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瓊的這部《瞬息全宇宙》為什麼可以收穫那麼多好評?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5-20 10:50
5歲的美國華裔移民秀蓮(楊紫瓊 飾)家庭事業兩崩潰。在老爸爸生日大壽這天,除了要阻止女兒(斯蒂芬妮·許 飾)暴走出櫃、替無用丈夫(關繼威 飾)擦屁股,還得去税務局向古板大嬸(傑米·李·柯蒂斯 飾)解釋不太妙的税務問題。才踏進大樓電梯,軟爛丈夫竟搖身一變演起黑客任務,聲 稱自己是另一個宇宙的版本,而秀蓮也是千萬宇宙裏的其中一個。還來不及理解,邪惡勢力已在多元宇宙中蔓延,世界即將毀滅,只有在這個宇宙裏,“一無是處”的秀蓮才能拯救世界……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藉助多元宇宙,本片敍述了生活的價值:正視自己人生的不成功,以愛來確信人生的意義。
前半部的人生,是圍繞着“成功”的。“爸爸會喜歡看到你的事業“,“你知道他不會的”,以及伊芙琳在破舊洗衣店裏應付賬單的無力感,點出了這個核心信息。敷衍父親、丈夫離心、疏忽女兒,都是因為“迴避不成功的人生”而起,而家庭矛盾又導致了愛的弱化。此時,“愛”被“成功”影響,讓位於它。導演強調了伊芙琳對於自我人生之失敗的否定和躲避,對於其他“正確”人生之成功的希冀,並給出了負面的結論。
在多重宇宙的概念之下,這有了獨特的表現方式。在其他宇宙中,她或有着明星的富足生活,或與丈夫感情良好,因此説出了“想去了就不回來”的想法。躲入其他生活,本身便是對自身生活的逃避。而當電影給出反派角色:她的女兒時,她對生活的迴避就更加落地了。其他宇宙中,她逼女兒做實驗,並讓後者意外地獲得了穿越時空的能力,自己也亦步亦趨。這直接對等於“往日閃回“中體現的東西,是她獲得的一次“重來一遍”機會,只需要借走其他宇宙中自己的人生。
對於生活的不成功,她有意迴避,而她自己也正是對青春期女兒進行吵罵式管教的嚴苛家長,同樣地逼迫着女兒,加深着這種不成功的程度。此外,她與丈夫的關係也非常不好。這一切,加上赴美國時的希冀破滅,便構成了她逃避生活失敗的理由。對於婚姻、事業、丈夫、父親、女兒,自己生活裏的所有不如意,第一部分裏的她都抱着“用忙碌來逃避“的態度。
本作給出了豐富的生活困擾因素,又與主題表達非常契合。從帶上通信設備的一瞬間,伊芙琳穿越了無限時空,擁有了躲避自我現實的能力。而多元宇宙的分岔,則帶來了她對現實生活不滿而導致的“應該那麼做就好了”的無用悔恨。我們對於往日的抱怨,生出了對“不那麼做“的落魄現實的負面情緒。
只有迴歸本我,拿出對自己—而非平行宇宙裏的其他人——生活的正面態度,才算是解決困境的“坦率”。當他帶上耳機,看到其他宇宙到來的敵人,如果能夠全力出擊,才是他對於自己生活的迎難而上。武學大師的設定,正是為此。
多重宇宙的存在,製造了本我人生的存在意義淡化。為了獲得力量,最為無能的她分裂出無數有能力的自己,彷彿是對於本我人生裏每一次錯誤選擇和倒黴運道的糾正。這營造出了強大的各個分體人生。但也讓本我的意義模糊了,似乎它的存在只是為了創造那些好過它無限的分體。
在作品裏,導演頻繁地讓各個宇宙穿插出現,很多宇宙以荒誕不經——如手指變成香腸——的狀態初登場,而後又迅速被切換掉,再不出現。這讓伊芙琳在其間的身份、立場,幾乎無法捕捉地堆疊出來,表現着“正確選擇的伊芙琳們”的荒謬,也讓寄託於它們的主宇宙伊芙琳自身的存在意義變得虛無:她擁有如此迥異的人生,又有哪個是真正“正確”的“唯一性“本體呢?而那些看似走在正軌上的人生,又真地是“成功”而非“荒誕“嗎?
丈夫在其他宇宙中的反抗者身份,税務官在不同宇宙中的不同立場屬性,父親在阿爾法宇宙裏的掌控人姿態,他們與精神隸屬本體的伊芙琳交流時,雙方產生劇烈的認知錯位。這不僅製造了娛樂效果,更加深了伊芙琳“本體宇宙”與本我人生的無意義感:於成功標準而言,它不是唯一的世界,也不是完美的人生,反而是丈夫廢柴、父親痴呆、女兒叛逆、伊芙琳自己也什麼都做不好的,最失敗的人生。
這是伊芙琳在多元宇宙的人生成功映襯下,對於自己本我人生的認知,也被劇情層面的信息明確表達:阿爾法宇宙的跳躍者團體來尋她,不是為了她的本體,而是看重她的“無能”所化分體的力量。而他們看待被反派附身的喬伊,也全然無視了其本身,而只是想辦法將反派消滅,從來不理會喬伊原本的身份存在。而對抗中,伊芙琳所需要的力量,也往往來自於其他宇宙,而不是本體的無能之身。
然而,外力最終是不可靠的。伊芙琳借用其他宇宙的成功力量,意味着對本我的否定,也同樣是對本我人生“無能“的逃避。她不認為自己能夠解決問題,想要將其他人生化為己用,讓自己成為那些“選擇正確,更加成功”的分體。前半部中,她逃開税務官、女兒,便是對這種否定與逃避的表達——税務官的追殺與本我宇宙裏其人的追債對應,奇裝異服的女兒則與本我宇宙裏叛逆期濃妝豔抹的女兒靠攏。她不認為本體的自己能夠應付,是為否定,不直面象徵着本體人生困擾的存在,是為逃避。
最終,本片還是落到了“愛“的層面上。但是,這並不是西方語境中管用的“愛戰勝一切”,而是以愛之存在而賦予的人生價值、生存意義。所有多重宇宙人都沒有將喬伊看作喬伊自己,也同樣沒有正視本宇宙裏的伊芙琳自身。包括本體宇宙的丈夫,也同樣被用完即丟。無能力的他們,似乎只是借“成功之力”的平台。然而,一切成功之力都沒有效果,反而是廢柴一樣的一家人,重視彼此原本的身份,喚醒家庭之愛,將女兒視作女兒而不是反派,方才取得勝利。
“愛”,始終是電影裏的關鍵要素,在前半部被“不成功”影響,被迴避失敗人生的伊芙琳一併屏蔽,慘遭忽略,也帶來了伊芙琳本我的虛無。後半部中,“愛”則地位翻身,彰顯出獨自的重要價值,成為了人生的最根本價值,讓伊芙琳看到了“不成功”人生的意義,給了她不再回避,直面自我人生的能力。
本體宇宙裏,丈夫與伊芙琳的離婚隱患在開頭即有提及,父女矛盾、母女隔閡,更是互動中的主要部分。而在走馬觀花一般的多重宇宙裏,最重頭描寫的,是“武術演員”伊芙琳的部分——丈夫的廢柴變成了富有,私奔的錯選得到了糾正,伊芙琳自己也功成名就。導演也賦予了它“本體伊芙琳需要借用這裏的武術”的設定,加強了它在劇情裏的存在感。這個宇宙,是伊芙琳一切感情裂痕、人生缺憾的補完形態,一切“愛”似乎都功德圓滿,也讓伊芙琳發出了最明顯的一次“本我否定”,想要永遠留在這裏。“愛”的主題性,由此可見。
然而,其他宇宙的感情圓滿,終究不能代替本體生活裏的人生,創造不出這幾個廢柴之間基於自己原本身份的愛。他們最終還是要回歸自身,才能感受到切實的愛意。武術演員宇宙的“愛”,被導演用作了重要的對比性存在,讓主宇宙的伊芙琳堅定“自我“的價值——自我的愛,給予自我人生的價值,無關成功與否。
電影裏,本體一家人的出現,始終與阿爾法宇宙的互動大相徑庭,帶有強烈的喜劇感。這是廢柴人生的“不成功”,但也是愛意氛圍的營造——人生的意義不在於成功與否,而是由“愛”來定性。
第一部分的收尾處,我們看到了上述一切的高潮與總結。首先,阿爾法宇宙的伊芙琳父親,決心殺死主體宇宙裏的喬伊,無視了此刻尚未被附體、只是他孫女的對方身份。“我沒有辦法,必須殺死她”的表態,以及“你還是像其他伊芙琳一樣愚蠢”的聲斥,將他自己與伊芙琳完全劃分開來,呈現出與後者截然不同的“拋棄愛”之狀態。導演安排了一場“伊芙琳對阿爾法宇宙”的段落,讓伊芙琳與阿爾法父親圍繞“愛的有無”的爭鬥,越過了他們共同與反派boss的對抗,成為了此時最為重要的主題承載。
而此時的伊芙琳,在“依賴他人力量、否定本我意義”的層面上,也來到了表現力的巔峯。比此前段落更頻繁、更主動的宇宙跳躍,讓多個宇宙裏的個體紛至沓來,甚至沒有時間做出信息交代。這讓她本我的存在感大為弱化,我們已經不知道她還佔據身體的多少比例。這一段裏,被附身的敵人們以完全不同於外表裝束的古怪行為,執行着阿爾法宇宙的“跳躍規定動作”,這種極度的違和感堆疊起來,在娛樂效果之外,也加成了對伊芙琳本我弱化的表達。
而她運用其他個體們的能力,與敵人對決,弱化本我,否定自己的存在意義,也必然會帶來本段中的失敗結果。她自認為藉助其他個體之力,可以對決反派,但卻突然倒地,嘔吐不止。此時,伊芙琳的身影在畫面中虛化、分裂成多個,對接着她的狀態:她抹去了根本的自我。事實上,在全片裏,這樣的鏡頭並不少見,時時強調着伊芙琳對本我的認同感喪失,以及隨之帶來的存在之虛無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段裏,伊芙琳的愛意理解,同樣出現了相應的偏差。她對阿爾法宇宙的父親據理力爭,表現出對愛的執念,但她卻淡化了本我人生裏的愛,而是轉頭寄託到了阿爾法宇宙的人生中——為了此刻死亡的阿爾法丈夫而悲痛不已,卻將甦醒過來的主體宇宙丈夫拋到一邊。這是對此前“武術演員宇宙”部分的延續,讓她在“想進入那個宇宙”後,又將愛的圓滿寄託到另一個宇宙。
而後,武術演員宇宙再次以“多於其他宇宙戲份”的方式出現,也有進一步的強調作用:伊芙琳進入其宇宙,試圖在那裏找到她對主宇宙女兒的愛,而其宇宙裏的丈夫卻一臉不解,因為他們在這裏根本沒有什麼女兒。這處設計非常巧妙,它一方面強化了伊芙琳愛的存在,夯實了“武術演員宇宙“相對更重要的存在感,一方面也表現出了伊芙琳此時“寄託於非本我”的不可得。否定本我人生的愛,必然是虛無的。最終,伊芙琳還是要回到屬於自己宇宙、自己人生的丈夫身邊,把握住屬於自己家庭的愛。
作為第一部分的收官,導演用一個頗為新穎的手法,明確定義了整個前半部裏伊芙琳所為所想的虛無:大戰成為了武術演員宇宙里正在上映的電影劇情,將其的不真實感推上了巔峯。由此,追求其他人生裏的“成功”與“愛”,徹底地成為了無意義的存在——當你已經不再是原本的你,人生也變成了其他的人生,那麼屬於你本體的一切成功,包括愛的圓滿,必然會進入虛無。
第一部分,是伊芙琳從隱性的“迴避、否定自我人生”進入到“依賴其他個體“的過程,以“電影化”的虛無與無意義作結。而第二部分,則是相反的發展——伊芙琳再次回到了影片開頭的桌子前,一切重新開始。第一部分裏,她獲得宇宙跳躍力量的瞬間,眼前出現走馬燈的瀕死體驗,暗示着她“再選一遍、再活一次”。這是她期望的,重新選擇出一個“遠離一切錯誤因素”的成功人生,進而引導出了她對於其他宇宙——本體錯選,而後衍生出一個正選宇宙——的渴求,將每一階段的一切正選集合起來,成就了第一部分結尾大戰中的那個人,但卻倒地失敗。
而這一次的第二部分,她的人生一如“重生”地又一次回滾到影片開頭,意味着她的又一次選擇機會。是重新依賴於其他人生的成功,還是堅定本我以“愛”為支撐的意義,抹除所有虛無?
第二部分的開頭,是對於第一部分結論的復現。伊芙琳與喬伊遊走在各個宇宙中,見證了諸多世界裏的人生失敗。喬伊成為了“無愛”狀態伊芙琳的化身,在多重宇宙的體驗後,只是對愛的客觀分析者——她會把主宇宙裏伊芙琳丈夫藉由愛意説服税務官的勝利歸因為“統計學“——,自身則失去了對愛的信心與感受。這正是穿梭不同人生、失去本我認知後的結果。而多重宇宙的切換中,逐漸“離譜”——從普通世界到武俠世界再到漫畫世界——的變化,也表現着各個世界的虛無性。
在二人化為石頭的段落裏,導演給出了最根本的結論。石頭毫無人形,世界保持初始,意味着一切的返璞歸真,宇宙中最根源性的概念出現。喬伊先是否定了所謂的“成功”,“不知道發現什麼,就會讓我們變得渺小”,而後伊芙琳則給出了有意義的“愛”,用母親的口吻訓斥“不要説髒話”。
這便是此前伊芙琳試圖融合一切正確選擇、獲得各個人生集合之完美成功的失敗緣由:事實上,沒有一個人生是真的完美的,只有把握住眼前的本我,本我擁有的愛,才能免於虛無,找到自身人生的價值。給予並獲得自我生活中的愛,才是人生的意義所在,無關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否。反之,沒有愛的人生集合,即使堆疊全部的“正確”,也只能是喬伊融合宇宙中全部“喬伊”人生的貝果,以一團灰暗的漩渦,引發世界的毀滅,將人生的虛無拔高到巔峯。
讓每個伊芙琳感受屬於自己的愛,是這一部分的終極答案。各個宇宙的頻繁切換中,伊芙琳重建了自己的愛——手指頭宇宙裏的同性戀人税務官離開,演員宇宙裏丈夫訣別,廚師宇宙裏傷害了土撥鼠同事,歸於主宇宙裏簽下離婚協議書,而後又以各自伊芙琳的身份,抒發自己的愛念,從而逐一將它們挽救。
隨之,每個宇宙裏“屬於自我”的愛,也會聚到了個體伊芙琳的身上,不同於此前“匯聚成功”時的倒地,這一次身處於同樣的——象徵多重宇宙——光線快速切換環境中,伊芙琳卻怡然自若。屬於各自本我的愛,才是唯一能夠貫通多重宇宙的力量。每個個體的愛,讓每個人生都擁有意義,成功集合,不會有“寄託於成功、寄託於其他個體“的虛無。
在此處,我們也看到了一種巧妙的設計:伊芙琳所在的所有宇宙,哪怕再離譜的世界,都由愛意的純粹表達美化,而透出了和諧感。最典型的,便是用腳彈琴的手指頭宇宙。由此,電影給出了對於當今複雜世界的態度抒發——作品內的同性愛、sm、多種族,如此繁多的價值觀,並沒有所謂的“正確”,有愛便可以賦予它們以合理和意義。第一部分裏,導演強化了種種違和要素,暗示着在其身上追求“正確“的不可得之虛無。而在第二部分裏,他則用愛的名義,給予了這一切——哪怕其呈現形式再離譜荒誕——以和諧,突出了愛存在於其上的意義。
電影最後,導演將一切落回到了主宇宙的日常化場景中。我們周圍的現實生活,而非奇幻迷亂的玄靈世界,才是影片最終的落腳點。由此,他強化了影片“愛意主題”的現實指代性。
多重宇宙的“分合”,也成為了巧妙的結構對應:第一部分裏,她分裂精神到無數人生,試圖讓本我成為它們的集合載體,以它們為主,聚集出一個“所有正確選擇疊加出的”完美成功人生,並造成了本我的虛無;第二部分,則是反向的“萬人歸一”,主宇宙裏的伊芙琳才是分裂出所有分身的本體,每一個宇宙裏的她都珍視自己人生裏的愛,從而貫通所有分宇宙裏的伊芙琳。“伊芙琳”的主次地位變化,相反而行,“成功”到“有愛“的轉變,從分裂的虛無逆轉成為本我的堅定。
第一部分裏對於人生的“重選疊加”,變成了第二部分裏的“不再重選”。不再選擇,不再重來,擁抱一步步走出的當下,才是正確的選擇。就像伊芙琳最後對喬伊説的,“我有很多選擇,但我感覺要和你在一起”。即使它不完美也不成功,但卻有着屬於本我的愛意存在。由此信念,她才對税務官説出了那句“你剛剛説什麼”,而不再是逃避事實地“我在聽”。
這也是電影在第一個鏡頭裏即告訴我們的信息。通篇裏,導演用不計其數的“分屏監控畫面”、“並列的兩個窗户”等鏡頭,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多元,淡化着不同宇宙各自的唯一性意義。然而,在第一個鏡頭裏,他卻讓鏡子以“唯一”的形態出現,而鏡中的畫面,正是親近友愛的伊芙琳一家。
有愛,即是意義,即是唯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