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普通簡報的回報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5-18 09:10
作者:楊冠羣 新中國資深外交官;1950年調入外交部,1951-1954年派往朝鮮,在志願軍停戰談判代表團工作;歷任中國駐阿富汗大使館隨員、國際關係學院和外交學院講師、外交部美大司副處長、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領事、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一秘、中國駐泰國大使館參贊、常駐聯合國亞太經社會常務副代表等職。
叮、叮、叮,會議主席用鉛筆輕輕地敲了幾下水杯,發出清脆的響聲。於是,大廳歸於沉寂,視力集中到了主席台。
耀眼的燈光把主席台照得一片金黃。正面的牆上是一塊藍底白字的飾板,上書第六屆聯合國東北亞問題金澤研討會。金澤是日本西海岸的一箇中等城市,也是日本的一個古都,以古蹟和寺廟眾多而著稱。
主席台上放了一張長桌,居中而坐的是會議主席I先生。他是一名日本籍的聯合國高級官員,中等個子,操一口流利的英語,鼻子下留了一撮仁丹鬍子。在主席的兩側還各擺了兩張椅子,是為特邀主講人準備的座位。
戲劇性的一幕
會議的討論已進入議程二:朝鮮半島問題。四個分別來自美、韓、中、日的主講人,從不同的角度分析了半島的形勢。事有蹊蹺,研討會恰好開在金正日訪華之後和朝鮮北南高峯會議之前,因而格外引人注目。
討論議程一(東北亞的安全問題)時,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發言者異口同聲説,東北亞的安全威脅主要來自朝鮮,因為它試射了導彈。幾乎沒有人提及美國或日本的責任。有鑑於此,我便借議程二的討論,在發言中強調,中朝兩國有着共同的戰略利益,都反對加強美日軍事同盟和部署戰區導彈防禦系統,也警惕日本領導人淡化及迴避日本在二戰中侵略責任的言論。我還説,如果日本想要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政治大國,尤其是想競選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席位,就必須首先取得亞洲國家的諒解和信任。
按照慣例,主講人發言後,由聽眾評論和提問,然後再由有關的主講人作出反應。我講後,絲毫也不敢鬆懈自己,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面。**果然,不出所料,一位美國先生和一名印度教授聯起手來向我發難。**他們選擇了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日本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資格。這個問題同半島形勢沒有直接關係,本來可以不予糾纏,但美國人實在咄咄逼人,我就只好奉陪了。

• 聯合國東北亞為題金澤研討會會場
C先生是美國某著名研究機構的“太平洋論壇”負責人。他是個粗壯的漢子,為東方人設計的座位,對他便顯得窄小。我並非首次同他打交道,此人霸氣十足,説話刻薄。他就我的發言講了一通,仁者見仁,內容就恕不贅述了。但有一句話卻使我如鯁在喉:“中國人就有這麼一種習慣。老是用亞洲國家的名義説話,實際上卻是他們自己的觀點。”言下之意別的亞洲國家對於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和美日軍事同盟都不在意,唯有中國人在嚷嚷,而且假手於人,達到一己之目的。
接着,可尊敬的印度教授也借題發揮:“一個國家是否能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不在於它同周圍國家的關係如何,而要看它是否能勝任。”他是在替日本説話,但用心良苦。印度也在積極爭取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席位,但同鄰國的關係卻遠不如人意。
對於他們的發言,我如何是好?不作聲吧,有損國家尊嚴;説話吧,中國同亞洲國家的關係又非三言兩語所能講清。我搜腸刮肚,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突然,靈機一動,有了。
不早不晚,擴音器傳來了聲音:“楊先生,不知你是否已準備好作出反應?”
是主持會議的I先生在催促了。**這句話本是國際會議上的一句套話,此時此地聽來卻變了味。**I先生精明能幹,豈能不明白當時會場上的壓力全加在我身上。他是好意地想再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還是等着看我的好戲?

• 作為本議題的主要發言人之一,作者(左一)在主席台上就座。按照慣例,主要發言人簡單介紹本人的觀點後就需回應聽眾的提問或評論。
我笑了笑,輕輕地按了電鈕,台式話筒便亮起了紅色指示燈。
“準備好了。可以開始嗎?”
“可以。”
我不慌不忙地從公文夾裏取出一張紙片來,拿在手裏,對着數十名瞪大眼睛的與會者和記者輕輕地揮動了一下。
“各位,我到日本後,無意中看到一篇短文。題目是《朝(韓)對日本的挑戰》。作者是K.NABESHIMA先生,肯定是位日本人,只是還不清楚他的身份。文中有一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不妨給諸位讀一讀,也許能幫助我們瞭解日本和亞洲鄰國關係的現狀。原文如下:‘關於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作用,森喜朗(首相)發表了看法。對此的分歧,很可能還要在亞洲繼續下去。為了在東北亞制定一項長期的安全計劃,日本同其他亞洲國家建立良好的關係是至關重要的。能否建立以信任為基礎的關係,就取決於日本的領導人如何認識日本的殖民統治及其戰爭責任了。’”
讀到“其他亞洲國家(複數)”時,我特意放慢了速度,加重了語氣。不需多加解釋,我的意思已很清楚:中國只是“亞洲其他國家”之一。
出乎意料,主席先生又側過身來,對着話筒問我:“我是否可以看一看你手裏的文章?”奇怪,會議主席當場看我文章幹啥?看來,他對這篇短文的來歷有點將信將疑。
“當然可以。”我大方地回答。
於是我把紙片遞給坐在我左側的T先生——日本駐韓國大使,請他傳給主席。I先生端詳了那張不太起眼的紙片,快讀了其中的片段,搖了搖頭大概表示不以為然,然後把它退還給我。
還是T大使眼尖,過手的時候,在紙片的下端發現了一行註解,但他沒有作聲,只是用手指向我點了一點。
“請原諒我的疏忽,”我對着話筒説,“現在搞清楚了,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日本《京都新聞》的前社論首席撰稿人。”
兩架專用的錄像機記錄了一切。
我還等着C先生的反駁,但他始終沒有吭聲。
飛機上的收穫
2000年6月5日,東京羽田機場。旅行社的小姐把我們送到登機門。上了飛機,坐定後,空姐送來了一杯烏龍茶,別無其他。烏龍茶雖產在福建,卻是日本人喜愛的飲料。我就入鄉隨俗了。接着,空姐又手抱一大疊報紙,由遠而近,請旅客自取。到了我的跟前,已所剩無幾,而且都是日文,對我來説,“看不懂”三個字就可以全把它們打發走了。幸好空姐手裏還剩一份英文報紙,我就拿下了。
是當天的《日本時報》。我瀏覽了起來。翻着翻着,“公眾輿論”一版的右上角,赫然出現《朝(韓)對日本的挑戰》的醒目標題。文章同我前去參加的研討會主題有關,心想可能有些參考價值,便隨手撕了下來,裝進包裏。

• 那份飛機上用手撕下來,形狀難看,但在會議上卻幫了我大忙的簡報。文章標題是《朝(韓)對日本的挑戰》。
到了旅館,定下心來,才拿出撕得歪歪扭扭的報紙一角來,取出摺疊剪刀,把邊緣修理整齊,貼在白紙上,然後詳加閲讀,標出其中的重要句子,包括我在會上唸的一段。
第三天早上,早餐之後,開始做赴會的準備。我猶豫了一下,是否把所有的參考資料都帶上。轉念萬一有用,就把那份剪報也塞進了公文夾。
用日本人的話批駁了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指責,讓挑釁者碰了一個軟釘子,事先誰也沒有設計過。一份普通的剪報能給我這樣豐厚的回報,僅因我做了一次有心人。
-End-
圖文 | 《潮頭戲水三十年》
作者 | 楊冠羣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