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中國最古老的搖滾樂”,它憑什麼讓人心服口服?_風聞
哎呀音乐-哎呀音乐官方账号-一直想学习一门乐器,却不知从何开始?来!我教你呀2022-05-24 11:58

一張板凳,一把月琴,兩把胡琴 ,幾個夥計,氣沉丹田一聲喊。
2015年,譚維維用《給你一點顏色》把華陰老腔帶上了《中國之星》的舞台,接着,在2016年春節聯歡晚會上,華陰老腔又向全國人民展示了自己的魅力。
在上世紀陝西華陰縣的小村莊裏,無論是在剛打完麥的塬上,還是在自家四合院的門口,隨時隨地都能聽到老腔的慷慨酣歌。
當這個古老的藝術走向絢麗的舞台,它粗樸直接的唱腔和演奏方式擊中了不少人,“中國最古老的搖滾樂”這個名號它當之無愧!

黃色的土地,農民的聲音
把華陰老腔和搖滾樂聯繫起來的最顯而易見的一點,就是它激情高昂的唱腔,不信,你可以試試誦讀一下這些詞(用標註的音調):
將令一聲震山川,→→↗↘→↗↘
人披衣甲馬上鞍,↘↗↗↘→↗↘
大小兒郎齊吶喊,→↘↗↗↗↗↘
催動人馬到陣前。↗→↗↘→→↗
關中方言會把普通話中的三聲發成四聲,四聲發成一聲,讀起來平仄音更清晰,也更鏗鏘有力,而且關中方言發聲位置靠後,聽起來渾濁有力。你會發現,讀這段詞的時候,腰桿會不自覺地挺直,聲音會不自覺地放大。
此外,華陰老腔的唱詞大多以開口呼,尤其是a韻結尾。
開口呼,顧名思義,就是那些讓你張大嘴發音的韻母,有a、o、e等,這就完全和其他咿咿呀呀的戲曲區分開來。吼華陰老腔,就是需要驚天動地的氣勢,需要無所畏懼的態度。
即使發音方式、唱詞已經很能讓老腔激昂澎湃了,老腔獨特的演唱技巧,又增加了老腔的外放的特色——基本上每一首老腔歌曲,開頭總是“夥計們,抄傢伙咧!”。
一個人吼還不夠,還需要眾人來“幫腔”。於是,我們常常能聽到主唱和其他樂器演奏者的互動和合唱,在華陰老腔中,這種合唱叫做“拉坡”。
當主唱唱到唱詞末句的後半句時,全舞台的人,無論是打驚堂木的,打銅鑔的,拉板胡的,都要合唱託腔,把唱段的情感進一步地延續下去,就像江河上的縴夫拉船時喊的勞動號子,綿延不絕。
在演唱老腔時,表演者的嘴型要極其渾圓,大開大合,發音十分用力,常常能聽見怒音和嘶吼。
因此,老腔的演唱技巧和搖滾樂不謀而合,都是激烈的、張揚的、外放的。
西方的搖滾樂,是民間的叛逆,養分來自鄉村音樂、節奏布魯斯等民間音樂,華陰老腔同樣如此,它從未成為官方雅樂,而是徹徹底底的民間藝術。
華陰老腔的起源有很多種説法。一説起源於西漢,那時華陰市有京師糧倉和漕運,老腔的雛形便是由漕運船工號子演化而來;二説起源於明清,是華陰縣雙泉村張姓户族的家族單傳戲曲;還有一説,是清朝一位逃難至陝西的長工孟兒發明,被華陰縣張氏家族欣賞且傳承。
無論是哪種説法,都證明了華陰老腔的鄉土性。更重要的是,早年間華陰老腔除了在陝西渭南一帶有傳播,並沒有廣為人知,且它作為張氏家族的“家戲”,也有很強的封閉性,因此能保留得原汁原味。
但搖滾樂完成了從鄉土性到社會性的跨越。我們在意的搖滾精神,來自於搖滾樂中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反抗。
這兩者不同的是:西方的搖滾樂是城市底層的聲音,大多是青春叛逆的聲音;而華陰老腔,唱的是鄉村農民的聲音,是先輩的也是當代人的聲音,是帶有中國味道的聲音。
在史書上,中國的農民向來是沉默的。我們漫長的封建農業社會歷史,沒有給它的主體——農民寫過一部專門史。
農民用多餘的糧食養起了皇帝、貴族、官員、將士,宮廷裏豢養着歌女舞妓樂師,但沒有人為農民歌唱,於是農民們自己當自己的藝術家。
華陰老腔用的樂器是自己做的:打擊樂裏的驚堂木是説書人常用的;長板凳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低音二胡、老腔月琴都是自己發明的……

華陰老腔不僅唱着過去的傳統戲本,也有現代化的改良。
在過去,華陰老腔只是華陰皮影戲的伴奏,他們藏在白色的亮子後面,跟隨幕布上的影人演唱,幕布背後的波濤洶湧,觀眾全然不知,每一本戲長達數十小時,皆是帝王將相、歷史傳説等過去的戲曲故事。
2001年,陝西省華陰市文化局幹部黨安華偶遇張喜民——即後來和譚維維同台的華陰老腔主唱,在表演皮影戲。
他驚歎於老腔的魅力遠遠大於皮影表演,於是主張讓藝人們從皮影幕後走向台前,把皮影表演變革為“人影”表演。

彼時,皮影戲的市場越來越狹小。在80年代,張喜民一年能演上百場老腔皮影戲,有的年份甚至能達到200場。但到了90年代後期,電視、電影等各類娛樂方式日益豐富,皮影表演漸漸落寞。
因此,不僅張喜民,當年華陰老腔最有名的角兒,白毛王振中(在張藝謀電影《活着》中為葛優配唱腔的老藝人)也漸漸放棄了自己的皮影表演,轉而加入黨安華的戲班。

既然要把老腔從皮影亮子後解放出來,就需要對錶演形式進行一系列改革。
古老的皮影戲曲冗長,不適合現代舞台,於是,藝人們便摘取過去戲本中最精彩、最吸引人的唱段,排演出了新劇《古韻鄉趣》,在渭南市大獲成功,拿獎無數。
和搖滾樂一樣,老腔在進行自我革命。
過去,華陰老腔傳男不傳女,只傳張家人,但為了老腔的存續和發展,女性角色已經成了老腔表演中不可或缺的亮色,如今在當地也出現了女性為主唱的老腔劇團,教授給外姓人也是常有之事。
如果説黨安華是華陰老腔自我革命的奠基人,那陳忠實就是讓華陰老腔走向全國的推動者。
不少人是通過王全安的電影《白鹿原》中的老腔片段《將令一聲震山川》和華陰老腔初相識的。

但其實,早在2006年,話劇《白鹿原》就已經和華陰老腔結緣。
陳忠實把華陰老腔推薦給話劇《白鹿原》導演林兆華,併為老腔創作了《太陽圓 月亮彎 都在天上》等經典唱詞。2006年6月,一場濮存昕主持的專場演出《老腔·秦腔〈白鹿原〉原生態作品音樂會》在北京中山音樂堂上演,十分火爆。
過去,老腔唱着“威風凜凜震八方,韜略勝過張子房”,“一顆明珠卧滄海,浮雲遮蓋棟樑材”這些傳統戲本里文學性極高的唱詞。
但陳忠實創作的《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卻讓老腔更加接地氣,直接狠狠刻進陝西人甚至全國人民的DNA裏。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
前兩句民諺看似廢話文學,實際上表達了人民的豁達與知足常樂精神,而後幾句則極簡地勾勒了塬上人的生活圖景:農作、吃飯、做愛、生娃,老腔毫不羞赧地唱出了“下種”和“生產”,在原始的鄉野中國,對生命力的崇拜的嚮往是自然且常見的,而非禁錮在道德枷鎖中。
在巍峨峻拔的華山腳下,這些農民在告訴天下,農民不是沉默的,而可以是頂天立地,永不服輸的,也是樂觀向上,血性十足的。

中國搖滾,離不開民間音樂
中國搖滾樂的興起和發展,和西北民間音樂是緊緊相連的。
八十年代,在中國搖滾颳起的,是一股名叫“西北”的旋風。最流行的是範琳琳的《黃土高坡》《信天游》,胡月的《走西口》,第一代流行歌手們不約而同地唱起了黃土風情,用搖滾的節奏抒發對故土的眷戀和對民族的認同。
這股“西北風”吹來了崔健,也喚醒了一大批生長於西北的搖滾音樂人。
崔健的《一無所有》吹響了中國搖滾的號角,後來的魔巖三傑穩穩接上了接力棒,西北的音樂人鄭鈞、許巍、趙牧陽成為了中國搖滾音樂史上最耀眼的幾個名字。
鄭鈞2007年的歌《長安長安》採樣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做為前奏;蘇陽的音樂一直以青海甘肅一帶的民歌花兒為靈感;前端時間崔健的線上演唱會,趙牧陽突然出現,一邊彈三絃,一邊吼着秦腔《三滴血》選段“祖籍陝西韓城縣”。
鄭鈞發表於97年的歌曲《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採樣了佤族音樂,《灰姑娘》前奏的巴烏頗具傣族風情;謝天笑小時候學過京劇,後來喜歡彈古箏,還搞了一張《古箏雷鬼》專輯。
沒有人能忘記竇唯在紅磡演唱《噢!乖》時那把驚豔的竹笛,也沒有人在聽到九連真人、二手玫瑰、假假條這些樂隊出現嗩吶和民族鑼鼓時,不為之一振。
某種程度上,中國搖滾樂的高光,是由民族音樂點綴的。

是,但也不完全是
誠然,搖滾樂和民間音樂的勾連萬千,其中有不少共性值得我們探索和借鑑,但是作為傳統文化,華陰老腔亦不能完全被“搖滾”一詞概括,它所藴含的,是一個民族、一段歷史沉澱出的魅力。
在面對這門古樸粗獷的民族音樂,我們首先用搖滾樂去界定和闡釋,這背後是現代社會中民族音樂的傳播和再創作的缺位。
中國是戲曲大國,全國各地都有獨特的聲腔和劇種,然而,戲曲的現狀正如京劇《鎖麟囊》的唱段:“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目前,每兩三年都要消失一個地方劇種,近六十年已經消失了一百餘個地方戲曲。
不可置否,這是全球化進程中,民族文化都要面對的陣痛期。
你可能只有去陝西旅遊時,才有機會聽一聽秦腔和老腔,如今我們民族音樂的市場運營和當代流行音樂產業是完全脱節的,養活大部分民間戲曲藝術家和地方劇種的,僅僅是各大景區的小劇場。
不過老腔出現在舞台上所引起的反響如此熱烈,也證明了民族音樂有着無限的生命力,傳統文化的鋒芒蓄勢待發,正如它的唱詞裏寫得那樣:
“錦雲燦光出東海,晴遊宇宙常在空。
玉盤懸在碧天上,展放光輝彩浮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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