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露營,是城市裏的那隻“大象”嗎?_風聞
城市进化论-城市进化论官方账号-探寻城市路径,揭秘经济逻辑2022-06-03 16:08

尋找人與自然的鏈接方式
端午假期來臨,露營又雙叒叕霸佔C位。
飛豬6月1日發佈數據顯示,近一週端午露營預訂量環比上一週增長超4倍。同程旅行近期發佈的端午消費數據也顯示,露營旅遊搜索熱度較去年同期上漲超200%。
各個城市也在推波助瀾。比如,廣州、成都專門在市內公園、綠道劃定帳篷區,對露營加以引導並提供配套服務;南京、無錫、東莞等則以節假日名義打造露營節,希望以此帶動更多旅遊消費。
從2022年春天開始,城市露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走進大眾視野,也吸引眾多嗅覺敏鋭的人“風口掘金”。不願錯過商機的入局者們迅速找場地、添裝備,開門迎客。
這是全然不同於以往翻山越嶺、荒野求生式的露營體驗。
在運營者眼中,城市露營是一種追求舒適和品質的露營方式,十多年前率先在美國、日本掀起熱潮,催生出以高端裝備、Ins風擺件和能出片的風景為主要元素的精緻露營,並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率先俘獲一批擁躉。
更重要的是,它使困在城市的人,找到了一種便捷的方式“鏈接”自然。大量城市居民得以踏入草坪,“安營紮寨”;那些從小生活在城市中的Z世代,得以補上教室裏缺失的“自然課”。

圖片來源:新華社
而在露營本地化、大眾化進程中,形形色色的碰撞也難以避免:新手大規模“佔領”公園綠地,缺乏基本的規則意識,商業營地野蠻生長……這場在高樓林立間發生的“新試驗”,還處於一個“混沌”階段。
歡迎進入這個參差的露營世界。
01
被泛化的露營
智傑是一名資深攝影師, 這幾個小長假他都選擇了在家“躺平”。但在20年前,他幾乎每個月都會和發燒友們前往川西尋找美景。對他而言,露營是户外攝影的“衍生品”,是不得不在山頂林間過夜時,“為了生存”的做法。
在他眼裏,露營是純粹的。每次上山拍攝,他都會專門請當地村民帶路,選好風向紮營,挖好排水溝更屬於基本技能。同行者之間也有明確分工。比如智傑就主要負責體力勞動,“氣墊只能手打,不像現在可以自動充氣。”
“輕便”是那一屆户外愛好者對露營裝備最樸素的要求,當時的裝備也未到國產替代的階段,貴是真的貴。智傑通過做外貿的朋友買到一頂雪峯(Snow Peak)帳篷,花了兩個月工資,“但也沒辦法,帳篷一定要防風防雨性能好的,才能保護自己、保護(攝影)設備。”
這種“純粹”露營當然是伴隨風險的。一位朋友在獨自前往川西時不幸遭遇事故,自那之後,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停了下來。
今天人們熱議的“露營”,已經不太一樣——它被賦予了更多休閒意味,不僅地點更近、更安全,方式也更風格化,投射着一個人的喜好,生活方式甚至經濟實力,專不專業反倒不那麼重要。

圖片來源:新華社
比如帶着兒子進入營地的李潔,直到今年春天才“入坑”。她以前在中國香港生活,常常徒步,從未真正露營過。“入坑”以後,她的露營頻率變成了“每週都去”。
上週六,李潔拉着滿滿一車裝備,開始又一次露營。先是熟練地在營地入口處核銷預訂信息,和兒子一起戴上棕色腕帶,又跑到小山丘上眺望,挑選一個“最佳位置”——繞過山丘,斜坡處、大樹下,臨湖,再把天幕、帳篷、移動廚房,小到錘子、營釘等“基建套裝”準備好。最後,在朋友們不得要領卻又不遺餘力的“幫助”,以及七嘴八舌的“指揮”下,她花了兩倍時間才讓一切就緒。
“媽媽,為什麼你一個人搭帳篷都沒這麼費勁?” 兒子在一旁發問,逗樂了眾人。李潔只好説,“這個活(搭帳篷)不適合幫忙。”
指導搭帳篷,是當下城市營地服務的第一步,因為相當大比例自帶裝備的客人都是“小白”。而對量更大、面更廣的“零經驗黨”來説,“拎包入座”的露營方式更加友好——坐在佈置好的營位下就可享受自然,微風拂面,吃飯聊天。
至於過夜這件事,更已不是必選。城市營地、公園河邊,到處都是“日歸黨”撐起的帳篷。甚至連帳篷也不再必需,支起一方六角形天幕,拉開蛋卷桌,坐在月亮椅上,再煮上一杯咖啡,就已達成儀式感。
“‘假露營真野炊’這個提法更準確。”正在糾結週末下雨是否影響露營的米娜説。在她的認知中,“露營”已被泛化成一件具有強社交屬性的活動——要不是家人生日,她也不會湊這個熱鬧。
就在糾結的當口,營地打來電話説,最近的週末已全部定完。
02
營地“劃分陣營”
事實上,露營作為一種“舶來品”,在國外已演化上百年。
和早期追求“荒野感”的BC露營(Bush Craft)不同,2005年,“精緻露營”(Glamping)在英國誕生,倡導睡得舒服、吃得精緻的新興户外休閒方式隨即在美國、日本等地大受追捧。2016年,這個由“Glamorous”加“Camping”組成的新詞被收入《牛津英語詞典》。大約兩年前,精緻露營的概念在國內各大城市落地,所謂“精緻露營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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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營地“丸露營”2020年開業,主理人譚天更願意用“Urban Outdoor”來解析今天的“户外”——走出家門、走出辦公室門,就來到了户外。在他眼中,泛户外是現代都市人的一種強需求。
這種強需求使得“露營”標籤被泛化。在整個經濟面臨需求收縮時,沒有人願意錯過掙錢的機會。商家們幾乎是“傾巢出動”,第三方平台隨手一搜,咖啡廳得搭上“露營風”以便拍照,烤肉店得推出“露營套餐”有利檢索。正是這種“誰都可以參與”的氛圍,催生了這一輪現象級露營熱。
和其他突然走進大眾生活的休閒項目一樣,露營經營談不上有真正的“鄙視鏈”,但確實存在理念上的分別。粗略觀察,進入精緻露營領域的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玩情懷的,想把正宗的露營文化推廣開來,願意投入大量金錢、時間、精力在氛圍營造上,一類是踩着點來掙錢的,“露營就是火了,用不着談論意義”。
“天際線自然營地”主理人徐亮屬於前者。他的精緻露營啓蒙源自日本。徐亮從小酷愛户外運動,原本經營着一家房車營地。2015年第一次接觸日本露營文化,結果大受震撼。
“為什麼一頂天幕會賣到2萬塊?一把椅子要1600元?”徐亮這才明白,精緻露營對裝備要求非常高,和自己過去以為的“背個小帳篷、搭個地墊就好”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他當即購置了大量裝備帶回所在城市,並從房車會員的“小圈”跨入城市露營這個“大圈”,與大眾分享這些“有意思的東西”。在他的200畝營地裏,一頂帳篷價值16萬元。
另外一家“微光營地”負責人則屬於後者,既不是露營達人,也沒有強烈的户外教育輸出意願,僅僅是憑藉商人的感知力,精準地抓住了市場需求——這條賽道的底層邏輯是主力消費客羣變化帶來的近郊遊趨勢。
“微光營地”對準的是新手客羣。體驗一次露營,只需付34元/人的場地費,即可進場租設備,168元包含一頂牧高笛的天幕加一張蛋卷桌和三把椅子,如果過夜,只需要另補60元加一頂帳篷。在扎堆的商業營地中,價格“親民”。
營地負責人也並不避諱設備全為國產產品,他認為這既能降低運營成本,也避免將成本轉嫁給消費者。“面向玩家是掙不到錢的。”在其經營邏輯中,高端玩家在哪兒都是少數,尤其在大眾化剛開始階段,在一個“金字塔”型結構中,需求最簡單的人永遠是最多的。
03
規則養成中
還沒來得及真正普及,國內營地就已開“卷”。但眼下的情況是,營地質量參差,體驗感差異巨大。反過來,多數消費者的習慣也還在養成中,並不在意所謂的純粹、規則,以及其所藴含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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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營愛好者林芸對比説,在北歐,成熟的營地有接入性飲用水、用水用電一應俱全,方便、人性化,國內的營地更像是為了讓人“放風”而設置的簡易場地,軟硬件設施“根本沒法比”。
同樣,北歐露營者看重通過露營獲得感觀體驗,獨自露營者並不少見。國內城市露營新玩家的“爽點”則在於逃離日常、轉變生活方式,以及借露營之機完成社交。人們透過露營實現了沉浸式休閒與體驗式消費,但大多是“一錘子買賣”。
徐亮的營地目前就不提供裝備租賃服務,因為大部分租設備的玩家都是新手,如果弄壞了一頂天幕要賠好幾萬元,對方會不理解。
不少參與者甚至還缺乏基本的規則意識。比如,在營地放飛自我,喝酒、大聲唱歌到凌晨1點等等。
新露營者也很少聽説LNT(Leave no Trace,無痕山林)七大原則,對破壞環境的行為並不在意——有露營者嫌營地垃圾處理區域太遠,隨手點開平台軟件就下單一隻塑料垃圾桶,用後棄之。
“那桌客人剛剛叫我去給他們打一桶冰,我説對不起,請你們自己去小賣部拿。”譚天説,作為配套服務,營地提供這些東西,但營地不是純餐飲機構,“你來野餐,旁邊還站一個服務員,也不叫野餐,對吧?”
這位經營者認為,如果所有營地最後都變成了餐飲機構,“是很可悲的”。
不可否認的是,很多人來體驗露營就是“換個地方吃飯”,或者“換種方式遊戲”。如某平台最近聯合各大營地推出“露營季”活動,第一句話就是“露營是成年人的過家家。”
對許多人而言,免費的公園綠地就已經很“香”了。“五一”期間,各大城市公園長滿帳篷,“一個飛盤甩出去,可以擊中三頂(帳篷)”。
但無論如何,城市露營的出現,總歸是為鋼筋水泥的城市增添了幾分趣味,豐富了人們的户外生活方式,也對公園綠地提供了功能補充。公園不再空有一張“綠皮”,把人留下來,就有了“靈魂”。
正如城市研究者簡·雅各布斯所描述的,發生了具體使用活動的公園,通常更繁榮、也更受歡迎,而如果公園只作為一種“高雅裝飾物”,拒絕人進入和參與,往往更容易衰敗甚至滋生犯罪。
實際上,譚天説,在日本和澳洲,近郊公園本身就是最好的營地,在澳大利亞珀斯的國王公園,不僅有公共灶台,大片的樹冠甚至可以遮陽擋雨,儼然最具野趣的天幕。
他甚至認為,公園而非商業營地,才應是露營的主要場所。
04
户外“試驗場”
當然,對於新興的城市露營來説,沒有必要照搬規則,本土化本身就是一個重構規則的過程,需要相互教育。對運營者而言,更關注如何找到一種更符合實際的路徑,讓露營這門生意更可持續。
在微光營地,經營者為新手爸媽搭起簡易遊樂裝置,方便“遛娃”,又為結伴而來的三五好友裝上具有地方特色的“機麻”。功能疊加下,一個“露營主題公園”的輪廓悄然顯現。
在丸露營,孩子們在高樓環抱中感受着從湖面吹來的微風,一邊聽譚天分享“中國户外達人”徐霞客、李時珍、唐三藏和李白的故事,一邊學習户外技能,從抓小雞開始。
營地各出奇招,既是“野蠻生長”,也是“百家爭鳴”。“兩年時間鋪得更開了,往後走,露營會固定下來,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一位經營者判斷。
徐亮發現,在更早接觸精緻露營文化的上海,露營甚至已細分成為老年人的一種生活必需。告別跳廣場舞、上麻將桌的老年生活,老年“玩家”頻頻走進高端露營裝備店,開口就是行話,沒個十年露營經驗,達不到這種水平。

商家線上直播銷售户外用品 圖片來源:新華社
營地經營者們試圖抓住這個窗口期,讓露營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畢竟疫情是不確定的,當“催化劑”消失後,城市露營需要切中真正的“要害”。
露營愛好者林靜説,我們80末、90初這代人,從小在城裏長大,缺的是對户外、對大自然的體驗,會願意為此買單,作為家長,我們也不怕孩子磕着、碰着,反而更希望孩子在户外釋放天性。
城裏人湧入營地,渴望在“人造環境”中尋找自然。在微光營地負責人眼中,這類需求至少還將持續3~5年。
譚天強調,一個“好的城市營地”,除了基本的環保、安全機制,更要扮演好自然教育、户外生存教育的角色,宛若“橋樑”“中轉站”。
如日本受地震多發等自然災害影響,從小就會培養孩子在野外生存、和自然共存的技能,户外教育被當作一門“必修課”。美國作家理查德·洛夫曾專門提出“自然缺失症”的概念,希望喚醒社會對户外教育的重視。如果在大自然中度過的時間越來越少,將導致兒童出現一系列行為和心理問題。
在國內,城市裏的孩子們少有機會親近自然、認識自然。多年的遊學從業經驗讓譚天覺察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通過賦予營地鮮明的“親子教育”特色,他的城市營地迅速收穫一批高粘性客人。
在他看來,城市營地的優勢在於通勤成本相對更低,可抵達性更好,同時是一個相對可控的環境。“如果一來就把你帶到荒野、自然中,尤其是女性和孩子,可能會缺乏安全感。” 譚天認為,城市營地可以幫助提供一些學習初步技能的機會,準備好後再出發。
05
構建“自然觀”
“露營大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徐亮回憶,在一個可以容納萬人級規模的營地上,不同段位的愛好者,怎麼露營都可以,歐美範、日系風、中國風等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搭建的東西代表了個人風格,也體現了個體對露營的理解。
某種意義上,城市營地就是一種“試驗場”。不同理念在此錯雜交織,目的殊途同歸——在人與自然之間尋找更行之有效的鏈接方式。

圖片來源:新華社
長期以來,城市被認為是一種環境形式被另一種“人造”環境所替代的過程,城市與自然“理所當然”站在對立面。
出於對自然和鄉野的呼喚,霍華德在《明日的田園城市》中構想了一種全新的城鄉一體模式,代表鄉村清新樂趣的田野、灌木叢、林地,城市均步行可及。
100多年後的今天,城市仍然在尋找“那扇門”。這些走進營地的人,重新詮釋“露營”本身,由此也打破人與自然的隔閡。
去户外、去野,更是去構建成熟的“自然觀”。
在研究美國伯克利生態城市發展時,社會學家理查德·瑞吉斯特曾提出疑問,在人類用非自然手段“接管”城市前,上一個管理者是誰?博物學家斯特靈·本納爾給出了一個具有衝擊力的答案:大象。
伯克利曾是一個水草豐茂的林地,大象用碩大的象腿踩出一個個水坑,在找水覓食的過程中撕裂大樹、踐踏出大片空地,這種近乎“破壞式”的做法為林中動物帶來棲息地,創造出更大的物種多樣性。
在《生態城市:重建與自然平衡的城市》一書中,瑞吉斯特反覆尋找城市中所存在的“大象”——人類能否像大象一樣,創造出一種更加“自然”的城市?
眼下,那隻看不見的“大象”正在走出房間。
(文中智傑、李潔、米娜、林芸、林靜均為化名)
文字 | 楊棄非 餘蕊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