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434文稿:平陸運河,廣西選“合縱”還是“連橫”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22-05-20 22:12
大家好,2022年5月20日星期五,歡迎收看第434期睡前消息,請靜靜介紹話題。
今年3月17日,廣西發改委批覆了平陸運河項目建議書,這條規劃了上百年,計劃總投資680億的運河終於正式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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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期,我們分析過江西和浙江衢州正在推動的浙贛運河,421期節目介紹了雅礱江兩河口水電站項目,評論區有觀眾希望我們督公談談廣西平陸運河。督工你怎麼看待這個廣西自治區極力推動的大項目?
觀眾對我們説起這個項目,一般都稱為“廣西平陸運河”,但廣西官方自己的定位要高得多。
去年12月,由中國國際工程諮詢有限公司組織召開“廣西平陸運河”的項目評審會,設北京和南寧兩個分會場。從廣西交通廳自己的官方報道來看,“廣西”和“平陸”兩個詞,只在備註簡介裏出現,項目正式名稱是:西部陸海新通道運河工程。
在這場評審會上,廣西發改委副主任黃文川説:“希望專家和代表站在國家發展戰略的高度和全局發展的角度,以專業視野對項目提出意見和建議”。然後廣西交通廳副廳長鬍華平補充説:“平陸運河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開闢的首條江海聯運戰略大通道”。可以看到,廣西官方並不希望我們把運河只看做廣西自己的省內大項目,最起碼也要和整個西部開發拉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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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從實際效果來看,除了一部分廣西幹部,大多數人,甚至包括廣西人,都不太關心平陸運河,因為時代已經變了,西部地區尤其是西南省份的交通需求,並不是簡單地尋求最近出海通道,做土特產貿易改善生活,而是要和經濟高度發達的區域密切配合,想辦法融入現代產業鏈。所以,2022年才開工的平陸運河,就算能給西南幾個省份縮短一點到大海的水路距離,也很難吸引多個省份的高價值出海物流,北部灣不太可能形成新的國際貿易樞紐。

從地形圖來看,廣西有兩個主要地理單元,北面的主體是由珠江干流和支流形成的河谷,桂林、柳州、南寧各佔一個較大的河谷盆地。然後是南邊三個沿海城市防城港、欽州、北海附近的平原。

在全國地形圖上,廣西的水系被簡化到只有珠江干流和主要支流鬱江,南面幾條獨立入海小河被忽略了,但在沿海形成的低窪平原還是很清晰。

鬱江和南面的沿海平原之間,有低矮但不可忽視的山區,西面是十萬大山,東面是六萬大山,都是壯語名字,説明山區長期被少數民族控制。所以自古以來,廣西的最主要對外通道,就是沿着珠江水系向東,經過梧州去廣州。在經濟上,廣西可以被看做廣東的跟隨者。

孫中山1919年規劃全國交通網,提出著名的十萬英里鐵路計劃的同時,也考慮要打通鬱江南面的山區,修一條運河過去,讓廣西的貨船能直接進入沿海港口。但這裏必須説明一下,這個時候的沿海港口並不歸廣西管轄。

前面説廣西有兩個地理單元,北面的主體珠江河谷盆地,和南面的沿海平原。但在民國時期,廣西的行政區劃並不包括南面的平原,那是廣東省的廉州府。從地圖上看,鬱江到南面的沿海水系距離不長,但如果挖運河,必定是一個跨省項目。
建國後,兩廣的陸地邊界變動多次,最終在1965年基本確定到現在的位置,所以廣西能夠完全在省內規劃運河,把珠江流域和北部灣連通。

根據現在的項目規劃,平陸運河從南寧橫州市的水庫出發,在十萬大山和六萬大山的低矮處,打穿分水嶺,到欽州靈山縣連通欽江,然後順着自然河道進入北部灣,全長約140公里。其中完全新開挖的河道,只有分水嶺越嶺段6.5公里,其他段落都是拓寬現有自然水系。整條運河按內河I級航道標準建設,預計可以通行3000噸貨船。對於珠江中上游地區來説,從平陸運河出海,比順流而下去廣州縮短了560公里。

最近幾年,廣西航運的水利建設很多,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加強東西向珠江航道的通行能力;另一類是打穿十萬大山和六萬大山構成的分水嶺,讓珠江水系可以在廣西省內出海。

前一類工程,可以看做廣東經濟中心向西南地區的輻射通道,典型例子是我們從睡前消息第19.5期開始連續介紹的大藤峽水利樞紐。大藤峽的位置是一個水路交叉口,附近有西江干流、邕江和柳江支流的交匯點。從大藤峽向上游出發,沿着邕江就到了廣西首府南寧,沿着柳江可以達到廣西最大的工業城市柳州,沿着來賓方向的紅水河可以去雲南、貴州這兩個內陸省份。
大藤峽水利樞紐建成不僅解決了本地的水利問題,而且藉着地形抬高上游水位,拓寬航道,穩定了西江的水流,提高了珠江水系的整體通行能力。大藤峽船閘投入使用之後,3000噸級輪船可以開到貴州、雲南邊境,把這兩個大西南內陸省份變成準沿海省份。

而廣西的平陸運河代表了第二類水利工程,努力要給珠江水系提供新的內河出海航道。對廣西來説,這意味着可以拿到一個溝通內陸的外貿海港;同時廣西還希望發動西南的多個省份,也來給廣西的外貿出口提供物流和金融資源,最起碼願意交過路費。所以平陸運河的申報名稱是“西部陸海新通道”

廣西考慮的西部陸海新通道,除了平陸運河,還包括一條南北運河。廣西東南部的玉林市山區發源了兩條河流,名字就反映了地理格局,其中一條是向北匯入珠江干流的北流江,另一條叫南流江,和珠江沒關係,向南到合浦流入北部灣,下游叫廉江。古代中原王朝進入東南亞,多次利用了南流江水運,從合浦海港出海。秦漢時期都把合浦作為南方的海陸樞紐。

南流江和北流江的幹流,最近處只有20多公里,從明朝開始,就有人考慮挖通南流江和北流江。現在廣西重提南北運河計劃,就是要在玉林打通北流江和南流江的上游,給珠江流域中部也提供從廣西出海的選擇。只是因為這條運河沒有通過南寧,在廣西不如平陸運河受關注。最終廣西選擇集中資源先修平陸運河。
綜合來看,廣西的水利建設思路可以概括為“合縱、連橫”。平陸運河和南北運河就是南北向“合縱”,加強現有的珠江流域水運可以視為“連橫”。不同的建設方向,代表了廣西不同的發展戰略。
廣西自治區給南北向的運河賦予了“西部陸海新通道”的地位。工程修好之後,會對中國的經濟地理格局產生重大影響嗎?
在全國大基建的背景下,650億的投資並不算多,很多地級市甚至縣級單位都能借上百億的資金搞投資,廣西作為一個重要的資源省份,要降低自己大宗物資出海的成本,搞一條運河,應該是有效益的。但是,廣西官方對內把運河定位成“西部陸海新通道”,對外希望廣西因此成為中國面對東南亞,尤其是越南、泰國、馬來西亞的門户,這兩個目標恐怕還是有點好高騖遠。

前面我們提到,秦漢時期,廣西南部的合浦一帶是中國外貿樞紐,也是中原王朝輻射東南亞的基地。但是,到了唐朝,阿拉伯商人主導的國際海運網就開始向東轉移了,在廣州、福建一帶尋找進入中國的外貿窗口。這是因為中國東部人口稠密,消費能力強,可以拿出來交易的手工業品,比如説瓷器和絲綢也更多。合浦雖然有珍珠,但在海洋貿易的大背景下並不稀缺。所以最近1000年,北部灣航運的地位逐漸降低了。

從整個中國的疆域來看,廣西並不能説非常靠西,經度在陝西湖北之間,勉強可以算一箇中部省份。同時廣西擁有中國最靠西的海岸線。所以,廣西總想利用自己的地理位置,既獲得中部海運優勢,也能溝通西部省份,像長三角和珠三角那樣吸引內地物流和人口。
這個想法放在農業社會很難落實,因為農業時代工程能力差,不得不服從自然水系的安排,雲南省寧可通過紅河去越南出海,也不會來廣西。現代社會可以打通各個水系,同時鐵路可以幫助廣西海港輻射內地。廣西想修一條省內運河,是很符合邏輯的的想法。
但是,現代社會的經濟規律,也和古代和工業時代早期不一樣了。大多數情況下,是已經形成的產業鏈佈局決定交通幹線的走向,而不是交通幹線決定產業鏈佈局。當今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線,除了從中東地區向外輸出石油的那幾條,都位於發達的工業國家之間。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計劃,目前各省份炫耀的成績,都是和歐洲的班列能做多少生意,很少有人在意中間路過的落後國家。

所以,新建的幹線水道,如果只能在相對落後地區之間節約運輸成本,而不溝通已經形成的產業鏈密集區,就很難成為重要的交通幹線。廣西這條新建的運河,設想中的一端是中國的西部,另一端是相對中國落後很多的東南亞,中間的樞紐又是相對落後的廣西,恐怕不會對經濟地理有明顯衝擊。
早在平陸運河之前,廣西已經推動過一條西南地區便捷出海通道的建設,這就是90年代的南昆鐵路。90年代是中國鐵路建設的低潮期,南昆鐵路是那幾年中國僅有的幾個鐵路大項目。當時廣東已經坐穩了中國第一經濟大省的位置,西南幾個省份本來期待一條直通廣東的出海通道,但在廣西的推動下,最終形成了南昆鐵路,從昆明直接通到了廣西南寧,又延伸到北海和防城港。

事實證明,這條鐵路對經濟的拉動作用比較一般,並沒有讓北海或者防城港形成國家級經濟樞紐。南昆鐵路修好之後的十幾年,北海在全國最有名的產業是傳銷,而東南亞和中國的貿易,也依然要往珠三角方向去。現在對於西南地區來説,貴廣高鐵的地位,反而超過了南昆鐵路。

西部省份更願意溝通廣東,是因為在當前的經濟環境下,只靠出海通道賣一點資源,解決不了致富問題。前幾年,第三世界有個“金磚國家”的説法,現在回頭看,巴西、南非、印度、俄羅斯都沒有靠賣資源變成富裕國家,西部省份的人均資源遠不如巴西、南非,但對發展的期待明顯超過巴西、南非,所以他們希望和工業門類齊全的工業基地建立聯繫,既提升自己輸出產品的價格,也能引入技術、資金,分享一些邊緣產業鏈。這些東西,不是一個人造出海口和東南亞國家能提供的。
廣西自己一直期待做東南亞和中國其他省份的貿易中介,但是,東盟國家早就發現,自己和中國經濟互補性很強,但和廣西的經濟互補性很弱。中國的西部省份優先希望溝通上海和廣州,東南亞國家的想法也差不多。現在中國人均GDP是東盟國家的兩倍,廣西執着地要面向東南亞發展,人均GDP已經比雲南和貴州還要落後了。所以,廣西恐怕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向南戰略,考慮是不是和雲南貴州一樣,先和國內的產業中心建立聯繫,再去建設國際貿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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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上看,建國前40年,廣西的確做過整個西南地區的對外門户,而且從中得到了利益。這份歷史慣性,也是廣西現在努力建設平陸運河的原因之一。但廣西如果想重建自己的經濟地理位置,必須充分理解自己歷史地位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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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1949年的中國鐵路網,北方鐵路網向西延伸最遠的支線是寶雞到天水。而南方鐵路網向西,延伸的末端是廣西柳州往貴陽方向的黔桂鐵路。抗戰末期這條鐵路只修到貴州都勻東面,最後一個能轉運物資的大站是獨山站。日本人1944年12月打到獨山,不用再往前攻擊,就燒掉了中國在不斷撤退中保存的最後一批大型現代物資。差點迫使重慶國民政府繼續向西遷都。
1958年大躍進期間,黔桂鐵路修到貴陽,形成了西南地區唯一連接東南沿海省份的鐵路。接下來幾十年,西南地區通過這條鐵路輸出資源,購買商品,的確讓廣西賺了不少錢。但是現在西南地區已經有了直接向東的鐵路,可以從湖南和重慶方向聯繫東部,廣西已經不能僅僅憑藉地理位置就壟斷西南地區的物流了。


另外,黔桂鐵路是從廣西柳州市引出去的,而柳州在建國前幾十年接受了很多東部的工業轉移,形成了五個自治區最強的工業城市,一度也是西南地區僅次於重慶的消費品製造中心。所以當時西南地區願意和廣西做生意,把物流重心集中在廣西。
現在無論是柳州、南寧還是整個廣西,相對西南地區都沒有絕對的工業優勢地位。廣西如果還希望像當年一樣做生意,發展策略應該是先提高自己的產業水平,然後再試着做西南省份的貿易門户。否則僅有一條平陸運河,恐怕貴州、雲南和四川南部的企業未必會積極響應廣西的號召。
21世紀中國有兩大經濟產業中心,滬寧杭城市羣代表的長三角、廣州深圳代表的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的基本地理特徵,都是佔據了內河水道的出海口,通過內河擁有廣闊的腹地,通過海洋貿易建立商業中心,最後發展成世界級的綜合產業中心。廣西建設平陸運河,顯然是想用工程改變地理條件,也給自己建設一個聯通內河的出海口,複製長三角、珠三角的成功。


但是,經濟發展,並不是複製一個條件,就能自動引來其他條件。長三角、珠三角不僅有遠遠超過平陸運河的通航能力,還有農業、氣候、人口多方面的優越條件。這些優勢在之前上百年就已經充分發揮了,吸引了足夠多的資金建設基礎設施,投資高級產業,現在幾百個產業鏈糾纏在一起,幾乎不可能因為一條新運河,就自動轉移到防城港或者其他地方。
尤其是要看到,長三角和珠三角成長為世界級產業中心的過程,吸引了來自全中國的過剩勞動力,廣東因此快速成長為中國人口第一大省。現在整個中國的人口都進入下降週期,廣西海港不太可能通過轉口貿易就製造明顯的人口聚集,也就複製不了長三角、珠三角的成功。
其他省份,像安徽、江西就很務實,承認自己是長三角、珠三角的邊緣地區,主動考慮自己的比較優勢,去承接發達地區的產業轉移,修運河也是對着發達地區修,絕不會上來就考慮憑空建立一個發達大城市。廣西的區位條件還不如安徽、江西,太急於自立門户,恐怕不是理智的發展策略。

所以我認為,廣西可以修平陸運河,但最好不要急着把平陸運河定位成國家級工程,寄予太高的期望。在一代人之內,北部灣對面的海南省、越南河內市、海防市不太可能發展成特別強大的產業中心,平陸運河只能是地區性大工程。廣西的當務之急,還是努力建設向東的交通幹線,以普通西南省份的身份,去對接珠三角經濟中心的產業轉移。
最後,既然提到了西南地區接受珠三角的產業轉移,提到了熟悉的獨山縣,我最近看到了一則有意思的消息。中國日報4月26日發的中英文新聞,《貴州獨山:小小棒球成了致富增收球》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1159716063800812
這裏提到了獨山潤揚運動器材有限公司,每天生產一萬個棒球。受過訓練的農民,旺季可以拿到5000工資,平時有2000-3000。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5120141188781500
潤揚運動器材有限公司是一家台資企業,總部在東莞,新聞提到它2003年就到了獨山。我到貴州各級政府的網站往前翻,找到了這家企業的很多信息。
2020年,獨山農商銀行提到,棒球製作包含無法機械化的手工業工序,可以分解到各個家庭進行。農民經過培訓之後,交100押金,公司發一台縫棒球的機架,帶着半成品回家縫好,每個棒球給農民1元2角。夫妻兩個每天做70到100個棒球,月收入3000。
之前的2019年,獨山縣舉辦技術能手大賽,把縫棒球列入了比賽項目,政府也在有意扶持這類半工業,半手工業的產業在本地紮根。

http://www.gog.cn/zonghe/system/2019/01/12/017050434.shtml
獨山往北100公里,有個福泉市。2018年當地想提高農民收入,就到南面的獨山學縫棒球技術,分包一部分業務。工資比獨山又低了一點,縫一個棒球一塊錢,但農民也很積極參與。
http://www.qnmeitiyun.com/p/10755.html
福泉市和獨山縣,都是貴州東部交通比較便利的縣,通火車,也有直接去東部省份的高速公路。事實證明,就算農民技術水平不高,只能搞手工業,珠三角地區的產業也能逐步滲透進來。這個趨勢堅持下去,西南地區也能做起自己的特色產業,同時把一部分人口轉移到沿海地區,人均GDP就能依託實體產業逐步提升。
2003年潤揚公司就到獨山造棒球,2010年那個借債400億的潘志立才到獨山當縣委書記,接下來就是瘋狂借債,胡亂上項目的時期。這期間獨山的人均工資肯定是有所上升的,畢竟那些神奇的項目也需要在本地僱人。但勞動密集型的潤揚公司能在獨山生存下來,到潘志立下台之後還繼續生產,也説明400億債務對本地工資的提升非常有限,沒有高到棒球廠要搬走的地步。投資虛火結束之後,獨山縣還得靠這一類企業吃飯。

昨天5月19日,貴州人大網的最新消息,獨山潤揚公司今年接的棒球訂單太多,按現在的人力需要排到2023年9月才能完成。而貴州人大外僑委是定點幫扶獨山香港產業園的單位,經過人大介紹,潤揚公司到西面140公里的安順市紫雲縣又開了一個生產點,組織當地農民一起縫棒球。獨山的體育產業雖然不大,但對貴州其他地區已經有了輻射效果,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也希望地方政府在最新的金融放水中,不要再亂借債,亂上項目,否則真的可能會擠死少數有希望的實體經濟企業。

http://www.gzrd.gov.cn/xwzx/rdjj/5549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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