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女性在每天等待黑夜?_風聞
X像素-2022-05-30 15:47

1個月前,黃雲當起了代駕。和往年相比,今年人到中年的危機感更加強烈,擠不進中層,就可能會被替換掉。黃雲告訴我們,“原本留給35歲的機會就不多,但留給女性的機會更少。” 87年出生的她今年剛好35歲,在一家公司已經幹了13年的文員,但最近卻因「正常業務調整」險些被開除,這種壓力迫使她想方設法地走出困境,在她看來,“我們應該去找尋生活的出口,去不了大世界,還有小地方。”
一份牛肉炒飯是26塊連日小雨,週末夜晚的集市燈牌倒映在水泥地面上,路上騎電動車的人熙熙攘攘,幾家售賣炒飯、炸串、花甲的小推車是這個集市的中心。黃雲也在這裏,只不過她在不起眼的角落,偶爾有車燈打在她代駕服的反光條上。面前賣炒飯的小推車距離她有10米遠,黃雲看了看手機,20分鐘內已經有5個人把炒飯打包帶走,她盤算着,一份蛋炒飯的售價是12塊,如果説成本是5塊的話,那麼這家小鋪已經賺了35塊,已經趕上自己一單代駕的收入。週末生意好,黃雲也喜歡週末,因為叫代駕的人多,工作日接3、4單能賺個一百多,週末可以賺到三四百。因為是週末,黃雲也不會擔心太晚回家第二天上班沒精神,“週末能補覺,我就會在週五、週六多接一些12點後的‘大單’,這些起步價都在55塊。”

下班後接上小學的女兒,到家轉身就進廚房準備晚飯,然後邊吃飯邊給女兒檢查作業,吃完後洗碗打掃衞生,這是黃雲去做代駕前的“任務”,黃雲告訴X像素,一般來説,這些事要在2小時內做完,晚上7點準時出門,然後凌晨1、2點才能到家。
“有時候運氣好,一上線就能接到單,但更多的時候是要等待的。”
在等待期裏,她的男同行們喜歡聚在一起聊聊天。接到單後,手機導航要開挺長時間的,所以她的書包裏常備着充電寶,但也不敢在沒單時玩手機,怕浪費電。
面前的炒飯攤很香,但一份牛肉炒飯要26塊。“做代駕後,我心裏就放着桿秤,原來坐辦公室裏靠腦力賺錢,花錢沒概念。”現在靠體力,身體上的累與得到的收入成正比,黃雲開始變得斤斤計較,花的每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
今晚的第一單來了。按着流程,黃雲先給顧客打電話,然後確認出發地點:
“女代駕啊,我的車是手動擋,你能開麼?”
“沒事,我駕齡有12年,我馬上就到。”
像黃雲這樣的女司機,在這個圈子是少數,剛做代駕的那個星期,她被當面取消過兩次訂單,就因為“女司機開不好車。”這次出發地靠近大學城,附近有很多飯館,平時不少同行都會集中在這一片等生意,乘客的車是安徽牌,黃雲也是安徽人,“是您叫的代駕吧,咱都是老鄉,我開手動檔沒問題。”
做代駕遇到老鄉不常有,有這層身份的加持,對方幫忙打開了後備箱,把黃雲的摺疊電動車收進去,“你這車還挺重。”黃雲身高162,體重90斤不到,摺疊車有40多斤重,剛做這行的時候,她也不太能搬得動,但練了一個月後,也成了“大力士”。
“怎麼會想着過來做女代駕,你家人沒意見麼?”
“為了生活唄,我自己賺錢,家裏人能有啥意見。”
做兼職代駕,主要還是為了錢。一些私事,黃雲也不願意和乘客説太多,因為説了也沒用,生活的苦哪能在15分鐘的路程裏説得明白。這份工作不能丟面對着醉酒的乘客,黃雲時常也會“醉”。
做代駕的時間長了,總能碰到些健談的乘客,這時侯,她就會不受控地將自己的經歷説出來,晚上容易多愁善感,也想説説話,就像找了一個“樹洞”,成年人也需要傾訴。
農曆十六那日,黃雲接了一單30km的跨區生意,副駕駛上的乘客從月亮聊到中國古詩詞的美,又過渡到中西方思維的差異,最後他有些激動,現在大多數年輕人都迷茫得很,也搞不清楚自己是誰。黃雲隨意搭話道,“這不就涉及到哲學問題了。”乘客愣了1秒,對她點了點頭。

黃雲歸途的夜路圖源受訪者黃雲附和着笑了兩聲,她感慨着,“即便上了大學,到了我這個年紀不也差點被開除?”
黃雲是家裏第一個大學生,學的專業是公共管理,“當時整個村子都知道出了個大學生。”2009年畢業後,她進入一家公司做市場文員,一做就是十三年。在她剛畢業那會,讀大學還是件稀罕事,如今一茬一茬的大學生湧進就業市場,和黃雲相比,他們更年輕、學歷更高,與市場需求也更匹配。
黃雲打心裏羨慕這些年輕人,畢業後那五年也是她最從容、篤定的時候,一路順風順水,職業生涯也達到了黃金期。但職業女性總歸會受到些年齡的困擾,三十多歲的階段必須得學會在職場和家庭中做權衡,否則就會顧此失彼。
“我們這些不上不下的老人,太容易被取代了。”
35歲這道坎卡在了黃雲心上,今年她本有一個晉升主管的機會,一個月前消息傳來,卻是身邊的同事被辭了大半。裁員的前幾天,有些風聲傳來,幹了十幾年的工作説沒就要沒,黃雲自己也有些害怕。
“我問自己,這個年紀我要是被開了,還能去做些什麼?”睡不着的時候,黃雲就打開幾個招聘網站看工作,“工作很少,大都只招30歲以下的年輕人。”
就像拐進了一個死衚衕,中年女性升職很難,到了中年,若還在職場上找不準位置,也容易被開除,開除之後就很難再找到下一個滿意的工作,重頭再來也需要太多勇氣與實力。
“每個月到手工資也就6000多,但這份工作不能丟。”兩年前因性格不合,她跟丈夫離了婚,母親患有糖尿病,需要常年吃藥,孩子也正處在要上興趣班的年齡,家庭和工作的重擔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工作搖搖欲墜,但經濟來源不能斷,黃雲便開始考慮其它出路。
“那段時間怕被開,老玩手機想逃避。”晚上輔導完孩子功課,黃雲就沉浸在手機裏,但越玩越焦慮,抖音刷得想吐。有這個空閒時間,不如找個兼職做做?黃雲開始着手,她將母親從老家接過來照顧,晚上去做兼職,這樣母親也能幫着照顧孩子。
滴滴、外賣員、代駕三類投入成本低,上手也快,黃雲有12年駕齡,對這片區域的路很熟悉。她最終決定做代駕,“對比來看,代駕時薪最高。”外賣員對體力有更高的要求,和滴滴相比,同樣的在線時長,代駕多的是等待時間,這樣黃雲也能多看些書。
上個月,她的業績不錯,累計在線時長超過了150h,賺了快6000塊。在男性的絕對領域,女性們做得顯然不差,但黃雲不打算一直做下去,“只是做個過渡。”春末夏初天氣好,不冷不熱,做起來不太累,往後到了大夏天或者大冬天,她怕吃不消,精力只有這麼多,都耗光了,也沒辦法兼顧小孩。
最近,黃雲在瞭解在線對外漢語教學。網上有很多平台在做線上教育,這是她所瞭解到的、能抓住的互聯網時代的機會,這份工作可以在家辦公,容易兼顧家庭,也方便在家裏營造些學習的氛圍,對孩子的成長也有幫助。
黃雲考過小學語文的教師資格證,對外漢語也有些信心,“慢慢來吧。”35歲的女性,也應該有機會找到更適合的出路,至少得試着探索。黃雲稱自己為“黑夜騎士”,做乘客的騎士,給予晚歸人力量和安全感,做父母和孩子的騎士,永遠守護在家庭的最前方。我更想做自己的騎士每每將40斤重的摺疊電動車搬下後備箱,她都感到是生活的重擔精準地壓在身上。“我也常問自己,我這個年紀的女性,每天深夜站在各大集市門口等一個代駕的單,是不是不合適?”
加入代駕這個“大家庭”後,黃雲反而有些釋懷,遇到的同行大多在30-40歲之間,有做兼職的,也有全職在做,還有在疫情下受到衝擊關了店鋪的個體户小老闆和一些基層公務員,“大家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有什麼不可以的?”
因為境遇相似,代駕之間也有種惺惺相惜的“團魂”。晚歸途中,黃雲在沿路總能碰上幾個同行,他們穿着和她一樣的制服,戴着頭盔,背心上的反光條閃爍着。“我們都會停下來或者放慢速度,打個招呼”。
這樣的“習俗”是黃雲在進入這個團隊前沒想到的,疫情期間,大家都戴着口罩,互不相識,但彼此的點頭示意讓她覺得很暖心。夜晚城市的角落裏,會有一羣人和我一起努力,就沒那麼孤單了。
黃雲手機裏有5個同城代駕羣,大家喜歡在羣裏聊天,互相安慰的同時也會告知哪裏的單好接一些。在代駕羣裏,黃雲也有一種歸屬和安全感,她所在城市代駕公司登記註冊的女代駕只有2名,屬於絕對的“代駕屆的大熊貓”。
常有人會擔心女代駕的安全問題,入行前,黃雲也擔心過。代駕屆有個詞叫“互撈”,如果接單繞得太遠,時間太晚,大家都會在羣裏甩定位,找找一起回來的同行,拼個共享汽車或是打個車。“知道我是女性後,他們都叮囑我有什麼事直接在羣裏甩位置,隨時去‘撈’我。”除去系統監測,實時定位錄音等保護措施,兄弟們的承諾也讓她安心。
穿梭在橘黃的光影和黑夜的斑駁裏,黃雲時常會想起一位接過單的女乘客。
那是一位從市中心上車的客人,40歲不到,落座後排,她也對黃雲好奇。女客人説話細細軟軟、不疾不徐,還帶着些温暖,三兩句話就讓黃雲有了傾訴欲,20多公里的車程,她將自己的境遇吐露了大半,客人安慰她“現在情況不好,只要在努力,都會好起來的。”
下車後,黃雲在後備箱收拾單車,女客人走過來問道,“我可以抱抱你嗎?”黃雲感到了那份善意,但也怕灰塵撲撲的代駕服弄髒了乘客的衣裳,“人生哪有一帆風順,我想我們都有些失意,一個擁抱或許就能給予對方鼓勵和安慰。”
做了這行後,黃雲跳出了過往的社交圈,也認識了各行各業的新朋友,她也變得愛和人打交道,現在的她,會主動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代駕經歷,經常能收到一些關注和點贊,“常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女性朋友在後台私信我,想了解代駕這個行業。”
給別人帶來些幫助,在這個過程中,黃雲也找到了前行的意義。
夜行回家時,黃雲常會路過一條開闊的河畔公路,公路邊上異木棉已經結出了棉花球,高聳如星辰。結束一天的工作,黃雲愛走到樹下,休息一會,順便拍拍照。異木棉的花語是“堅韌不拔、孤傲非凡”,站在樹下,黃雲不再懷疑這個年紀做這份工作合不合適,也不去想這份兼職能做多久。

黃雲拍下的異木棉圖源受訪者
和過去相比,她靠着自己的力量,過着自己的生活,能陪伴老人,也能照顧到孩子。雖不如想象中的35歲那般理想,但也正在朝好的方向努力,至少,她比過去更加勇敢,更加堅強,這已經足夠了。
凌晨1點,黃雲回到家中,母親早已帶着孩子進入夢鄉,餐桌上放着為她準備的水,她坐在餐桌前,輕輕拿起面前的玻璃杯一飲而盡。手機裏,代駕羣的消息還在閃爍,依然有不少同行在為生活奮戰着,黃雲想了想,打開相冊,將那張夜幕下的異木棉分享到了羣裏。
因為她想讓更多人,看到這束棉花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