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託尼與小鎮託尼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2022-05-30 20:01

我有一個很固定的理髮師,從六年前開始,我一直在他那裏理髮。他一直給我理同一種髮型,短髮,兩側掏空,後頸推得乾乾淨淨。20年3月疫情的時候,他的店還開着,我從松江開車到淮海路,停到附近一條小馬路上,再走到他租的工作室那條弄堂。
門口有個老大爺,讓我在一張紙上做了登記,特別寫明,從哪個區來。我寫下松江,他驚訝了,那麼遠的地方來剪頭髮啊?
我一個月理一次頭,最多兩個月,連生小孩都沒耽誤過。生前一星期去剪,生完一個半月再去剪。
今年疫情前,我最後一次剪頭髮是3月23日。理髮師已經關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在浦東一家新商場的高級造型屋入職,還有了一個英文名字。三月份的時候,他被封在小區兩個星期,好不容易才重新開始工作。我挺喜歡那家新理髮室,咖啡很好喝。每次一進門,有助手幫忙脱大衣,掛包,彬彬有禮送上一杯檸檬水,兩包餅乾小點心。
這六年,我的市區託尼換了四個地方。不過他永遠都找最核心的位置,因為顧客不管住哪裏,都喜歡來市中心逛逛。這話極有道理,每次我剪完頭,必定順道在附近吃個飯,逛逛街,再買點東西回去。
剪頭髮的時候,我喜歡跟他聊聊天,打聽打聽市區的行情。有一年他告訴我,前灘的房子漲了,他有個客户買了好幾套,現在開心得要命。還有一次,説起他的學徒,過年回家後沒再回來。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苦也不能吃。但有什麼辦法,房租這麼高,回家也是情理之中。
市區託尼很時髦,是丁克一族。剪了兩年頭髮,我拉着兒子去他那裏剪,他才知道我結婚了,有個小孩。我們談論貓,寵物,哪家店的麪包好吃,有時他還跟我聊聊最近看的書和電影。
三月最後一次在他那剪完頭髮,在商場逛了會書店,隨意買下兩本書,又走進麪包店,買了一份用維也納麪包做的鮮蝦三明治,一杯熱拿鐵。原本還想逛逛街,但每一家服裝店裏沒有任何一個顧客,我探頭張望張望,只看到笑得很殷勤的導購。
商場人很少,路上車也很少,哪裏都空空蕩蕩。
我開着車回來,在路上吃完了三明治,過程很順利。
兩個月後,我的頭髮已經像一堆雜草。這兩個月時間,從來沒有拍過一張照片,也沒有出席什麼活動。在家嘛,好像怎麼邋遢都可以。不過理髮的念頭越來越強了。
小區物業第一次組織剪頭的時候,門口理髮攤排了很長的隊,鄰居小孩跑去看,説那個推子每個人都用,太髒了,媽媽不讓剪。我爸覺得外面來的理髮師不安全,我們全家都很能忍,再等等吧。
第二次,我沒忍住,5月23號了,距離上一次理髮正好兩個月,我真的很想剪頭髮。
騎着車去小區門口,排在我前面有兩個老年人。剪頭髮的地方被安排在門衞室旁邊,兩隻凳子,一塊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落地鏡。兩個理髮師傅很忙,我猶豫了一會,回去了。
回家照了照鏡子,又橫下一條心,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剪一剪,你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去商場剪頭髮是什麼時候,不能再等了。
去的時候,師傅在一旁吃盒飯,他讓我等等。
我在樹蔭下站着,初夏的風吹過來,挺愜意的。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剪壞就剪壞吧,過半個月,短頭髮就長得差不多了。
師傅讓我來坐,圍上一塊綠條紋的圍布,我説,就按現在這樣,剪短一點吧。
他翻了翻我的頭髮,哦,你這個是掏空的呀,我懂。
他把我兩邊的頭髮夾起來,快手快腳開始用推子推裏面的頭髮。
市區託尼不會這麼做,他喜歡先用剪刀修剪一番,最後再用推子。他剪頭髮很細緻,每次總要修剪差不多一小時。
這回的理髮師快手快腳,拿一個濕水壺噴噴水,前後不過十分鐘,頭髮已經剪好了。
他告訴我,五月份開始,他們忙壞了,今天算是清閒的,是剪了二十幾個客人。前幾天一天要剪上百個呢。我琢磨這就是手藝人的驕傲吧,店還不能開門,但只要手藝在身上,走遍天下都不怕。

還得承認,他剪的比我預期的要好多了。理髮師説,他已經來上海剪了30年頭,16歲的時候來,現在46歲。十分鐘的功夫,我知道他有一個上大學的女兒,還有一個10歲的兒子。旁邊剪頭髮的是他哥哥,他倆各有一家店,在我家附近的鎮上。剪完後,脖子裏都是碎頭髮,他讓我趕緊回家沖沖。
“再幫我問問,還有沒有人要來……”
我在小區羣裏吆喝了一聲,遠處有個中年男子騎着車過來了。他的頭髮也像野草一樣,兩邊呲出來,雖然戴着口罩,還是有點好笑。
這很像二十多年前,我上學的時候去剪頭髮的場景。那時小鎮的理髮店不多,一開始叫小温州,後來改成了小香港,再後來招牌變成小東京。理髮師跟這師傅一樣,十幾歲來上海,周折輾轉一番,在小鎮十字路口,擁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店。
這種店裏沒有洗頭椅,會有一個女人,幫忙在水池裏沖沖頭髮,圍一塊髒兮兮的毛巾,迅速坐上理髮椅。理髮師跟女人交流,講他老家的話。跟客人交流,説本地話。這是小鎮的生存法則,他不僅會講本地話,還知曉本地各種八卦。剪一個頭很快,價格也很便宜,五塊十塊。
牆上貼滿各種髮型海報,但進來的都是圖快圖省事的本地人。
每次我媽為了方便,都讓理髮師把頭髮儘量剪短,好幾次剪完,我情不自禁留下大顆大顆的眼淚,太醜了,明天上學怎麼辦?
那時內心有一個特別強烈的願望,以後再也不要在這樣的美髮店剪頭髮。
在小區門口剪完頭髮後,我把劉海長得要遮住眼睛的兒子抓過來,以一盆植物為交換條件,利誘他去理髮。剪到一半,他跟當年的我一樣痛哭起來:醜死了,為什麼要剪這麼短?!
真沒想到這事還能有輪迴。
解封了,市區託尼也復工了。但還沒人能從浦西開到浦東,到浦東剪頭髮這件事,看起來實在太奢侈了。去市區喝杯咖啡這件事,目前看起來也足夠奢侈。
我開始琢磨,是不是應該找物業問一問小鎮託尼的聯繫方式。
市區託尼太遙遠了,我得先抓住一個小鎮託尼。
我兒子接受了他的髮型,他不哭了,我説,下次還找這個理髮師行不行?
他點點頭。
我總有種感覺,感覺自己背叛了市區託尼,可是這事,怎麼能怪我呢?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長期撰稿人,公眾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結婚練習生》《全職爸爸》《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等作品,寫出多篇10w+,感謝全網讀者信任,歡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