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裏畫外話童年:苦難與歡笑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5-31 19:59
有人説,童年的苦難是人生的一筆財富。但是,誰生來是為了經歷這遭人間苦難的呢?
如果説,經歷苦難,磨礪人的意志,“助”人成長,戰勝苦難,贏得後半生的歡笑,也許這樣的苦難藴涵着光輝和價值。那麼,被苦難困住的光如何才能閃耀?還是必須回到苦難的磨礪?
如何才能擺脱魔咒般的苦難而擁有更多歡笑?過去的人們,居住在歐亞舊大陸另一端的人們,是否如我般懷抱着同樣美好的願望?帶着這些想法,我再次走向歐洲近世五百年浩瀚如海的繪畫之林,去探尋一點直觀的感悟。
在德國慕尼黑美術館,有一幅很難在外界見到有複製品的珍藏畫作,畫面上是一羣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們,如唱詩班錯落排列,臉上的表情憂鬱而悲傷。這幅畫的名字叫《康拉德-雷林格的孩子們》,是大名鼎鼎的德國肖像畫大師施特里格爾(1460—1528年)之作。

畫面背後的大紅色帷幕上寫着一行幾乎要被色塊淹沒的句子,意思是:聖母瑪利亞啊,但願您是我們的母親。原來,她們心裏擔心的是未來的繼母,所以呼喚聖母的垂憐。
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母親是童年的天然避難所。因此,我們一直頌揚母愛的偉大,讚歎母愛的無私。但是,我們小心翼翼地迴避着關於繼母的話題。古往今來已有太多的故事,描述同一個母親的正面和背影。她在為親生的孩子甘願奉獻一切的同時,很可能正在虐待別人的孩子。
母愛是有侷限性的,人的原始生物本能決定了非血緣之間的斥力,尤其當利益無法均分時,她的愛往往限量供應給親子。我們無法指責這是另一種自私,善惡之間沒有用刀切割的界面,美醜的劃分曖昧模糊。後天的理性和道德的教化,只是在一部分繼母的身上發生了良性反應。
這幅畫印證了人們對於女性和母愛的一些看法。長期以來,人們對母愛的絕對化,以及過分誇大母愛的功能,令我們在檢省人性的過程中誤入歧途。天下的母愛若是在深愛自己親子的同時,也能無條件地熱愛別人的孩子,“母愛”才有權利作為一個抽象的詞語閃耀光輝。
母愛並非是童年收穫歡笑的唯一保障。荷蘭畫家特鮑赫(1617—1681年)的名作《捉狗蚤的少年》,讓我想到了生活中的另一幅畫面。
在《捉狗蚤的少年》中,灰暗的色調註定了平淡而乏味的生活圖景。簡陋的農舍、粗笨的木墩、破舊的草帽,一個農家少年,埋頭專注地撫弄着他的愛犬。看不見少年的眼神,看見的是那隻黃白相間的小狗,温順地趴在少年的膝頭,愜意舒坦地低垂着腦袋。小狗有一雙微眯着斜睨的眼睛,好奇的眼神令人憐愛,它的小主人想必也有這樣的眼睛。

那個少年定是孤獨的,沒有食物沒有玩具,小狗就是他的玩伴。顯然,小狗不是他的寵物而是一個好朋友,小狗不是物而是一尊生命。我聽見他與小狗的談話,小狗眨着眼把鼻孔的熱氣噴在他的手背上。他受到斥責時小狗會用尾巴安慰他,所以少年並不孤單。好的朋友不在多,有一個就足夠了。
這幅畫讓我想到的是我家小寶,她一直渴望擁有一隻小狗,可是以“衞生第一”的她媽媽不能接受小狗的骯髒。於是,小寶為了那隻並不存在的想象中的小狗,她會經常拿着午餐吃剩的豬骨,站在門廊台階上向遠方召喚,模仿小狗的叫聲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期待引來一隻路過的小狗。
我常開玩笑説,小寶擼狗的快樂“死於”她媽媽過度的衞生防控。
提到狗,我再提一幅現存於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17世紀西班牙畫家牟利羅的名作《男孩與狗》。我曾在《貧窮的富有》一文中介紹了牟利羅,他的傳世作品中很大一部分是專以貧困童年為題材的寫實主義的風俗畫,如《年輕的乞丐》《賣水果的少女》和《吃水果的少年》等。這些被珍藏在慕尼黑美術館的牟利羅的佳作我就不再贅述。
看牟利羅的《男孩與狗》,既令人賞心悦目,又引人淡淡傷懷。畫中的男孩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的衣衫破舊,手中提的籃子裏,裝的是一個空罐子。然而,男孩的臉上卻洋溢着發自內心的喜悦。這是沉浸在歡樂中的表情,這樣的表情,是人類表情中最自然、最明朗,也是最純真的表情。

男孩面對的是一條小狗,他正在笑着和它説話。小狗昂起腦袋看着男孩,人和狗之間的交流看起來沒有任何障礙。男孩在説些什麼,我們無法想象,也許只是一聲調侃,一句俏皮話,這樣的話語在人羣中不一定會引起回應,但男孩説話的對象是一條狗,效果便可能完全不一樣。小狗在畫面中只佔了小小的一角,不仔細看甚至會忽略了它,但它毫無疑問也是畫中的主角。
從畫面表現的內容來看,那貧窮的男孩似乎沒有快樂的理由,他一貧如洗,也許一日三餐吃什麼還是問題。可有時候,快樂並不需要理由,它只是漫長陰暗中短促的電閃火花,只要心裏還有對幸福的憧憬,還有對生活的留戀,這樣的火花便會迸發。
窮人自有窮人的快樂,富豪也從不缺乏苦惱。那個黃金時代的畫家,畫過很多貴族孩子的肖像,在這些肖像中,我沒有看見過如此發自內心的自然的歡笑。
但可以肯定地説,如果有選擇,沒有人會以窮人的歡笑作為優選。西班牙民族畫風的開山鼻祖裏貝拉(1591—1652年)以他的畫作《跛足的小乞丐》揭示出了“窮開心”裏的隱秘酸楚。自16世紀以來,西班牙的都市和鄉村到處可見流浪漢和乞丐,他們常成為現實主義藝術作品中的主角。
這幅現存於法國盧浮宮美術館的名作畫面上,一個因小兒麻痹而畸形的少年,不得不依靠流浪和乞討為生,這在畫面上表現得很清楚——他一手挾着一個小包袱,這是他的全部家當,肩上扛着長途跋涉所必需的拄杖,左手拿着一張紙,上面寫着:“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憐可憐我吧。”

面對着畫外,這個不幸的小人卻露齒而笑,那當然不是發自內心的歡樂,而是因為害怕自己的殘疾和貧窮會招來別人的厭棄。經歷中的痛苦遭遇已經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不幸和痛苦在人心中激起的常常不是同情,而是恐懼和厭惡。人們會惟恐沾上晦氣,會像驅趕瘟神一樣驅趕那不幸的化身。
卑微的人只有堆出喜氣的笑容,讓人不覺得嫌惡,甚至要用小丑的滑稽來博人一粲,才更有可能討得一點憐憫。對於一個孩子來説,這樣的悟道太早了,卻又無可奈何。在他身後,藍天晴朗遼闊,然而,世界對他這個小小的旅人是如此的冷漠。
波德萊爾曾在《惡之花》中祝禱:“讓泉流山石,讓鮮花開遍原野,迎接這些旅人,在他們的面前,洞開着通向黑暗的親切王國。”可是,黑暗的寓意從來都是苦難,有何親切可言。我欣賞裏貝拉通過繪畫來直觀表達他的理想:希望世界給每個人以幸福和美好。同時,也引起人們對不公平社會的永久懷疑。
貴族的孩子肖像難見笑顏,這又是為什麼呢?
委拉斯開茲(1599—1660年),又是一位西班牙大畫家,他的舉世鉅作《宮娥》畫中有一位公主——腓力四世5歲的女兒瑪格麗特·特蕾莎(1651—1673年),即日後的奧地利皇后,利奧波德四世的妻子。
“宮娥”,意為“宮中的女僕”,就是圍繞在金髮公主身邊的一羣女僕,她們正在委拉斯開茲的工作室內拜訪這位畫家。畫中的瑪格麗塔年紀雖小,但面龐和舉止盡顯王室的高貴氣質。這種高貴氣質的另一個名稱叫面無表情,或冷若冰霜。

宮廷的另一項習俗解釋了右下角兩個小矮人的存在,在西班牙的城堡裏,有着許多的小矮人,他們是供王室成員取樂的用品。在許多的歐洲王室畫像裏,也能經常見到類似的小矮人。
左邊女僕正遞給公主一個小陶杯,西班牙舊時的傳統是年輕的女性會用陶土做成的餐具進餐,這樣就能保持面目白皙。事實上,攝入赤陶土會導致貧血,這也是面容蒼白的原因之一。
委拉斯開茲的這幅鉅作引起後世無數爭議和推測,注重細節是該畫的關鍵,腓力四世與妻子不苟言笑的臉出現在房間遠端牆上的鏡子中。由此猜測,夫婦二人身居現場,而且是站在畫框外面左側的某個地方。這樣可以很好地理解,畫中的委拉斯開茲定睛於那夫婦二人,而非公主。
我們有幸見了,畫中的小公主原來只是打醬油來的。很不幸的是,貴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后的她卻在21歲懷孕的途中不幸逝世。
再來欣賞一幅《查理三世之子肖像》,這幅著名的王子肖像畫出自西班牙大畫家戈雅(1746—1828年)之手。戈雅認為委拉斯凱茲是自己的“偉大導師之一”,而委拉斯開茲只侍奉過腓力四世這一位國王,戈雅則經歷了4位國王。
戈雅的人生極富戲劇性,1746年誕生於阿拉貢的一個農民家庭,14歲學畫,少年時常與人打架鬥毆,一次因打傷人而逃往馬德里,混跡於一批鬥牛士之中。後來去了意大利,29歲成為著名畫家,並被聘為宮廷畫師。他大膽誇張的畫風奠定了浪漫主義繪畫的基礎,意大利的美術史學家文杜裏這樣評價:“近代繪畫是從戈雅開始的”。

《查理三世之子肖像》讓我們看到一位十分可愛的卻沒有笑容的小王子,他紅衣紅褲,腰繫金帶,身後是一個十分精緻的鳥籠,右手用繩子牽着一隻美麗的小鳥。小王子是否知道,邊上的兩隻老貓正虎視眈眈地打着小鳥的主意。
看到這幅畫時,讓我馬上想到的是中國的一個成語,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小王子要是有知,他如何笑得出來。
法國畫家夏爾丹(1699—1779年)所作的《吹肥皂泡的少年》也是一幅透露深意的繪畫作品。
現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這幅畫看上去非常有趣,畫面上,一個衣着顯舊但不失為整潔的少年正在吹着肥皂泡,他小心翼翼地將肥皂泡越吹越大,越吹越大……一個小一點的孩子在一旁看着。構圖非常單純,卻很有情趣。那個大大的泡,質地非常逼真,在幽暗的光線下閃閃發亮。
這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也曾在簡陋的塑料盒子裏面化了點肥皂水,剪一段麥稈作管子,興致勃勃地吹起肥皂泡,引來一羣小夥伴歡樂地圍觀。小小的肥皂泡就像電影一樣,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隨風飄舞,可惜只能存在一瞬間,在它最美麗的霎那也就是即將破裂的霎那。

畫面上,看人吹肥皂泡的那個孩子為何沒有拍手歡笑?他看到的是什麼?又在想些什麼?他小小的心靈是否已經過早地懂得了破碎,以及破碎的美麗。
從童年起,人生就是一場苦旅,無人可以逃避,苦難無所不在。但是,歡樂也無所不在,不會受限於貧富的籓籬。其實,童年的歡笑可以很簡單,只需要一個來源——快樂的家庭,快樂的家人。
出生於荷蘭萊頓的一個啤酒釀造商家庭的楊-斯坦(1626—1679年)就曾創作了多幅以《快樂的家庭》為題的繪畫作品。在畫家看來,不同的生活場景、相似的人物,一起構成相同的快樂。
眼前的這幅《快樂的家庭》為我們展現的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老百姓的家庭聚會,老老小小在一起唱歌、彈奏曲子,手舞足蹈,無拘無束,杯盤狼藉,怎麼高興怎麼玩,怎麼開心怎麼喝,一幅飄飄欲仙的場景。

特別引起我共鳴的是,畫面靠右的孩子正在模仿大人抽煙、喝酒,讓我想起自己童年裏的相似經歷。這也印證了一句荷蘭諺語:“大人們唱的歌就是孩子們哼的曲。”
在這幅畫作中,凸顯了構成楊-斯坦繪畫風格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即萊茵河上游德國奧地利和法國東北部的烏德勒支風格的影響,只是一種富於動感的具有版畫的平面效果的繪畫風格。畫家非常喜歡這種風格,他畫這樣的畫時,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如何表現人物的表情和動作上,使他能夠瞬間抓住人物的表情和心理,然後一揮而就。
楊-斯坦的不少傳世作品都放進了他自己的童年生活,不同的構圖中重複出現那條狗和抽煙喝酒的孩子的身影。可以想見,楊-斯坦是一位多麼活潑、樂觀和富有幽默感的人,這種家族遺傳正是這個快樂家庭裏最基礎、最亮麗的色彩。
孩子般天真的人格魅力和他的畫一樣有名,因此在荷蘭還有一句家喻户曉的諺語與楊-斯坦有關,那就是“家裏亂得像楊-斯坦一樣”。人們只要用了這句諺語來形容一個房間,誰都能想象得出那會是個什麼樣子。
創作於1670年的《學校》,是楊-斯坦畫的一幅表現荷蘭鄉村學校生活的作品。畫面中,那位無精打采抽着煙,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的校長,就是畫家本人。畫面裏是讓我們再次見識到了什麼叫“亂得像楊斯丁一樣”的熱火朝天場面。

在荷蘭寬鬆的社會環境中,教育作為意識形態領域的一部分也同樣是自由寬鬆的。楊-斯坦在這幅畫裏並沒有做過多的誇張,近幾百年來的荷蘭初級教育的情形基本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了。
最後,我想以一幅雷諾阿(1841—1919年)的《夏邦蒂埃夫人及孩子們》結束此次特別的探尋之旅。
雷諾阿善畫人物畫,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是美婦人。現存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夏邦蒂埃夫人及孩子們》被認為是改變了雷諾阿一生的名畫,當時法國出版家夏邦蒂埃偶爾買了無名畫家雷諾阿的一幅畫,並邀他參加了自己家裏的一次聚會,這是當時窮困潦倒的雷諾阿第一次踏入法國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之後,受主人委託,他開始為夏邦蒂埃夫人及其兒女畫肖像。
當時的雷諾阿34歲,用了整整6年時間精心打磨了這幅肖像畫——畫家自然是有目的的。要知道,夏邦蒂埃當時在出版界頗有影響,雷諾阿想以這幅畫來真正打開上流社會的大門。雷諾阿的願望實現了。他的這幅畫成為載入史冊的名作。
畫面上夏邦蒂埃那美麗的夫人和兩個天使般的孩子得到法國畫界的一致稱讚,夏邦蒂埃本人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從此,雷諾阿的定單源源不斷。

如果在若干年前要我對此作品寫一段短評的話,我會與很多挑剔的評論家一樣,心底裏對雷諾阿充滿一種鄙視——看不起依附權貴經營自己或者藝術目的不單純的人。
而現在,我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對於這種人我已經能夠理解並且寬容了,認定《夏邦蒂埃夫人及孩子們》是一幅成功勵志的佳作!
這是因為一位老友的話震撼到了我,他説,“一個人的成功是一種綜合能力的成功。並不因為你自己寫作的目的單純就一定要求別人都和你一樣。有一分付出,才有一分收穫,別人有寫作策略、社交能力與推銷自己的全面成功,而你只有單純的寫作,人家比你付出的多,結果自然也要得到的多。”此話令我心悦誠服,浮想聯翩。
在此,我想説的話不在畫裏,而全在畫外,向那些像雷諾阿一樣不遺餘力要改變人生的致敬!同樣,送出祝福給今天正踏上奮鬥之路的人們,願他們能夠早日衝出困苦的起點,贏得人生的歡笑。讓成功的歡笑可以感染到和鼓舞到更多的後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