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還沒回來,你們就怕了?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2-06-01 21:15
01
這些天北京門頭溝有點火。
先是北京市宣佈在門頭溝開展和推進“迎豹回家”的生態保護項目(可戳:門頭溝區啓動“迎豹回家”計劃)。
然後上週六(2022.5.28),一名驢友在小紅書發文,説在門頭溝黃草梁山區遇到了豹子,並與之對峙。
我週日醒來的時候,發現手機裏都是這個消息,詢問是不是真的。
這事兒稍微想想就覺得疑點很多。
我大概看了看,當事人説了幾個關鍵的點:
1. 第一次對峙十分鐘,吼叫了4-5次,10多米遠的林子裏也傳來吼叫聲;
2. 第二次在實心樓,在邊上的林子裏連着吼了20分鐘,當事人和它對吼。

圖片來源:小紅書
看到這兒大概就有數了:大概率不是豹子。因為豹不會這麼吼個沒完,更不會追着人光吼不幹別的。
我在山裏面對面遇到過一次豹子,和巧巧和大錘有兩次應該是遇上了豹子,但是它沒露面,只是在灌叢後面低吼。所以我對豹子怎麼罵人還是有點經驗的。
大家可能聽過貓護食兒或者發威時那種嗚嗚的叫聲,以及“哈”這樣的恐嚇聲。豹的低吼比較像前者,但是聲音更加低沉,屬於貓發威的低音版。
特別是第一次,在榮耀石附近,我們聽到那像卡車發動機一般的聲音後確實有脊背發涼的感覺。我們當時的判斷就是豹不願意離開,肯定有啥理由,大多數情況下豹會避開人類,因此我們就趕緊繞路走了。

榮耀石是華北豹經常打卡的地方
而面對面碰上那次,實際上我開始也聽到叫聲了。那是另一種叫聲,如同鋸木頭一般的粗聲粗氣的嘶吼聲,注意不是單音節的,是有節奏的持續吼聲。後來我們紅外相機拍過一次類似的吼聲。
但那次其實豹子很淡定,看到我後停留了幾秒,然後不慌不忙跳進旁邊的草叢裏消失了,倒是我比較激動,端起相機半天也沒對上焦。
所以説,豹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相反它們會主動迴避人類。除非是你威脅到它的幼崽或者食物了,它有可能做出威脅和驅趕的行為。而且只要你走開了,豹是不會追上來的。
事實上當事人並沒有説看到了豹子,主要是根據聲音來判斷的。那麼最大的可能性是啥呢?根據這個描述來看,比較像狍子。
02
這個季節如果去我們山西基地,那麼每天晚上都會聽到山坡上狍子在大呼小叫,和四聲杜鵑、夜鷹、紅角鴞構建起基地四重奏。我們認為是因為進入了發情期,狍子們比較激動。
狍子的叫聲一般人要是沒聽過肯定想不出是一隻食草動物發出的叫聲。它比較像大嗓門的狗發出的單音節的吠叫(英文把這種叫聲成為 bark),根本不像長相這麼文雅的動物能發出來的。

狍子:是我,不滿意?
我第一次在山西山裏聽到狍子叫也被嚇了一跳,趕忙問這是什麼可怕的動物?永蛋他們不以為然地告訴我這是山羊(狍子)在叫。
那麼狍子為啥要叫?而且叫個不停呢?
大狼同學發來了一篇論文,正好就是研究狍子為啥叫喚的(Contexts and possible functions of barking in roe deer,D. REBY, B. CARGNELUTTI & A. J. M. HEWISON,1998)。
簡單地説,狍子叫喚主要是三個原因:告警、追擊威懾、宣示領地。
通常來説,狍子是因為發現了危險而叫喚,而有幾個現象非常有趣:
1. 狍子叫喚並不是為了告訴同伴趕緊跑,而是告訴敵人:我發現你了;
2. 天越黑,視線越不好,叫得越起勁;
3. 研究者回放來自雄鹿領地內的一系列吠叫時,它會引發反吠叫或攻擊行為,而不是逃跑。年長的雄鹿比年輕的雄鹿對回放的反應更頻繁。
大家看看,是不是和當事人的描述很能對得上?



我們在北京門頭溝安裝的紅外相機前,狍子亮相的頻率不低
03
那麼讓我們回到帶豹回家這件事情上來。
簡單回顧一下。大概在2009年的時候,我作為山西三北貓科研究所的志願者開始在山西跑,在北京我和老蔣認為北京可能也有豹,於是我們在懷柔和門頭溝開始各個山區裏轉。
起初的由頭是在懷柔區長哨營鄉發生了一起疑似豹子吃羊的事件,我們第一次在北京的山裏放了紅外相機,那個地方也成為我爬山熟悉野外和訓練怎麼找動物痕跡以及安裝相機的場所。
不過這麼跑了兩年,雖然也聽到了一些羊被襲擊的事件,我們去查看後卻都沒有發現豹真實存在的證據,更多的現場痕跡多為狗留下的。
我們也從一開始的信心滿滿到後來懷疑北京是不是沒有豹子了。

大概從2009年開始,我們在北京的山區找豹子,但是都沒得到確切的消息
2012年,雖然此時還沒註冊機構,但貓盟這個稱號已經被廣為傳播了。在盔哥的介紹下河北小五台山保護區聯繫到我們,希望貓盟來幫着做做調查,看看有什麼動物。
於是我和老蔣,還有一個早期經常一起上山的兄弟張帆,三人一起去小五台,認識了當時的李局長,和張羅這個事情的楊科長。
在他們的建議下我們三個人跟着一個護林員先去南台山下的湖上溝做了一次預調研,因為這邊的山溝相對來説植被更好,人為活動較少,因此我們認為這條溝的希望比較大,並沿途預設了幾個能裝紅外相機的位置。
回來後我準備了一些紅外相機,然後叫上了鸛總、馮利民博士一起去小五台湖上溝,由護林員陪伴一起去安裝了幾台紅外相機。
第二年4月底老蔣帶着志願者一起去回收相機,發現正是這次安裝的相機拍到了一隻豹。

小五台這隻豹子的出現讓我們十分欣喜
這隻豹距離北京門頭溝的小龍門林場非常近,這讓我們又對北京充滿了期待。
但在過去的兩年裏,我和老蔣也已經在北京的百花山-白草畔一線裝過一些紅外相機,除了狍子、豹貓等常見動物外並無華北豹。
因此我們認為比較理想的情況是:在小五台山有一個華北豹的種羣,而這個種羣的個體遲早會擴散進北京門頭溝。
2013年我們註冊了機構,也開始和小五台山保護區合作,開展一系列的野外調查,希望能證實我們的猜想。
遺憾的是在一年的調查裏,雖然拍到了很多狍子、斑羚、野豬、赤狐、豹貓等動物,卻並沒有豹。

門頭溝也有斑羚出沒
雖然很多相機被盜,但如果這裏有一個豹的種羣,那麼總會有相機能拍到它們。
我們大致能判斷,2012年11月拍到的那隻華北豹,可能屬於一個擴散個體。它不知道從何而來,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後,又消失了。
然而小五台的這個華北豹記錄卻依然重要。這説明至少在2012年的時候,在靠近北京的地方還曾經有過華北豹的擴散。那麼這隻豹是從哪裏來的?它所歸屬的那個種羣,或者家庭在哪裏?這對北京而言是重要的。

在門頭溝還拍到了褐馬雞
2016年的時候我們就開始討論華北豹保護的框架設計。這時候我們大致已經知道華北豹的分佈格局:山西有很多個已知的小種羣,河北、河南主要是一些山西種羣的擴散個體進入,寧夏、甘肅、陝西分別有一些種羣,不同種羣之間的連通度是值得擔憂的問題。
按照傳統的分類學定義(新的分類觀點認為華北豹和遠東豹是一個亞種,或者遠東豹、華北豹、印支豹、印度豹均為一個亞種),在秦嶺-黃河以北的華北豹面臨棲息地破碎化的威脅,雖然一些區域種羣數量在增長,但距離歷史水平依然相差甚遠,絕大多數歷史分佈區現在都沒有華北豹的身影。

寧夏六盤山的華北豹
特別是北京,雖然擁有大面積山地,也封山育林超過30年,但生物多樣性的水平卻比較低。別説豹這種大型食肉動物,連赤狐都很少見。
我們在村子裏調查到的豹的信息(包括各種無法證實的),大都止步於2000年前後那幾年。其中最近的大約是在霧靈山河北方向,一個在山裏養豬的人説07-08年的時候還有豹子光臨過他的豬圈。
綜合這些信息,我們認為在從太行山到燕山的遼闊區域裏,還有一些華北豹小種羣或個體,這為這個物種的恢復提供了革命火種,使得華北豹種羣恢復看上去並非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華北豹在子午嶺林區漫步 圖片來源:子午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因此我們在2017年提出“帶豹回家”,希望以豹之名,呼籲大家重視華北山地森林生態系統的保護和修復。
只不過後來大家更加願意將其理解為讓華北豹重返北京。當然這也是帶豹回家的目的之一,但其實這不是唯一目標,只是個階段性目標或者標誌性的事件。
從山西和順和河北駝梁近年來的監測來看,華北豹的野外種羣似乎呈現出恢復的跡象,在山西我們看到種羣內部每年會產生十來只小豹,且長大到獨立的成功率較高。
而河北駝梁保護區在近4年內出現了3只擴散的華北豹個體,在此之前則沒有監測到。

作為帶豹回家路上重要“跳板”的駝梁,近四年出現三隻華北豹
假以時日,我們有理由相信會有更多的豹子會沿着太行山(以及燕山)擴散,重返失地。
但豹這種大型猛獸的恢復,要面臨的並非只有棲息地的問題。人的態度往往是最關鍵的事情。
04
前幾天看了個新聞:瑞典要實施“滅狼計劃”,打算把當地的狼從480只消滅掉一大半,剩170只以內。
這事兒扯淡的地方在於:瑞典曾經把自己的狼基本消滅光了,現在這些狼是從俄羅斯-芬蘭擴散來的。
而消滅狼的理由非常熟悉:和人類發生衝突的頻率增加,考慮到居民和家畜的安全,需要滅狼。
一個國家400多隻,可能還不如青海或者西藏一個縣的狼多。在不考慮防範措施的情況下去滅殺,顯然也很懶政(這個案例正好説明了為啥歐洲的生物多樣性這麼差)。

2010年1月,瑞典就進行過大規模捕殺狼 圖片來源:網絡
但這其實是個比較典型的現象:你距離大型猛獸越遠,就越不瞭解,越不瞭解就會越怕它們。
比如山西的放牛老漢看到豹子來咬牛就趕緊衝上去把它攆走,因為知道豹子不傷人;而在北京的絕大多數人可能都會像驢友一樣,嚇到應激,並且互相轉發:最近別上山。
,時長00:26

越不瞭解,也就越容易誤信不靠譜的傳言
然而像和順這樣的地方實在太少。和順村民雖然談不上喜歡豹子,但也沒多害怕它們。但是從河北到北京,談到豹子回來,第一反應往往是:害怕,它傷人咋辦?
這非常糟糕。這會讓保護陷入到“葉公好龍”的境地:沒來的時候咋都好,保護環境保護動物都是必要的,一旦猛獸真的出現,哎呀趕緊給轟走打死,萬一吃了我咋辦?
在這種社會心理下,主管部門也會很不好辦,無論是林業部門還是執法部門,都會擔心潛在的人獸衝突,他們會擔心因猛獸襲人事故而被追責,那麼真正“迎豹回家”可能從執行上就缺乏積極性,甚至門頭溝政府會不會擔心因為人們害怕豹子而不來旅遊了?

遊蕩在北京山區的狍子,就能夠給懵懂的人們造成這樣的恐懼,那麼豹子真的回到北京又當如何呢?
生態紅利則往往會被人忽略。
生物多樣性的提升帶來的環境衞生水平提高可能很難為人們直接感受到,而欣賞一個野生動物到處竄的山林,則需要社會審美水平超越現在“花海棧道小涼亭”的標準一大截才行。

這樣美麗的山林,可以是人類和野生動物共享的
不禁想起當年在問喬治.夏勒博士關於帶豹回家的建議的時候,他特別強調當地居民的心理接受度。他説要是當地人不接受,你們想都別想豹子能回來。
所以説我們在提出“帶豹回家”的時候一共有三句話:以豹之名,修復荒野,修復人心。
今天看來,修復人心可能要往前提。畢竟荒野自己會修復,而人心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