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隔離的酒吧青年:放下酒杯,團菜做飯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2-05-20 15:02

電視劇 《慾望都市》中有這樣一句話:“玩得開心點,20幾歲就應該這樣子。”
然而,如今上海這座超大城市卻被按下了暫停鍵,那些精緻的、時尚的、自由的年輕人們不得不“居家隔離”……
按文中主人公胡其令的話説,酒吧,是一線城市年輕人逃避現實的最後一站。
但現在,全城靜止的狀態下,各大娛樂場所重新開業日期無法預估。原先徹夜狂歡的年輕人們,如今都在家裏做什麼?
本期顯微故事聚焦在這樣一羣年輕人身上,他們嚮往自由,迷戀都市的燈紅酒綠,但他們目前的生活因疫情而發生改變。
在從未經歷過的自我反思之中,他們又對生活充滿新的思考。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馬孔多
編輯 | 卓然

3月下旬,上海,這座胡其令熟悉的城市,漸漸換了一副模樣。
同樣發生變化的,還有他本人。
也許是工作性質的緣故,胡其令始終信奉着自由主義。他在4A執筆寫文案,一行一行的商業文字充滿着豐富的情緒,很多客户點名需要他來服務。
胡其令總是保持着文藝青年的做派,留着一頭長髮,上班總喜歡趿着一雙拖鞋。上海地鐵不允許乘客穿拖鞋坐地鐵,他要麼就打車上班,要麼就把拖鞋放在揹包裏,到了公司就換鞋。
胡其令不只是喜歡上海,可以説是熱愛上海。他熱愛腳下的每一塊磚,眼中的每一幢建築,尤其是上海的夜晚,每一盞燈光,都像是夜空中一顆明星。
胡其令把上海比作是貓,白天不是它的樣子,只有到了晚上,這隻超大型的“貓”才會甦醒。
跟着上海之夜一起甦醒的,還有無數個像胡其令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或許正從格子間走出來,或許正從被窩裏鑽出來,或許正從郊區搭乘最遠的一條地鐵線來到市區。
無論如何,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
每逢週五,無論手頭有多少工作,胡其令都拒絕加班。當他走進淮海中路的酒吧,這一晚是真正地獨屬於他自己了。

圖 | 酒吧一角
胡其令的父輩們滴酒不沾,一旦有親戚朋友談起他的父親,總會誇他不喝酒,人到中年,身體依然健壯,似乎在老家,不喝酒就會贏得一個好名聲。
父親也教導胡其令,在外面不要喝酒不要抽煙,不要染上惡習。胡其令嘴裏答應着,卻既抽煙,也喝酒,完全忘記了父親的話。
去年,胡其令的父親得了肝癌,去世了。胡其令在埋葬着父親的山上,望着遠處層巒疊嶂,心裏跟父親説着話,你不抽煙不喝酒,最後還不是患了癌。
處理好父親的後事,臨走前,母親依然叮囑胡其令,去了上海,不要抽煙喝酒,少點外賣,自己做點飯。
他家庭條件並不好。父親是個木工,母親在食品廠做麪包。上學時,他也不用心,老愛玩,成績並不優秀。高考前,耐着性子複習了兩個月,結果上了南京一所211。
畢業後,來了上海,在廣告圈子裏摸爬滾打,從一個月3千多塊錢,到現在一個月2萬多塊錢。這個收入比父母兩人收入之和還要多。
儘管如此,胡其令內心卻一直是自卑的,這跟他秉持的自由主義又有點衝突。或許就像男人長着長頭髮一樣,他本身就是矛盾的綜合體。
胡其令去酒吧,從來不跟朋友一起去。同事們只是知道他週五晚上必在酒吧,至於在哪個酒吧,他們一概不知。有時候週五晚上公司搞團建,他都拒絕不去,後來HR也不找他了。
在酒吧裏,胡其令肆無忌憚地把自己沉醉在酒精裏,閃爍的燈光晃着眼,人與人之間,不湊近點看,根本看不見彼此的臉到底長什麼樣子。舞池中,男男女女跟隨着躁樂蹦跳,釋放着人的天性。
胡其令抿了一口酒,開始尋找目標。每個週五的晚上,胡其令都會找一位女孩喝酒。他們只是一般性的喝酒聊天,並不會過度地發生什麼,他很尊重這些女孩。
他喜歡長相普通,但是化妝好看的女孩子。他可以在人羣中,一眼看出這種類型的女孩。
這有點哲學的味道,有點像自己目前的生活,收入不錯,工作不錯,但是褪去生活的妝容,卻露出了普通平凡的本質。

圖 | 酒吧喝酒
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胡其令和她們喝到內心深處,就會彼此交心。
有的女孩告訴胡其令,自己剛畢業就月薪過萬,但是每天得在腳後跟纏上十幾個創口貼,踩着高跟鞋去客户公司上班,只因為客户是個女鞋品牌;
有的女孩是上海本地土著,生下來就含着金鑰匙,卻有抑鬱症,幾次自殺,都被媽媽搶救了回來;
有的女孩,偷偷跟老闆搞在了一起,自己能力不行,卻飛速提拔,手底下管着一個小團隊,每天都要跟一羣90後下屬吵架;
有的女孩同時跟兩個男孩子交往,她不知道喜歡其中哪一個,只能都談談看,最後她決定哪個都不要,要去再重新找一個。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們是自由的。他們交換彼此的人生經歷,彷彿一位老人在雲淡風輕地講述着他年輕時候的事。等到第二天,酒精失去效力,他們又換上世故的面孔,扎入到社會中。

在酒吧裏,胡其令收集了很多令人着迷的故事。
有時候,他把其中幾個故事情節運用到商業TVC中,甲方爸爸幾乎一稿過,這些經由她人之口講述出來的故事片段,放在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是極具洞察和映照性的。
胡其令從來不加這些女孩子的微信,在他看來,喝酒本身就是意義,並不需要牽扯到長遠中去。
但在胡其令的微信列表中,卻有一位酒吧女孩,打破了他的慣例,他們一直聯繫着。
這位女孩叫莉娟,她在上海漂泊了將近十年,現在快30歲了,事業仍然沒有起色。
有一天,她決定離開上海,準備回老家去。她退掉房子後,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下樓梯去搭地鐵,箱子太重,她只能一步一步地用力拎着,眼淚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這時有個男孩子跑過來幫她拎了下去,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女孩決定留下來,不再提及回老家的事。

封城的第二天,胡其令跟母親在電話裏吵了一架。
母親看到新聞,打電話過來讓胡其令趕緊去囤點菜。但在胡其令的世界觀裏,根本就不存在做飯這件事。他也沒想那麼多,新聞裏只是説封閉幾天,很快就能出去,並且只要有外賣在,他就不會餓死。
母親卻堅持着讓胡其令下樓去買菜。她一直以為胡其令在上海是自己做飯的,她並不知道,其實胡其令連個鍋都沒有。
胡其令心想,寧可去囤煙酒,也不要買菜。
母親老了,態度和脾氣也變得暴躁無常。這一點,在父親去世後,胡其令明顯可以感覺到。
在他的印象中,母親是一個一直躲在父親背後的角色,事事都是父親做主,沒有發言權,沒有決策權。
現在母親掌控欲越來越強,自從父親去世後,胡其令跟母親話少了很多,偶爾打個電話回去,也免不了跟母親吵架。
母親跟他之間唯一的話題就是結婚。
胡其令今年已經32歲了,連個對象都沒有,更不用説結婚了。對於胡其令這樣天性愛玩的人來説,走進婚姻殿堂,無疑是自掘墳墓。
在他工作的部門,很多三十好幾的人都沒有結婚,有個總監已經四十多歲了,還是單身。這種情況,在上海這座城市特別尋常,但放在胡其令的老家,可能就是“大不孝”了。
不過,有一點被母親説中了。
小區一直在封着,胡其令等了好幾天,還是不能出門,外賣也點不到。家裏的壓縮餅乾吃完了,水果也吃完了,可樂還剩幾瓶,煙只有一包了。酒,早就沒了。
胡其令突然有點焦慮。他算了算,已經好多天沒去酒吧了。他在家裏放起搖滾樂,點燃了一根香煙,他快想不起酒精和宿醉的味道了。
他第一次在微信上聯繫莉娟,想問問她近況。莉娟家裏有一箱酒,但是不能出門去她家喝。胡其令就讓莉娟打開攝像頭,看着她喝,過過眼癮。
胡其令喝着可樂,莉娟喝着酒,兩人就這樣在屏幕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這個場景,像極了當初剛認識莉娟時的樣子。
現在的莉娟在隆德路開了一家小公司,專門給人做市場規劃,收入一年比一年好。她經常想起那個幫她提行李箱的男孩。
有段時間,莉娟特別想見到這個男孩,每天就在桃浦新村地鐵站蹲守,但再也找不到他了。
掛掉視頻,胡其令微信裏的團購羣跳出來羣消息,他看到後,第一反應是想買點酒,而不是買菜。但是無人拼酒。
家裏沒吃的了,胡其令只能下單了幾樣蔬菜,等他拿到手,卻發現自己沒有鍋具。
無奈之下,他去找左鄰右舍借鍋,有個上海阿姨看他留着一頭長髮,不像好人,隔着門就讓他趕緊走。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把家裏多餘的一隻鍋借給他用,還借了他盤子和碗。
胡其令從未做過飯,他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時用高級護膚品,時刻保持着精緻的一面。莉娟評價他,精緻之下,其實是貧瘠。
精緻不能當飯吃,胡其令在抖音裏找一些教做菜的視頻,一步一步對照着來做,無一例外地失敗了。他最後放棄了,就炒菜,把蔬菜洗乾淨,切好放鍋裏,倒點油和鹽,炒一炒,就這樣吃。
胡其令的嗅覺特別敏感,他在酒吧中,總能聞到每個人身上的香水味,從而判斷出香水牌子。他每次做完飯,一股油煙味久久不散,他就在家噴香水,掩蓋這種難聞的味道。
胡其令住在浦東,小區每天都有新增病例,因而一直被封鎖着。這段時期,胡其令吃自己做的蔬菜,和油煙味共處。
莉娟都忍不住説他,太矯情了。胡其令卻不這麼覺得,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獨特的生活方式。
他不喜歡做飯,不喜歡老是待在家裏,他喜歡去酒吧玩,喜歡穿乾淨的衣服,喜歡用昂貴的護膚品,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現在,他還不喜歡跟母親打電話,不喜歡跟她吵架。

胡其令的朋友十七,是酒吧的駐唱歌手,也居家隔離了。
從被封在小區的第一天開始,十七就開始焦慮。經歷過武漢疫情,十七早早做了各種物資的儲備。不過,最現實的問題在於,他沒有收入了。
他去酒吧唱一次歌,大概有一兩千元,不去唱歌,就沒有錢。他跟朋友們説自己就是一名日結工,幹一天,賺一天。
十七不愛存錢,喜歡消費。他不覺得這是一個壞習慣,可是在他居家隔離的這段時間,他開始清醒地認識到,存錢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儲備的物資很快吃完了。胡其令借給他一萬塊錢,十七暫時打消了金錢焦慮。
但隨之而來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音樂,沒有了。他喜歡熱烈的音樂,恨不得每一個樂點都要衝破耳膜,那種感覺才叫人驚心動魄。
在居家隔離之前,十七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泡在這樣的音樂海洋裏,他十分享受在其中自由徜徉。封閉在家幾天後,十七實在憋不住了,就打開智能音響,邊唱邊跳。
也許是音響太小的緣故,十七跳了好幾次,根本找不到那種在酒吧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有點神經大條,彷彿是一個得了癔症的人。
他邀請胡其令一起“雲蹦迪”,兩個人在屏幕兩側各顧各地跳着,根本沒有那種利用身體來達到互相交流的默契。
曾經的十七陽光開朗,生活恣意,現在時間打敗了他。十七居家的這段日子,不修篇幅,懶得收拾自己,整個人懨懨的,話多的他,找不到現實中的人説話,就瘋狂地打開微信列表,一個一個地打語音過去。
他的那些朋友,幾乎都是這樣的情況。有的人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吃胡蘿蔔了,有的人立下決心要在解封后徹底喝死。

圖 | 醉酒的年輕人
家裏的香水用完了,胡其令再也無法驅趕掉油煙味。他徹底舉手投降了,向生活妥協。
母親又打來電話。胡其令看着手機屏幕上的來電提醒,心想又是一頓吵架。他本來不想接,但轉念一想,這樣無聊單薄的日子,有個人吵吵架,也是好的。
胡其令準備好了各種言語措辭來對付母親。但母親並未談及結婚的事。母親只是跟他説道,他的三奶奶去世了。
除了父母,跟他最親的人就是三奶奶了。他的童年,父母去了廣東打工,三奶奶將他撫養長大。
他還記得,有一年夏天半夜裏,他調皮了,想吃西瓜。三奶奶就去瓜田裏摘西瓜,天很黑,農田裏看不見路,三奶奶拎着瓜,小心翼翼地探着路,結果還是摔倒了。被住在附近的村民發現,連夜送去縣城動手術。
胡其令沒説什麼,掛掉了電話,由於封城,也回不了老家。
胡其令聞着油煙味,突然想到三奶奶做的飯菜,粉蒸肉、糖藕、蒸香腸、梅乾菜燒肉……自從三奶奶卧病在牀,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三奶奶做的飯菜了,甚至於很少給三奶奶打過電話。
母親最後在電話裏説,多為他人考慮一下。言外之意,胡其令聽出來了,她意思是為家裏人考慮一下,去結婚去生子。
胡其令望着窗户外,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偶爾有一輛救護車開過去。從未感覺到孤單的他,突然覺得有點寂寥。
胡其令、十七、莉娟,還有無數個正在居家隔離的年輕人們,正等着重新找回生活原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