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不十分新，舊也不算舊”：民國時期的廣州西關小姐究竟什麼樣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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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有句出名的俗語，叫作“東山少爺，西關小姐”，説的就是民國時期的廣州，東山口一帶多是官宦子弟，而西關自古是廣州商業繁華區，出身富商之家的小姐們知書達禮，受到社會讚譽。

　　廣州有句出名的俗語，叫作“東山少爺，西關小姐”，説的就是民國時期的廣州，東山口一帶多是官宦子弟，而西關自古是廣州商業繁華區，出身富商之家的小姐們知書達禮，受到社會讚譽。西關小姐在今天的舞台劇、文學作品、影視劇乃至流行歌曲中多有呈現，被稱為“廣府文化的明珠”，已經成為近代廣州的一個文化符號。一首“東山少爺”的流行歌曲《西關小姐》中唱到：“西關小姐佢個個嬌俏，你那美態猶如像彎彎月兒，白襟衣伴長裙飄飄又回眸一笑，知書識禮佢覺重要。”歌詞中的西關小姐清新脱俗，領風氣之先。

　　西關小姐是什麼樣子的，是一個頗有意思的話題。在今天的文學作品中，出於藝術塑造的需要，往往呈現的是西關小姐新潮的生活，比如在音樂劇《西關小姐》、文學作品《西關小姐》中，西關小姐的形象即住西關大屋，剪髮並且燙現代髮式，穿旗袍或長裙，有廣泛的社會交往，能説流利的外語，做新式的事業，甚至與外國人談起了戀愛，等等。

　　音樂劇西關小姐劇照 來源廣州歌舞劇院

　　真實的西關小姐有這麼領時代潮流嗎？恐怕是要打折扣的。在民國報刊《十日談》雜誌中有一篇題為《廣州的西關小姐》的文章，歷來未有被公開引用過，裏面對西關小姐有着比較實際的記載，值得拿來比較一下。《十日談》是著名報人邵洵美創辦的一份比較嚴肅的綜合性刊物，在當時具有廣泛影響。《廣州的西關小姐》發表於1934年第16期，並且標明為“廣州通訊”，作者是莫絢昉。在這篇文章中，莫絢昉介紹了西關小姐的“生活方式”、“教育”、“婚姻與戀愛觀念”等方面的情況，這些恰是我們今人所特別關注的。在《廣州的西關小姐》一文中，對今天形成的西關小姐形象有所印證，但也有所不同。相互印證的記載能夠進一步佐證歷史記憶的可靠性，為西關小姐形象建構多一份證據。相互不契合的記載，也可為豐富西關小姐的歷史記憶增添一份新的視角。

　　西關小姐打扮很時髦嗎？

　　談論女性的形象，免不得從“頭”開始。根據民國老報人、廣州文化名人梁儼然的回憶，在30年代西關小姐為“電發、鉗發、長髮或短髮”。《廣州的西關小姐》中指出，西關小姐“剪髮，但樣式很舊，每天都塗上生髮油，梭得滑滑地”。對比可見，30年代西關小姐“剪髮”這點可以得到印證，但在是否潮流這點上，可能要保守一些。

　　據梁儼然記載，辛亥革命之後，社會日漸開放，西關小姐服裝學上海，中領、高領衫，裙尾開叉旗袍，較高級者着金線或銀線旗袍，冬天則穿高級皮草旗袍配合清秀面型，一舉手、一投足，均顯出雍容華貴的氣度。腳上則穿“花鞋、高跟鞋”。傳統上認為，30年代的西關小姐大多已為新興知識分子，或參加革命，或從事各種社會工作，使得女性服飾的功能性要求開始逐漸突出，旗袍造型兩邊開出高衩，大大放鬆了對女性行為的約束。腳上穿着高跟皮鞋或花鞋，提倡“天乳”，解除了束胸並開始使用文胸，凸顯身體的曲線之美。

　　《西關麗影》  2021年廣東衞視春晚節目

　　但是在莫絢昉的記載中則出現了較大的不同。對比來看，西關小姐穿旗袍這點是一致的，但在莫絢昉的記載中，“裏面還穿上綠色或紅色的，和旗袍一樣長的袴子”，並且他明確指出“但大多數還是束胸，不穿高跟鞋，穿的是繡花的薄底布鞋，走起路來，當然沒有曲線可言了。”

　　西關小姐已經成為事業女性了嗎？

　　在音樂劇《西關小姐》中，展現的西關小姐或革命，或從事各種社會工作的形象。傳統上認為，百貨大樓、電影院、新式學校給西關小姐帶來了都市公共空間，豐富了她們的生活。像西醫名家黃寶堅的少奶奶常讓私家黃包車拉她到愛羣大廈跳舞溜冰，最後一位“西關小姐”顏妙芳開着她的福特小轎車，打扮入時地到愛羣大廈跳舞消遣等都是實例。在《南方日報》的媒體報道中也説，“一大批飽讀詩書、學貫中西的西關小姐從女校畢業，或從國外留學歸來，在教育、醫學、商業和文化藝術領域，以至在革命運動中都擔當重要角色”，在日常生活中西關小姐則“講究品牌，用固定的香水，穿固定裁縫做的衣服，結伴出入於下九路的香水店；舉止優雅，引領時尚，喜歡穿顯露身材曲線美的旗袍，腳蹬高跟鞋，打扮入時……西關小姐的生活方式、社會交往等，無不成為時尚的標誌”。在出身廣州西關名門望族的民國老人鄧又同回憶中，西關小姐中有成為電影明星的“鄧四小姐”。梁儼然回憶，西關小姐多在“街坊姐妹”間交往，見面除共敍家常、探聽姐妹間終身大事外，就是“談詩説文或揮毫潑墨、下棋玩牌、彈琴、唱曲，連對話也喜歡引經據典”。這些歷史回憶傳達了豐富多彩、文化氣息濃厚且充滿現代性的西關小姐日常生活。

　　然而在莫絢昉的文章中，我們看到的是相對不同的生活記錄：“她們的消遣都是抹牌，看大戲（即粵劇），逛遊樂場……，每天從十時起牀，梭好了頭，塗了胭脂，撲了厚的粉，早飯後總天消費在無聊的事情上，晚上還是集合了許多人，在家裏打麻雀，到深夜才休息”。這個記載中，亦有逛遊樂場等活動的存在，但主要還是打牌打麻將，看大戲，少了很多風花雪月的文化色彩。

　　西關小姐普遍受過新式教育嗎？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由於新文化的影響，社會風氣日變，西關及附近區域一帶建起許多女子中學，當時的真光中學與坤維中學都是著名的女校，許多西關小姐都在那裏接受教育。30年代，不少西關小姐還在嶺南大學（現中山大學）就讀。《西關小姐》一書中甚至指出，“大多數西關小姐已成新興知識分子，愛學英語，學彈鋼琴”，“她們有充足的學習時間，閒來無事，很少出門，又無生活壓力，可以經常、系統地讀書、學習，大多都是學有所成”。音樂劇《西關小姐》中她們除了能説流利的英語之外，還能説法語。

　　而在莫絢昉的記載中，則又有不同：“近年來因為廣州的教育發達，西關小姐也逐漸的進學校了，在以前——到現在還存在着——教育的方法，就是由幾家人，同時出資，連同請一個專家先生來教授，這專家先生當然是八股佬啦，無論少爺們，小姐們，都同在一個館子裏受教育，小姐們大約讀上三年或五年，能夠讀一部木魚書，或是寫一封通順的信，那就算了”。

　　這裏的“木魚書”即南方彈詞的唱本，常被用來作為廣東婦女的識字教本。在這段記載中，説明了西關小姐進學校和私塾兩種教育途徑都存在，而進私塾學習的西關小姐只能説是粗通文理，在莫絢昉看來她們文化水平不高，“沒有自己謀生的技能，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嫁，靠丈夫過活”。

　　民國時期嶺南大學的女學生（來自羊城晚報）

　　西關小姐已經可以自由戀愛了嗎？

　　音樂劇《西關小姐》中展現了西關小姐自由戀愛的主題，作為藝術呈現這種描寫有一定的生活基礎，但實際上西關小姐的戀愛生活沒有藝術世界中這麼樂觀。梁儼然指出，清末時，婚姻奉父母之命，盲婚仍然實行。辛亥革命後，西關小姐的思想及行為有一定的轉變和進步。由此也可見，在梁儼然的回憶中，對西關小姐的自由戀愛程度持比較保留的態度。在莫絢昉的記載中，這種回憶得到了印證。他指出，“西關小姐們的婚姻問題，也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解決了。”不過，儘管莫本人對此西關小姐追求自由戀愛持有偏見，但也客觀指出，一小部分受過學校教育的小姐“戀愛的花樣便多了”，“西關小姐愛什麼呢？她們所愛的就是做大戲的戲子們接觸的機會特別多，大戲中著名的角式如薛覺先、馬師曾……等，實有不少的小姐為他們傾倒”。這裏提到的薛覺先、馬師曾二位先生正是粵劇界的前輩名宿，在三十年代形成薛馬爭雄的局面，其時確是英俊倜儻、聲名鵲起，增添了這份史料記載的可信度。巧合的是，鄧又同在回憶中，也專門提及了西關小姐追求粵劇名伶的舊事，可互為印證：

　　“二十世紀二十——四十年代，粵劇盛行，名伶輩出，有少數西關小姐，愛看粵劇，受其感染，戲假情真，鍾情伶人；有投懷送抱者，有書信求情者，有遣傭送品者，痴心一片，務達目的。遇上正派伶人，拒而不納亦不便回信，免留痕跡起見，只用白紙一張、寫上耳朵一雙，取一撮白米，一同入落信封交來人帶返交回小姐，作為覆信。小姐拆信便知伶人堅拒，永息其心。”

　　根據鄧又同的解釋，這個覆信的含義即廣東話諧音“沒有商量的餘地”。在他看來，食色性也，西關小姐的這種舉動雖帶任性，但亦無可厚非。這種意見雖然還未完全贊同西關小姐的自由戀愛，但比起莫絢昉將西關小姐追求戀愛貶斥為大部分是追求“性慾”與“樂樂”，還是公正了很多。

　　應該怎麼看西關小姐複雜的形象呢？

　　歷史是已經發生的事情，而回憶則是人們相信發生的事情。在有關西關小姐形象的歷史回憶中，受到時下社會期待她們“撫松琴、頌洋文、詠三疊”，既摩登時尚又不失古典美的心理影響，將個別領先時代潮流的西關小姐形象擴大為整個羣體形象也是可能的。此外，出現這種不一致的問題，恐怕也可能與西關小姐界定範圍的寬泛有關。在廣州一些老人家的心目中，西關小姐是指住在西關大屋這種豪宅裏的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後來坊間把所有住在西關的女子，都稱作西關小姐。進而言之，西關小姐的現代性形象是否被過度符號化了？

　　民國時期的西關小姐照片

　　當下有關西關小姐的歷史記憶被賦予了很多現代性色彩，已被視為代表民國時期廣州現代性的文化符號了。而在莫絢昉的筆下，一方面西關小姐的生活“多少有點變化，而轉化中的花樣實在層出不窮，所以值得一談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在西關小姐身上看到“尚存有這封建制度的殘餘”。這種看似矛盾的看法，正反映出上世紀30年代的廣州，現代性意識興起而舊傳統依然強大的實際。借用莫絢昉的話來説，正是“在過渡時代的廣州，新不十分新，舊也不算舊”。

　　參考文獻：

　　[1]莫絢昉. 廣州的西關小姐[J]. 十日談，1934(16).

　　[2]鄭幼智. 西關小姐：廣府文化明珠[N]. 南方日報，2011-10-2.

　　[3]譚白薇主編. 西關小姐[A]. 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

　　[4]王莉莎. 髻香人影：近代服飾變遷中的嶺南女性新形象——以西關小姐為例[J]. 新聞愛好者，2009(8)下。

　　[5]黃柏莉. 都市文化的現代性想象———以西關小姐為個案的考察[J]. 江西社會科學，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