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 9 年看,陳可辛的《中國合夥人》過時了嗎?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5-27 10:17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如何拍好一部主旋律作品,無疑是當今中國電影面對的重要課題。在上世紀到本世紀前十年的主旋律作品中,有着太多的“正確是唯一訴求”之感,人物塑造四平八穩,敍事線索寬廣鋪陳而無主次之分,一切都在強烈地“求穩”,深恐人物有了“不符合歷史觀”的特點,或者在歷史事件與參與人員之上有了“敍述不均,以偏概全”的爭議。
主旋律當然需要提供它規定動作範疇內的功能,然而,歸根結底,它也是一部電影,而電影是需要以情動人、以事為根,才能引發共感的表達形式。當主旋律為了實現它的那些既定功能,而在人物構建與敍事系統上做出巨大閹割式讓步,它便失去了作為“電影”——大於“主旋律電影”——的既定功能。
因此,如何讓“主旋律”後面能綴上“電影”二字,如何能讓主旋律作品在“拍攝技巧、藝術手法”與“主旋律功能實現“之間達成平衡,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本身也不亞於一種“火候把握的藝術”。陳可辛的《中國合夥人》,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從這個角度看,它可能永遠不會過時。
陳可辛在《中國合夥人》中,初步展現了自己操作主旋律題材的能力。他使用了在兩條時間線之間不斷切換跳躍的方式。而且,這種敍事方式並不僅僅停留在炫技術的層面,而是在多重意義上作用於電影的主題表達,給出了主旋律、個人表達、受眾心態滿足的平衡條件,提供了不同角度的元素與色彩。
首先,成東青與其他二人的關係,在兩個時空中產生激烈的對比。學生時代,一切剛剛起步時的團結一心,與創業成功後互相之間的矛盾激化到一副分裂之相。這無疑滿足了普通觀眾對於成功和富人的想象,也對應了他們對於這個故事原型俞敏洪的獵奇心理——果然是可以同患難,不能共富貴,果然是繁華背後盡是不堪。同時,這也讓這個故事擺脱了歌功頌德的假大空氣息,凸顯出一絲不怕説壞話的真實感。
第二,三人的劇情在兩個時空中的對比,卻又表現出了三人從根本上的守恆。成東青在任何財富階段和社會層級中均暴露出的樸素甚至土氣,孟曉駿在短暫低迷後的自信甚至自大,王洋始終不變的灑脱出示。這樣恆久的根本性格,正是三人在最終獲得成功的原因。這無疑是陳可辛送給觀眾的第一碗雞湯,對主旋律的第一層呼應——無論如何,堅持自己,堅信自己,才能獲得成功。
第三,在三人的變與不變之中,陳可辛巧妙地突出了成東青,讓他成為了影片所有主旋律與雞湯立意的最終落腳點。
我們可以發現,孟曉駿一開始的生根美國之夢想,在遭遇了種族歧視的天然不可抗力後,長時間處於歸國後的意志消沉與自我放逐中。而王洋,其開始的夢想更多源於“嚮往美國的自由戀愛”,而這個夢想被美國女友露西用現實擊潰,他本人也產生了巨大的動搖,直接放棄了去美國的簽證申請,拋開了曾經的夢想。只有成東青,即使去美國的夢想破滅,也始終用自己有些傻里傻氣的衝勁和樂觀,對曾經給予自己美國夢以挫折的英語不離不棄。
而三人在同時期的對比之下,陳可辛又突出了成東青出身與先天的不足——農村子弟,天賦不高,唯唯諾諾。這樣一來,這一層的主旋律與雞湯屬性也就出來了——無論貴賤,無論能力,創業就是改變命運的途徑,只要堅持,就可以勤能補拙。同時,成東青的身份、性格、天賦,也更多地暗合着絕大部分觀眾的自身人生經歷。
因此,這就成為了一種平凡人崛起逆天的熱血爽,讓人數最多的最廣大受眾羣體得到心理上的滿足——我不能擁有孟曉駿的自信,也無法像王洋一樣瀟灑,更沒有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但是我卻可以像成東青一樣,只要我擁有他的努力。
可以看到,陳可辛讓成東青同時遭遇了孟曉駿和王洋二人的挫折,前者的失意美國以簽證失敗的方式呈現、後者的愛情失利則如出一轍。但是,成東青卻同時戰勝二人無法戰勝的苦痛,始終如一,獲得了最大的成功。這是陳可辛給予觀眾的逆襲滿足,同樣也是他給出的一個屬於平凡人的成功標杆。通過前後成東青的自身對比,陳可辛在電影裏植入了多樣的元素,青春的萌動、愛情的苦甜、夢想的崎嶇,讓電影的內容變得多元化,貼近了中國當代青春片的傳統成功模版,同時更將這些全部大方地集中在成東青的身上,讓他以最“一般人”的形象,代替觀眾,實現這一切。
第四,前後對比中的不變,也集中在了三人的友情上。在電影中,成東青三人彷彿一對複雜的三角戀,就像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鐵三角組合那樣,始終在“a與b鬧掰,c緩和;a與c鬧掰,b緩和;b與c鬧掰,a緩和”的循環切換中。而當中永遠不變的,就是三人的友情,有了它,所有的裂痕都可以得到彌合。這無疑也是接近觀眾心目中青春片的特質,也讓成東青的樸實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然後他以觀眾之代言人角色的品質再次上升。
第五,陳可辛更加隱秘而高明的手法表述,在於他對兩個時間點選擇上的巧妙對應。在第一層,這是一個“艱辛”和“成功”的對應,但事實上,如果我們再往下走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艱辛到看似成功”與“再次艱辛到真正成功”的對應。
在“回溯”的第一個時空中,三人的夢想都指向美國——各自在起初想要去美國,隨後成東青和王洋轉而開始目標“幫助其他年輕人去美國”,而自己則想依靠企業來獲得進入美國的身價權利,並且在不同程度上具備了實現它的基本前提。三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對“人人平等自由”的美國的嚮往,正是標準的美國夢。
而到了“現世”的第二個時空,一切開始發生變化。孟曉駿在美國受到的歧視,破滅了他自己在第一層的美國夢,也讓成東青和王洋的美國夢遭到了現實之殘酷的心理衝擊。經歷過自己的簽證悲劇、孟曉駿的頹喪而返,他們瞭解到,美國也並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美好。而這種衝擊,在新東方公司赴美上市,遭遇美方的一系列打擊後,變得更加深刻。此時,他們的夢想就自動變成了——戰勝美國、讓美國人的遊戲規則向自己低頭、壓倒美國人的不平等。成東青的一句“我們去征服美國”,試圖將孟曉駿、同時也有他們自己的年輕時代,在美國身上投入的熱血的錯付,被美國壓制的屈辱,得到一次性的釋放。
從美國夢的失敗到征服美國之夢,這樣的變化體現着成東青三人經歷懵懂青春之後認知世界的成長,但更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着對於觀眾的某種價值觀傳輸——美國並不是理想王國,更與自由、平等和財富扯不上關係,至少對於中國人來説就是如此,而相對地,中國人的成功,只能在中國的土壤中才能生根發芽,與美國的關係則更多是靠積累的資本、學識、經驗、機巧,去戰勝和征服。迫使、而非示好,讓美國無奈低頭,而非敞開胸懷,才是電影給懷有夢想和野心的中國年輕人指明的道路。
毫無疑問,這是完全具有極強的現實指向性的表達。當代的中國學生留學,已經與詹天佑時代的公派有着非常大的不同,“留在當地工作”“獲得當地綠卡”正逐漸成為相當一部分年輕人的奮鬥目標。可以説,在陳可辛籌備並拍攝本片的年份上,中國正在面臨着極大的年輕人才外流現象。在這種時間節點下,陳可辛所給出的這二種價值觀傳輸,非常有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也更有現實屬性的主旋律----對於夢想而言,美國沒有那麼好,中國也遠不是那麼糟。
不僅如此,縱觀上述種種,《中國合夥人》,都成為了陳可辛在商業訴求、個人表達、主旋律貼合、服務人物原型上的完美平衡之作。他用兩個時空的對比,突出了對比中至關重要的“變”與“不變”,在題材元素上給予了愛情、校園、夢想等豐富的內容,並且將之集中在成東青的身上,讓觀眾既得到了符合事先預期的“模式化青春片”,不至於心理期待與成片走向過於分裂,又有了自身帶入主角語境、獲得成功滿足感的入口,從而實現了口碑上升、托起票房續盤、獲得商業成功的條件。並且,將成東青立為一切積極屬性的最終落腳點,用王洋和孟曉駿來作為成東青的反襯,又照顧到了電影背景原型的新東方支柱俞敏洪的心情---對於新東方來説,第一創始人、且始終跟隨企業前進的他,才是最不可動搖的第一重要存在,也是圍繞“新東方”而成的故事中最應該被歌頌的存在。並且,我們也無法質疑陳可辛這樣做是扭曲事實,因為這確實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而更加重要的是,陳可辛也成功地將中國官方最想要、也最需要看到的內容引導價值,準確地傳遞了出來---年輕人的奮鬥與夢想、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號召、中國的可能性與美國的幻滅性,都是再標準不過的中華主旋律,且遠比一般的主旋律要來得具有當代現實作用。
實現這一一系列目標的手段,便是貫穿通篇的雙時空對比了。對比中所強調出的變化與不變,讓觀眾始終直觀地觀察着成東青在創業成功之前與之後的種種行為,透過他對愛情、學習的態度,以及對待公司、合夥人的態度的前後對照,深切地感受到了成東青身上那種無論貧窮還是富貴都始終如一的樸素根本與堅持內在。也正是因為始終保持的前後對比,才讓成東青三人之前對於美國、英語的夢想,在之後被美國種種打壓的現實中顯得格外脆弱而虛無,戳穿了中國人的美國夢,樹立了事實上的中國夢。
如果沒有這樣的結構,那麼作品往往會面對一種顧頭不顧尾的窘境---即使創作者鋪墊再多再細,當觀眾看到後半段,前半段中的種種早已被忘卻。只有保持全場的對比,才能讓觀眾始終處在創作者的語境之中,並且讓成東青在兩個跨越甚大的時空中的“不變”,被強化成一種“穿越時空而一貫去之”的藝術效果,並最終落在了結尾中----觀眾回到成東青的一無所有之時,看着他為了追求愛情而用自制的擋板遮住路上所有的燈泡,再來到征服美國之夢實現之後,看着他為了節約電費而一層層地熄滅公司的所有燈泡。這個結尾產生了最為直觀的對比與“不變”效果,富於震撼的力量---於無聲處聽驚雷,根本的品質往往體現在最細微的小處,成東青始終的樸素與堅持,在燈光遮掩與熄滅中的兩次“暗掉”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但是,即使手法再出色,本片也始終難以免於主旋律電影的通病---價值觀灌輸之下,被觀眾於無意識中的排斥。那麼,是什麼讓陳可辛將這樣一部主旋律作品拍成了觀眾樂於接受,甚至大為好評的良心質量之作呢?除了陳可辛對於細節的重視度、對比提供的説服力之外,不得不説到的,就是電影對於三個主人公的人物塑造之深入、之立體了。對於三個“輕而易舉就可以找到其人所指”的人物,陳可辛沒有過多地考慮“揭露負面”後會造成的原型人物反對、民間評論非議,反而事無鉅細地將三個人各自的缺點作為了影片呈現的重中之重----成東青的土氣,孟曉駿的自大,王洋的放浪。事實上,只有人物具有了這樣的人格缺點,才讓他們從虛無縹緲的理想化之高空中下落,歸於現實世界所處的大地之上,變得像我們周圍的人、甚至我們自身,從而讓這個故事具有了能夠被接受的真實性氛圍。也更是基於真實性,才讓他們最終實現夢想的時刻變得足以打動人心。
事實上,不迴避負面,直麪人物的立體性和辯證性,正是人物傳記電影中需要具備的共同優點。
同樣以真實人物---甚至直接沿用了所有的人物姓名和公司名稱---作為題材的《社交網絡》,便是將扎克伯格對於他人的人際相處困難放在了電影的開頭來呈現,並逐漸將之深入,引導出了其背後所藴含的深層次問題:扎克伯格身上宛若天才共性一般的極度自信與極度自我。這一點貫穿了FACEBOOK成立到輝煌的全部過程,甚至在電影中成為了一種一體兩面的複雜存在。一方面,它阻礙着扎克伯格與團隊成員的關係,影響着扎克伯格包括愛情在內的私人生活,但同時,它也正是扎克伯格能夠成功的關鍵因素,讓扎克伯格能夠相信自己的判斷和技術,排除所有干擾的聲音。
在電影的開頭,導演就已經非常巧妙地提出了這一點。FACEBOOK雛形網站的創建,讓扎克伯格靠着自己的才能走出了第一步,但也讓他第一次招惹了全校女生的不滿,將自己失去了相當一部分人際圈---沒有天賦,便無法開始,但天賦和開始的背面,就是對他人的傷害、人際的失去。這為電影的主題進行了出色的定調----屬於天才的封神之路:越成功,便越孤獨。如果沒有對扎克伯格陰暗面的揭露和挖掘,電影只會是呈現出一個高大全的人間之神,讓所有描述都變得彷彿是扎克伯格親自投資甚至製片的滑稽可笑,一切的力量也就都不存在了。
以這一點來回看《中國合夥人》,這就成為了一部非常詭異的作品。陳可辛幾乎照料到了包括觀眾、投資人、原型人物、官方政府在內的一切有關方面,滿足了所有各方的訴求,顯得無比圓滑。但是,他卻又是非常自我的----用對原型人物毫不留情的負面揭露,撐起了影片的真實力、打動力、説服力,從而讓上述的一切訴求,都以電影質量為基礎,紮實無比。拍攝這部電影的陳可辛,既顯得妥協了一切,卻又在影片呈現的藝術水準上毫不妥協,
這是一個熟練規則、老於世故的精明電影工匠,但同時也是一個重視藝術、不屈己身的創作者。在美國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斯皮爾伯格這樣的存在,他們支撐起了好萊塢在藝術質量與商業訴求之間的平衡大梁。而商業性飛速進步、藝術性卻難以追上的中國電影,最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這種大師級的平衡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