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發掘方法的探索及收穫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2-05-30 19:24
摘要:制骨作坊是洹北商城手工業作坊區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詳細介紹了該制骨作坊發掘方法,力圖建立起制骨作坊發掘規範,更加全面、精確地收集相關信息,為制骨手工業考古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同時,對洹北商城時期獨特的“剝片式”制骨取料技術及其原因予以簡要的分析。
2014年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隊重啓了洹北商城調查、勘探與發掘工作。2015年,在現安陽市殷都區韓王度村東,即洹北商城宮城北牆以北約570米處發現洹北商城時期的手工業作坊遺址。經過持續7年的勘探與發掘,對該作坊遺址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遺址區內地層堆積深厚,與手工業生產相關的遺蹟、遺物十分豐富,特別是與青銅鑄造、骨器製作相關的遺存最為顯著。與鑄銅作坊相關的材料陸續有所披露[1],而與制骨作坊相關的材料鮮有報道。
2015年發掘之初,就發現與鑄銅作坊遺物同出的還有大量的制骨作坊的骨料、半成品、成品(包括成品的殘次品)等,也發現有專門打磨骨器的磨石等與制骨有關的工具。(圖九)這些制骨作坊遺物與其他生產、生活廢棄物相混雜,填埋於灰坑、廢棄的水井和窖穴等遺存中,甚至在文化層堆積中也有所發現,但基本未發現十分單純的制骨廢料堆積坑。初步研究發現,洹北商城以“取料”為代表的制骨技術十分特殊,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重視。在隨後幾年的發掘過程中,除了鑄銅作坊之外,我們也在不斷就制骨作坊發掘的相關問題進行探索。
一
2020年上半年發掘同時,在發掘區周圍繼續進行調查與勘探,並輔之以小型解剖溝,力圖確定作坊區邊界及其內涵。結果在發掘區以西約200米,現韓王度村北發現制骨、製陶作坊區。勘探發現,與韓王度村東不同的是,在大約1200平方米範圍內,發現大量制骨廢料坑,堆積深厚、密集。也發現有夯土建築基址、墓葬、水井等遺蹟。經國家文物局批准,結合勘探情況,2020年10月起正式進行發掘。發掘之初,充分吸取殷墟鐵三路制骨作坊遺址發掘、整理與研究[2]的經驗與教訓,我們制定了詳細的發掘方案,並在發掘過程中針對具體問題不斷調整。中心思想是依據田野考古發掘規程,充分採用多學科方法,在手工業考古與動物考古等多學科考古融合的相關理論、方法指導下,更為全面、高效、精準、客觀地發掘、提取與制骨手工業生產相關的所有信息,從而為洹北商城的制骨工藝、制骨手工業,以及制骨手工業在當時社會中的作用等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具體步驟可歸納如下。

“逐層精細發掘”本為田野考古發掘之根本,於此強調,意在通過更為細緻的清理,為下一步三維高清數據採集打下基礎。(圖一—圖三)清理過程中,十分注重廢棄物、特別是骨料等骨骼遺存的“原生堆積”狀況,為深入研究生產工序、手工業生產管理、廢料再利用、動物骨骼埋藏等核心問題打下基礎;此次發現多個“骨關節原位擺放”現象(圖四),就是反覆強調精細發掘的直接成果,這是以前制骨作坊發掘時很少有人關注的問題[3]。


“三維信息採集”是當下考古信息處理的常規手段。在逐層精細發掘時,我們對每一層都進行了三維信息採集、建模,便於發掘之後復原、重建廢棄物埋藏狀態,同時可以很好地解決現場人工繪圖問題,也為下一環節的動物骨骼鑑定登記、器物編號提取等準備了精準的平面圖。
“現場鑑定提取”是我們充分吸取了以前制骨作坊發掘的經驗、教訓而採取的措施。制骨廢料經過3000餘年的地下埋藏,有些已腐蝕、疏鬆。常規情況是提取到室內後進行清理、鑑定、統計等工作。這一過程中,很多質地較差的骨骼就會碎成多塊,不僅影響統計的準確性,骨骼鑑定的不確定性也大大提升。“現場鑑定提取”強調的步驟是:在三維數據的基礎上,給每塊骨骼編號,當場鑑定,設計專門的表格進行登記,每塊骨骼與其標籤一起單獨包裝、以免混淆。灰坑的形制一般較大,為了復原研究灰坑內不同區域傾倒、填埋骨骼廢料的狀況,我們進一步把灰坑人為分成若干個70×70釐米的方格,每個方格用A、B、C、D……等字母順序編號。上、下不同層的方格編號是一致的。(圖五,圖六)惟如此,制骨廢料相對信息才具有真實性、可靠性。

雖然經過全面精細清理、提取,但仍有大量細碎的制骨邊角料混雜於填土之中。因而我們把廢料坑內填土全部晾曬,並用3毫米網眼(8目)的篩網進行篩選,此謂“填土全面幹篩”。(圖七)這些細碎邊角料可能正是探究制骨技術的關鍵,同時也篩選出很多微型遺物。利用上述編號方格,我們對廢料坑每層填土進行了抽樣浮選,為植物考古提供資料,同時也通過“重浮”的方式獲取了一些手撿不容易發現或獲取的細小骨骼遺存。

實驗考古已成為考古學研究的重要手段,甚至成為考古學分支。對於手工業考古研究來説更是至關重要。實驗考古並非全面復原當時的工藝技術,而是通過復原實驗,探索古人在手工業生產時可能遇到的技術難點及其解決措施,或者廓清僅依賴於動物骨骼鑑定、制骨工藝分析不能準確理解的工藝技術細節。受制於田野發掘場地等多方面影響,我們發掘之時尚未開展全方位的實驗考古,但針對精細發掘時所見的“骨關節原位擺放”及“剝片式”取料方法進行了初步實驗。所謂“骨關節原位擺放”是指基本無用的動物關節部位在骨料坑中還呈生理部位狀態,説明這些關節被扔進坑時極有可能還是骨筋相連的狀態。如此,這些被鋸切下來的關節應是在動物屠宰不久、骨骼處於“生鮮”狀態下。原因何在?這是我們通過實驗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另一方面,為了製作骨笄、骨針等,當時的工匠圍繞骨幹旋轉式切割、剝離接近成品尺寸的坯料,我們稱其為“剝片式”取料法。(封二:1)與殷墟文化時期殷墟制骨作坊的鋸切取料的方法相比,這種從動物骨骼上連續剝離坯料的鋸切方法,其鋸切的難度係數更高,費時費力。為何會採用如此費力的方法?經過實驗,我們基本解答了第一個問題,而第二個問題仍在進一步探求之中,雖然從工藝學和動物考古結合分析的角度我們大體有了答案,但要最終確定,進一步的實驗考古仍有必要。

作為洹北商城手工業區的組成部分,制骨作坊既相對獨立,又與其他遺存相互關聯。與制骨作坊緊鄰的是製陶作坊,一些灰坑內同時混雜填埋二者的生產廢棄物。制骨與製陶雖屬不同性質的生產活動,但二者相鄰佈局是否有內在的邏輯關係?廢料坑中少量炭黑狀骨骼引起我們的關注,以帶取料切割面的動物骨骼的關節廢料為主,與其他一般廢料混雜填埋,顯然是在他處火燒未盡後又作為垃圾被一起填埋於坑中。(圖八)廢料為何會被焚燒呢?作為燃料是我們首先想到的,那麼能否作為燒製陶器的燃料呢?其燃燒值如何?為此我們採用兩種辦法:其一,把實驗考古鋸切下的生鮮骨骼廢料與木柴堆放在一起點燃,分時間段觀察、記錄骨骼燃燒狀態,並用手持式測温儀進行測温;其二,對陶窯內、特別是陶窯底部的原生堆積進行“重浮”篩選,發現少量被燒過的骨渣。目前的實驗考古與觀察對比已經揭示了這些炭化的廢料有很大一部分是製陶燒窯時助燃的燃料。


目前發掘工作仍在持續,整理工作尚未全面展開,圍繞着制骨手工業考古的研究尚不深入,但“全面系統研究”是最終目標。在充分了解洹北商城制骨作坊原料供應、生產技術、生產流程、生產規模、產品種類、產品流通、手工業生產管理、制骨手工業與畜牧業的關係等諸多問題的基礎上,再與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制骨作坊對比,歸納其共性與差異,凸顯洹北商城骨器生產的獨特性,並從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禮制等多重背景下探索手工業生產獨特性形成的機制與動力。
二
2020年10月至2021年10月,共布探方7個,面積為315平方米,實際發掘229平方米。主要發現有廢料坑7個,陶窯4座,灰坑72個,房址3座,墓葬6座。由於骨料坑清理、骨骼鑑定與提取、篩選、清洗等十分耗時,發掘工作仍在持續之中。廢料坑都打破其下的夯土房基,較淺,有些廢料甚至凸起成堆狀而高於地面,如此可知所謂廢料坑的處理十分隨意,少見專門挖坑用於掩埋廢料。骨料坑中動物骨骼絕大部分為骨料,非骨料性骨骼不多。半成品、成品的數量也很少。骨料有牛等哺乳動物四肢骨的關節廢料、骨幹餘料、殘坯料以及鹿角料等,非骨料性骨骼主要是肢骨上連帶的腕骨、跗骨等小骨骼,也有少量龜甲以及豬、狗、羊、鳥的骨骼。(圖一〇,封二:2,封三)骨料中以哺乳動物骨骼(主要是牛骨,其他家養哺乳動物極少見)為主,有的灰坑中鹿角料佔比較高,骨料和鹿角料多采取剝片取料的加工方式。從牛骨的骨骼形態特徵來看,絕大多數應為黃牛。黃牛骨骼是洹北商城制骨作坊中原料的主要來源,保持了從二里頭文化時期以來中原地區都城制骨作坊骨料來源以黃牛骨骼為主的一貫傳統。黃牛骨骼中四肢骨中用作骨料的主要是前腿的肱、橈、掌骨,後腿的股、脛、蹠骨,第1、2指/趾骨與下頜骨極少見,其中掌蹠骨的比例略高,但與其他骨骼的比例接近,這與新石器時代主要以哺乳動物的掌蹠骨作為骨料的特點很不一樣,説明當時洹北商城的制骨為了獲取儘可能多的骨料,利用了可以用作骨料的所有較長的長骨。在制骨作坊的灰坑中經常發現牛的掌/蹠骨近端關節、脛/橈骨的遠端關節與牛的腕骨/跗骨連在一起,或者掌蹠骨的遠端與蹄骨(指/趾骨)連在一起,説明有的牛腿骨是連筋帶骨的幾段骨骼。牛骨在用作骨料時基本都是完整的骨骼,表明當時為了保持骨骼的長度並未砸骨取髓地利用牛骨。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的牛骨基本是家養黃牛,説明制骨作坊的運營、發展及制骨手工業的發展與當時的黃牛養殖業息息相關。洹北商城制骨作坊遺址中有一定數量的鹿角料,基本為馬鹿、麋鹿、梅花鹿等大型鹿類,但鹿角料在骨、角料中數量比例有限,也就佔牛骨骨料的1/20左右。洹北商城時截取骨料後留下的切割面上的切割痕跡顯示,當時截取骨料主要使用青銅鋸一類的金屬切割工具。青銅鋸在洹北商城時期制骨手工業中的廣泛使用,大大提高了制骨效率,有利於提高制骨手工業的標準化、專業化程度,擴大生產規模,提高骨器產品的產量。比如前述“剝片式”取料,多數是從牛骨上截取相當於骨笄坯料的一段骨料,這種骨料都是窄長的長方形骨料,有的截取下來的甚至是相當於骨針坯料的一段骨料,沒有金屬切割工具是很難做到的。發現“剝片式”取料痕跡的骨骼不僅有形狀規則而直的掌、蹠骨,其他形狀不規則的骨骼如肱骨或形狀多數較為規則的骨骼如股骨的不規則部位都發現了“剝片式”取料的跡象,這些骨骼或部位要用“剝片式”取料方法更難控制,這也是因為有了金屬切割才能有效率地截取骨料。



此外,“剝片式”取料目前僅見於洹北商城時期,這種取料方法的發明是洹北商城制骨工匠的獨特發明,極具創造性,而且為發展成熟、複雜的制骨工藝提供了一個實驗的機會,為晚商時期制骨手工業的進一步發展積累了技術基礎。
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的主要骨器產品是骨笄,此外包括骨針、骨錐、骨匕、骨角鏃等。這也從生產的角度説明骨笄在當時商人社會中的重要性,因為只有大量的需求才會發展出規模性的骨笄製造業。
前文提及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經常發現的所謂“骨關節原位擺放”的骨骼,其實包括多個骨骼,只是被扔進坑時還處於骨筋相連的狀態,並且沒有遭到後期擾動,説明這些骨骼是很快從制骨作坊的工房等製造地點運到了這裏,所以保持了“新鮮”狀態。那些和用作骨料的骨骼關節端連在一起的腕骨、跗骨、指/趾骨等骨骼,在骨骼間連接的筋腱等朽爛後尚能保持原位,説明這些骨骼所在的骨料垃圾坑、地層可能是一個特殊的制骨生產垃圾堆放場,商人熟悉這些空間而且很少再擾動它們。而且因為我們對每一個水平面的骨料等骨骼均有照相、繪圖記錄,我們還可以推測每次傾倒骨料垃圾時的骨料組合特徵,有助於進一步分析骨料截取、加工的流程及其工匠之間是否存在分工、工匠切割骨料的次序和時間管理等,因此有助於分析制骨活動標準化、流程化的細節等。
三
從地層關係及出土陶器分析,目前發掘的制骨作坊遺存主要屬洹北商城晚期,早期同樣有制骨作坊生產,只是目前尚未發掘完整。早、晚期之間制骨生產有何異同,也有待今後進一步的發掘與研究。結合當下發掘情況及三代時期制骨作坊遺址的發掘與研究,我們認為,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的重要意義已十分突出。
首先,從發掘理念與方法層面,我們力圖摸索、建立一套制骨作坊遺址的發掘模式,其根本目的在於探索如何全面、系統地收集信息,從而保障研究資料的全面性與系統性,否則一定是一葉障目、管中窺豹。而且,田野發掘本身就是研究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常説“只有想的到,才能挖的到”,這並非指挖寶式的臆想,而是經過深入研究之後深諳問題的癥結所在,從而有針對性地設計發掘方案、尋找關鍵證據、解決瓶頸問題。洹北商城制骨作坊遺址的發掘,同樣秉持這樣的理念,因而能夠發現、解決諸多制骨手工業考古難題。當然,針對不同遺址的不同狀況,發掘方法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要根據具體情況做出調整,但中心思想則應一以貫之。
經過初步整理和研究發現,洹北商城以“剝片法”為代表的取料技術不見於此前的二里頭、二里崗制骨作坊,也不見於此後的殷墟、灃西、周原制骨作坊。雖然目前對這種技術所藴涵的機制知之甚少,但聯繫到同時期以“嵌範法”為代表的鑄銅技術,甚至是“熟土區建窯”技術,都有很強的獨特性。技術的革新與演化不是單一的技術問題,而與政治、文化、經濟等息息相關。我們相信,隨着發掘、整理與研究的不斷深入,洹北商城手工業生產的獨特性也會得以更深刻的揭露,其背後的深層次動因也會得以彰顯。
制骨作坊是洹北商城“工業園區”關鍵支柱。研究發現,二里頭遺址、鄭州商城,以及殷墟、周原等都城性質的城址內,手工業生產都有集中分佈的趨勢,其根本原因在於生產管理、技術傳承、產品控制等[4]。
註釋:
[1]何毓靈.河南安陽洹北商城發現鑄銅製骨手工業作坊遺址[N].中國文物報,2016-12-16(8);何毓靈.無心插柳柳成蔭:洹北商城鑄銅、制骨手工業作坊的發現[J].大眾考古,2017(3);何毓靈.洹北商城作坊區內發現鑄銅工匠墓[N].中國文物報,2019-6-21(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河南安陽市洹北商城鑄銅作坊遺址2015-2019年發掘簡報[J].考古,2020(10).
[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河南安陽市鐵三路殷墟文化時期制骨作坊遺址[J].考古,2015(8);B.Roderick B.Campbell,Zhipeng Li,Yuling He,Yuan Jing(2011),Consumption exchange and production at the Great Settlement Shang:bone-working at Tiesanlu,Anyang,Antiquity,85(330),1279-1297.
[3]趙昊博士在周原雲塘制骨作坊發掘時注意到此種情況。見Hao Zhao,Mass Bone-working Industry in the West Zhou Period(1046-771BC),Stanford University,2017.
[4]何毓靈.論殷墟手工業佈局及其源流[J].考古,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