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淡定幽默,精神鍊金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5-25 09:17

水姐 | 文

今天是她的紀念日,所以,繼續寫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
上海剛靜態的時候,有很多段子,現在快進入“如常恢復期”了,段子倒是挺少的,主要可能是因為諸如氣泡式管理沒有多少人能參透吧。這幾天,路上的行人慢慢多起來了,超市還是主角,總有層層疊疊的隊伍;路口提供的免費理髮,讓人有村口大樹下理髮的幻覺。鮮花綠植批發店門口的綠植,在露天下兀自生存了兩個月,倒是鬱鬱葱葱的。用一雙五六十天都在小區的眼睛去審視外面,彷彿如同一場夢,終究我們快度過去了。
意大利生物學家斯特凡諾·曼庫索在《失敬,植物先生》裏講了植物思維。植物無法像動物一樣移動,所以發生危險它只能直面問題,解決問題。因此,它們演化出了一套非常靈敏的感受系統,並且讓自己沒有致命的弱點,各部分都相對平衡地發展,成了“自適應系統”,條件合適,任何環境下,它都能恢復過來,生生不息。
這就也好比楊絳的“暈船哲學”,既然在長途旅行的船上離不開,就適應它。不管風吹浪打,我坐直了,巋然不動,身直心正,心無旁顧,風浪可以奈我何?
據説,暈船哲學出處是這樣的:1938年,楊絳、錢鍾書和女兒三人乘船從歐洲回國,錢鍾書暈船,楊絳對他説:坐船不暈船,就要不以自己為中心,而以船為中心,順着船在波濤洶湧間擺動起伏,讓自己與船穩定成90度直角,永遠在水之上,平平正正而不波動。錢鍾書按照這個方法試行,果然就不暈了。
楊絳就是那麼堅韌,她就是遇事從不逃避,用智慧和行動馬上去解決事,這是真正的反脆弱、抗風險、有韌性,所以她可以活得那麼長。
**我們如果太靠腦子去活着,就是個中心化的組織,如果還有心,那就是個分佈式、去中心化的系統,有不一樣的生命力。**全身心地像植物一樣生存,它的全身都可以呼吸,它可以用全部器官去感應,其實我們也可以。心可以讓我們活得像植物,生生不息,所以你看,通感和同感這兩件事是多麼美妙。我們應該跟自然密接,也應該去看看街頭的話劇。我們應該充滿想象力和創造力,不應該連一個小滿的文案都寫不出來……


這兩個月,葱和芍藥某種程度上也是上海的精神寄託。葱真的是遇水就活,而芍藥是治癒花神,既“浩態狂香”(韓愈語),也清新脱俗。據説今年母親節,芍藥銷量同比增長500%,為康乃馨的2倍,幾乎快佔據鮮花整體銷售的半壁江山。
芍藥是殿春之花,與春無爭,卻因為應了疫情隔離的景而受寵。中西方神話裏,芍藥真的跟瘟疫、疾病有關。上古時期,某年人間瘟疫,花神為救世人,偷偷把王母仙丹撒下人間,結果一些變成木本的牡丹,另一些變成草本的芍藥;西方呢?古希臘名醫阿斯克列皮耶,有個學生叫佩,他治好了冥神海提斯的傷。因為嫉妒,老師把學生殺了。冥王顧念恩情,把佩變成了一種能治病的花,即芍藥。凡有芍藥生長的地方,惡魔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巧的是,蘇東坡居然就是五月花神芍藥。
你看,芍藥的所有關聯人物和寓意裏,都是治癒!治癒!其實,大的戰爭或疫情最後結束了,身體康復了,可能心靈上的某種綜合症不會終結。人生太無常了,那個民謠詩人沈慶前幾天也意外早逝了,他還沒有看到他寫的蘇東坡音樂劇上映。
治癒,其實也不是這幾年才流行的,歷史上一直有。芍藥確實還是一味中藥,主要功能是鎮痛化淤。這個年代,應該會持續流行的,就是精神的治癒、重建、創新等等。各種經濟數據也都出來了,經濟的肌體也要治癒。
內心強大是治癒一切的良藥,在這個命題下,蘇東坡和楊絳的人生思想,總是被放在一起當論據:
他説:“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她説,“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發現: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楊絳和蘇東坡的良藥,就是淡定。還有一個共同之處,是把幽默作為日常。對於蘇東坡來説,幽默並不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撫慰治癒內心所需,是人生習慣,性格底色,幽默詼諧是他的本性。葉夢得在《避暑錄話》裏記載,“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遊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説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於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後去。設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
而對楊絳來説也是啊,她在回憶當年在淪陷後的上海寫作戲劇的情況時説:如果説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麼這兩個喜劇裏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裏始終沒喪失信心,在艱苦的生活裏始終保持着樂觀的精神。”
1944年她寫了《稱心如意》,1945年寫了《弄真成假》,被柯靈稱之為話劇史上喜劇的雙璧。《稱心如意》講的是孤女寄人籬下,投靠上海的三個家庭,都市生活世態的基本面可能就是虛偽、自私和矯情;《弄真成假》寫的也是不同階層眾生相,男女都想通過婚姻跨越階層,最後卻只能彼此結合,發現大家都是假的。這兩部劇,都充滿辛辣的笑,又藴含深切的同情。“是用淚水洗過的,所以笑得明淨,笑得藴藉,笑裏有橄欖式的回甘。”
她關心的始終是世態人情,一生所寫也是。她的父親是檢察官後來是律師,會跟她講述不少辦案經過,那裏面是斑駁的人性;她在東吳大學學的是政治學,也閲讀了大量西方文學作品,為後來她學習、瞭解、模仿、借鑑西方世態喜劇提供基礎。她的文學興趣,始終在於世態人情和人文現象。包括她翻譯的《小癩子》《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等等都是這種堅持。
他們夫妻的共識是,精神需要鍊金術。錢鍾書對此如此解釋:“發現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從此痛苦失掉了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精神的鍊金術能使肉體變成快樂的資料。於是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所以我們前面説,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譬如從寫《先知書》的所羅門直到做《海鳳》詩的馬拉梅,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體睏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樂,從病痛裏濾出快活來,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對於這種人,人生還有什麼威脅?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最大勝利。”
他們夫妻是真的幽默。不光是寫得幽默,踐行在日常裏的也是幽默。在《丙午丁未年紀事》裏記載,他們那時候是“牛鬼蛇神”,被要求製作寫有自己“罪名”的牌子。於是,他們真的非常認真地製作自己的作品,像個孩子做手工一樣,用工楷寫上罪名,穿上繩子,掛在胸前,還相互欣賞一番。幽默有時候是旁觀感、超脱感。

米蘭·昆德拉説,人生的旅程無非兩種,一種是為了到達終點,那樣生命便只剩下了生與死的兩點;另一種是把目光和心靈投入到沿途的風景和遭遇中,那麼他的生命將是豐富的。
楊絳活了105歲,放在哪個時代似乎都不是最耀眼的,不是個時代的標誌性人物,或者擁有轉折點意義、標誌性意義的作品。她只是在時光中漫步,遇到什麼了,就認認真真研究完畢。
有時候,我們要問問自己,我們活着,到底有沒有認認真真愛過一個人,或者説,淺顯點,到底有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一個公司,甚至一個股票,或者是認認真真地專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如果都沒有,那自己是無序的,世界也是無序的、魔幻的。
最近比較有關注點的電影是《瞬息全宇宙》,講的是一箇中年移民婦女,丈夫無能,女兒叛逆還是同性戀,在雞零狗碎的庸常瑣碎中,突然接收到其他時空的任務。她終於在紛繁複雜的關係中,發現所有矛盾的核心都要從自己開始,改變自己也許才能改變一切。“你每做一次決定,就會產生一個分支宇宙”,人類的發展,其實就是所有人決定的總和,這不是人工智能能夠計算的。還像《開端》的公交車爆炸案一樣,循環了23次,才找到真兇。**人生的耐心訓練,可能需要訓練幾十次,幾百次,需要幾十天,幾百天,甚至更長。**在不確定性的年代,我們的人生擁有多元的選擇,耐心和韌性,自我的完成,才是解藥。
只有自己變得生生不息、篤篤定定,歷史也許才能變成可以把握、可以分析、可以預測的“活的歷史”。
她堅持的是“隱逸保真”。一百歲的時候,她説:**“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楊絳夫妻從不理會別人的吹噓和追捧、誤解與苛責,真的只是做着自己,做自己,是一直在試驗着精神的鍊金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