這裏栽樹,大多是象徵和平的橄欖樹。
1989年,我陪錢其琛外長訪問敍利亞時,再次參觀了戈蘭高地。他當時就在這裏種了一棵橄欖樹。聽朋友講,這棵樹現在長得很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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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色列期間,我也多次去過戈蘭高地的以方佔領一側。
過了約旦河的一座老橋,就進入戈蘭高地。很快,映入眼簾的是路旁的荒地和鐵絲網,紅色警告牌上面畫着令人打寒顫的骷髏頭,寫着“小心地雷”,這裏是當年戰爭期間佈下的地雷陣。戰爭已結束很久,地雷並未全部清除完。據説,整個高地還有70多處雷區。儘管警告的標誌明顯,但誤入雷區而死傷的無辜平民仍有數十人。

作者在“六五”戰爭前的敍利亞海關大樓前
在一個山腰處,有一座三層小樓,樓房彈痕累累。戰前,這是敍利亞的海關大樓。敍以雙方在這裏有過人員來往。1967年的戰爭中,以色列軍隊的突擊隊就以這裏為突破口,率先攻破敍利亞軍隊的防線,在戈蘭高地建立了立足點。
以敍雙方的隔離帶在高地的腹地。隔離帶附近有5座山峯,其中的本塔爾山曾是以軍的前沿陣地,現已成為旅遊景點,劃歸戈蘭基布茲管理。這個基布茲是以色列佔領戈蘭高地後建立的第一個定居點,有蔬菜大棚、奶牛場和蘋果園。

作者夫婦在本塔爾山頂
本塔爾山頂的空地上,立着一個3米多高的方向標。標頂有8個寫着不同地名和里程的指示牌,指往不同方向。地名中,有耶路撒冷、特拉維夫、海法、安曼、巴格達、貝魯特、大馬士革和華盛頓等。
大馬士革的指示牌指向東方。從本塔爾山頂向東看,就是敍利亞的城鎮和村莊。天氣晴好時,還可看到大馬士革。有幾次,我想用手機呼喚還在大馬士革工作的妻子,但不知什麼原因,最後還是沒有撥號碼。
山頭用岩石修建的掩體碉堡,以及混凝土澆鑄的30多米長的環形戰壕,依然保存完好。空地上象徵性地駕着一支平射重機槍,供遊人拍照留念。
在本塔爾山和另外幾座小山之間,有一塊長2公里、寬1.2公里的狹小谷地,這就是第四次中東戰爭中,以敍雙方進行驚心動魄的坦克大戰的戰場。它又被叫做“淚谷”。在那次坦克戰中,以軍投入100輛坦克,敍軍擁有500輛坦克和裝甲車。敍軍發動多次攻勢,一度突破以軍防線。最後,以軍在空軍支援下,擊退了敍軍。以軍只剩下9輛坦克,敍方的坦克和裝甲車也幾乎全部被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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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敍雙方隔離帶的東西兩端分別是兩國的邊防哨所。隔離帶有一狹窄通道,通往庫奈特拉方向,由聯合國脱離接觸部隊控制這個通道與通往大馬士革的公路相連接,通道專供聯合國部隊人員來往兩國執行公務使用。有時,聯合國車輛也從大馬士革捎回一些食品和日用品。通道也有條件地向戈蘭高地以色列佔領一側的德魯茲居民開放。經過嚴格的審查以後,德魯茲青年可以去敍利亞探親或上學。
聯合國脱離接觸部隊部署在隔離帶附近,主要營房離通道不遠。軍營四周是一人多高的柵欄。營房駐地飄揚着藍色聯合國旗,士兵們頭戴藍色貝雷帽,站崗放哨,監督停火。營房內有十幾幢簡易住房,空地上停放着一些軍用車輛。大門附近及四周有沙袋壘成的掩體,架着機槍。聯合國部隊進駐以來,監督機制運行正常。以敍雙方都注意遵守協議,沒有發生重大沖突。
這支部隊起初約有1000人,後來又增加了400~500人,分別是來自奧地利、波蘭、加拿大、瑞典等國,中國有幾名軍官參加。日本後來也參加進來。司令等主要軍官可以帶夫人;一般人員都是單身,但任期只一年。

作者(前右三)和其他參觀者試着“排雷”
部隊司令有時組織部分外國駐以色列的使節和武官參觀營地。我也去參觀過。我們看了一些宿舍、食堂、會議室。室內陳列都很簡單、整潔。我們還觀看了在空地上進行的排雷及其他演習。在看了排雷的示範演習後,我和一些使節應主人要求,也到場上試着“排雷”。我用探頭在地上左劃右劃,也沒有找到“雷”。幸而沒有真地雷,否則,沒有能排雷,反而可能被炸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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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佔領戈蘭高地以來,建立了30多個定居點,居民有18000人。在大片田野上,可以看到定居者的農墾田、畜牧場和葡萄園等。綠樹林中,分佈着一些紅頂白磚的小房子。定居者分別生活在基布茲和莫沙夫這兩種組織內。
戈蘭高地供應以色列40%的牛肉、30%的蘋果和50%的櫻桃。但是,最著名的特產還是葡萄酒。
戈蘭釀酒廠成立於1983年,屬4個基布茲和4個莫沙夫集體所有。它是以色列第二大釀酒廠,每年處理4000噸葡萄,生產30萬箱葡萄酒。這些酒曾多次在國際葡萄酒展覽會上獲獎,除在國內市場銷售外,還遠銷美國、新西蘭、丹麥和法國等國。
酒廠擁有11個葡萄園,共有500畝面積。戈蘭高地是火山岩結構,氣候適宜,雨水充足,有利於葡萄生長。不同的海拔和氣温又有利於生產各種類型的葡萄酒,包括乾紅、乾白、甜酒和汽酒等。
酒廠使用現代化生產設備。葡萄汁保存於不鏽鋼的貯藏器中,釀好的酒則存放在從法國進口的橡木桶中。室內温度、濕度全部由電腦控制。
可以説,戈蘭釀酒廠產銷兩旺,名利雙收。不過,酒廠領導在向參觀的客人介紹大好形勢之外,也掩飾不住內心對酒廠前途的擔憂。他們擔心有一天戈蘭高地會交還給敍利亞。所以,他們既要考慮來年的生產計劃,又對未來感到“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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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以色列和敍利亞曾就兩國關係正常化進行多次談判,但都無果而終。原因是除了缺乏政治信任以外,就是對戈蘭高地問題的分歧巨大。敍利亞要收回戈蘭高地,才能同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以色列出於安全和水源利益,不願全部撤出戈蘭高地。
對敍利亞來説,收復失地,天經地義。國內各階層、各黨派立場一致,人心歸一。
以色列情況就很複雜。國內的阿拉伯人自然要求政府撤出戈蘭高地。猶太人內部的意見卻很不一致。部分民眾和黨派同意放棄戈蘭高地,但反對的聲音很強烈。
反對勢力主要有這麼幾部分。其中,反對最激烈的是戈蘭高地的定居者。他們已定居幾十年,有重大的既得利益。他們千方百計向政府施加壓力,阻撓政府同敍利亞談判。他們人數不多,但能量不小,還串聯其他地方的定居者聯合行動。尤其是極右勢力和正統派教徒主張將戈蘭高地完全併入以色列,他們是定居者的強大靠山。還有一部分同戈蘭高地有特殊關係的勢力,主要是在1967年和1973年兩次戰爭中,為佔領戈蘭高地打仗和流血的人。卡哈拉尼就是一位代表人物。
卡哈拉尼在第四次中東戰爭中擔任以軍坦克營長,在戈蘭高地坦克大戰中成了英雄,被授予“無畏勳章”。他原是工黨成員,後來因不同意工黨領導關於撤出戈蘭高地的立場,就退出工黨,另組“第三道路黨”。他本人曾在內塔尼亞胡政府中擔任部長。有一次,他到我住所做客時,就對我説,他願意會晤敍利亞的阿薩德總統,討論實現和平問題,但是,敍方要收回戈蘭高地,這不可能。我坦率地對他説:“你們佔了人家的土地不還,還想談判和平。我看,敍利亞是不會浪費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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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來源 |《中東散記》
作者 | 王昌義 吳珉珉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