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警示:鳥類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丨展卷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2-06-05 14:48
憑藉這本小書的銷路,我倒想看看中國讀書界心理成熟的程度。近年來,很多有識者已經鄙棄了純粹的心靈雞湯。但是,書店裏汗牛充棟的所謂“自然寫作”,何嘗不是變相的雞湯。充其量不過是有關動植物的有趣知識。可是,有趣和知識並不等同於智慧。這本書思想深邃,局面宏闊,固不乏知識和趣味,但更重要的是,它激發思想,檢討人生,對於高層的讀者,説不定還能在純粹的心智滿足之外,開出一些科學研究的法門呢。
——譯者
本文經授權摘自《人鳥與共》(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8月版),標題為編者所加。前往“返樸”公眾號,點擊文末“閲讀原文”可購買此書。點擊“在看”並發表您的感想至留言區,截至6月12日我們會選出三條留言,每人贈書一本。
撰文丨李紹明
剛剛翻譯了一本小書,題目我譯作《人鳥與共》,直譯應該是《它們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鳥類如何預警對於我們和我們世界的威脅》,作者是澳國微生物學者和免疫學者、諾獎得主彼得·多爾蒂(Peter Doherty)。一壁翻譯,一壁也就喜歡起這本書來。擱筆沒事了,就想説道説道這本鳥書的事情。
《人鳥與共》,[澳]彼得·多爾蒂著,李紹明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8月版
我是喜歡植物的人,這與我曾是一個農民有關係。農民要種莊稼,種蔬菜,也要飼養動物。莊稼和蔬菜都是馴化的植物。養動物,就要跟各樣的野草打交道。我想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能辨認上百種有用沒用的草吧。經歷過饑荒和貧乏年代,辨認可食的野生草類曾經是我輩的生存技能。既長,學了點中醫,看了點畫譜,更增加了對於花草樹木的興趣。
對鳥的愛好和知識,可就差的遠了。雞鴨鵝是必須熟悉的。籠養鳥可就得“有條件”。從小接受的家訓,就包括“待要窮,玩毛蟲”,説的是貧家子弟不可養鳥。少年時,家鄉野鳥很多,獵鳥的人也往往而有。我們鄉下,獵人是同時受到羨慕和鄙視的。一般人眼裏,他們是不正經的浮浪子弟。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過那些人,可從來都沒能走入他們的生活。我的獵鳥實踐是男孩子裏最低水平的:自作彈弓,打柳樹枝葉間跳來跳去的“牛眼蛋兒”,學名柳鶯。同伴中有高段玩鳥家,常年餵養着“窩來”——一種百靈——和喜鵲。也會在春天帶了“卡子”和大網,去禍害那些過路的候鳥,主要是斑鳩和“竄竄雞”。這都是供肉食的中型鳥。也網到一些好看的小型鳥,可以自養或出賣。我的樂趣,則限於秋天裏看高空的雁陣,隆冬裏聽村外麥田間高亢的鶴鳴。高中時和高中後,也偶爾照着畫譜畫鳥,自娛自樂,心得全無。
《人鳥與共》這本書多處寫到“美國鳥人”(The Birdman of America)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1785-1851)。我和奧杜邦還有點小小的緣分吶。個人卑微的淘書經歷中,奧氏的中型畫冊《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1840),也算是值得紀念的了,它是1839年奧氏親自決定出的一種普及版,尺寸為10½ x 6½吋,收500圖。今天,此版初印品相佳者市價可達25000美元。我的財產是1994年版,淺米色丹麗上質紙,單面印,印製精良,彩墨照眼,跟我從英國淘到的六大卷《王家博物志》同樣珍惜,同樣小得意。
左:John James Audubon 1826年畫像;右:《美國鳥類》插畫:一隻野火雞丨來源:Wikipedia
知道奧杜邦,還幫我結交過朋友。那年翻譯書,有個聖經問題,聽説經濟系有個美國外教,精通聖經,就貿然去敲人公寓的門。主人衝門南向坐着。西面牆上,瞥見別緻的圓形掛鐘。寒暄之後,我抬眼問道:“奧杜邦嗎?”人家大喜説:“是!你也喜歡奧杜邦?”才知道主人是奧杜邦迷,不但鐘錶是奧杜邦,茶杯杯墊都是奧杜邦公司的產品。那掛鐘有特點:沒有數字,取而代之的,是12只鳥的形象,主人説,每到整點,就會響起特殊的那一種鳥的叫聲。於是賓主相談甚歡,問題解決,還獲贈一本新國際版英文聖經,至今供在書架上。
我翻譯的多爾蒂,人家對鳥的愛和知識,咱可就沒的比了。這本書是談論鳥的健康與疾病的,但是遠沒有想象中那樣討厭。雖然免不了有很多很多的疾病啦,病毒、病菌和寄生蟲啦,免疫機制術語啦,但是,還是有大量的篇幅,是關於鳥和鳥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引人入勝,攝人心魄,牽動着人的愛心,好奇心,還包含對於生態、經濟和文化的關切和理解。有幾個板塊,一般讀者都會開卷有益;説實話,就我而言,這幾個板塊,有其中一個,也就覺得物有所值了。這幾個板塊是:
鳥的生理學(和雞胚胎學);
與鳥有關的傳統和文化;
鳥病學者的故事;很多科學巨星是研究鳥類疾病起家的,而其中頗有幾位還是作者的同事或同行。於是,我們知道了很多細節,關於科學家的經歷、個性、行徑、命運、建樹,從而知道了很多關於“科學是怎樣做成的”;
往昔的科研;多爾蒂還津津樂道往昔的科研是怎麼做的。有些優良傳統,至今還沒有失去意義和價值。
於是,那一大塊一大塊的科學——微生物學、遺傳學、免疫學、病毒學、公共衞生學、物候學……就再也不是死板的事實了。它們都是具體的一個個活人做出來的、有悲歡、有故事的學問。
於是,科學家不再是“身穿白大褂的活動殭屍”。
甚至,他們還寫詩,跳舞。我們知道,鳥人奧杜邦是個大畫家。實際上,我們能看出,本書作者多爾蒂也是個了不起的讀者。他讀很多的歷史、很多的文學,他提到和深論的文學家,從莎士比亞到濟慈、雪萊,從彭斯、布雷克到柯勒律治,他們對人文、對我們理解世界的貢獻,與鳥類研究者對理解世界的貢獻,相互補充,交相輝映,不可或缺。尤為神奇的是,有一個鳥類行為學者,同時又是卓有建樹的職業舞蹈家,而且,在編舞和起舞之際,學者舞蹈家似乎更深地理解了鳥類的精神世界——
於是,還有:鳥的美學。
01
鳥的生理學
善飛的鳥族,讓我們所有“兩足無毛動物”羨慕不已。住在6樓的我,常想象自己如何能從窗口縱身飛下,哪怕最簡單地滑翔一下也好。幾年來猛練俯卧撐和引體向上,但成績很快就頂了天花板,於是,每一次都是發奮幾天,廢然作罷。
這方面,鳥兒是怎樣遠遠甩下我們幾座樹林子啊。我們跟它們,差的太遠。
這要從它們的骨架説起。吃德州扒雞的時候,我們很快就知道,雞的骨頭比豬和牛的骨頭更加多孔,腿骨簡直掏成了空洞。當然,它必須如此,才能減少地心的引力。更重要的,鳥類的骨架跟哺乳動物骨骼從模本就大為不同。為了承受着陸時的衝擊,它們的下部脊柱跟擴大的骨盆融合在一起了(這讓它們免受腰疼之苦)。結構性的堅實,對於支持飛行中肌肉、筋腱、骨骼、皮膚和羽毛的強有力活動,也是必需的。把鳥類拉起離開地面,需要龐大的屈肌(胸肌);而龐大的胸肌需要足夠的附着面,於是,鎖骨融合到了一起——在雞類為叉骨——而胸骨則往下延伸,形成一根深插往下的豎直“龍骨”。
從平地或海面起飛,是反抗萬有引力的逆天本領。做成這事,需要巨量的能量,這又意味着肌肉組織要得到很多氧氣,因身體要燃燒葡萄糖為肌肉機器提供能量。與此同時,終端產物二氧化碳也需要及時丟棄。哺乳動物和鳥類都有肺,肺裏有不斷分叉、越分越細的管子,最終成為毛細氣管。毛細氣管與毛細血管之間的屏障極至微妙,間壁極薄,以便於不停循環的血紅細胞接觸到新鮮空氣,於焉排出二氧化碳,攝入氧氣。但是,在空氣到達最後的、單層細胞組成的氣-血界面之前,空氣所由傳輸的管道系統,鳥類的和哺乳動物的大不相同。鳥類演化出一套更加複雜的單向溢流道式的呼吸系統,而哺乳動物的肺儘管較大,卻較簡單,吸入的新鮮空氣跟呼出的廢氣在肺裏混合在一起,直到在終端水平上那些氣球狀的肺泡裏也是如此——氣體交換就是在肺泡裏發生的。鳥肺沒有肺泡那樣的“終端構造”,它們用的是一套由互相連通的細小管子組成的“連續流”系統。
正是因為鳥們得處理不知多少倍於人類的空氣,它們才對空氣中的毒物成比例地敏感。古代的煤礦工人會把金絲雀帶到礦井裏,替自己檢測可能富集的瓦斯。
常言道,會飛有會飛的難處。特別是那些長途旅行家,動輒數千公里的遷徙飛行,它們是怎樣做到的?就説中型涉禽紅鷸吧。它的壽命為七到八年,一生要旅行40多萬公里。每次長途飛行中只有幾個停靠站點,因此,起航前它們要承擔相當大的體重,且必須在途中加油。長距離飛翔的候鳥,出發之前體重大約是平常的兩倍,在rufa紅鷸,是從90-120克到180-220克。飛行時,脂肪提供了主要的能量儲存。一旦脂肪耗盡,鳥類便開始從肝臟和腎臟等體內器官、乃至從嗉囊和腸的平滑肌燃燒蛋白質,然後就要從用於飛行的胸橫紋肌提取能量,從而導致整體力量逐漸下降。沿途的幾個配貨齊全的“天路”食品店顯然是必不可少的。到達後,必須迅速恢復胃腸道和消化系統的完整健康;否則它們就更容易受到外來腸道微生物的侵襲。
這本書當然少不了鳥類的疾病,比如瘧疾。有一回,喝咖啡時,作者跟朋友説了一個禽類瘧疾的故事,朋友立即反應道:“可是,鳥身上覆蓋着羽毛啊,蚊子是如何叮到它們的?”有意思的段子發生了:睡覺時,相對抗病的日本白眼將喙部和臉部別轉朝後,埋進背羽的鬆散處,蓬鬆胸部羽毛,下蹲,使腹部觸及棲木。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減少嘴角、前額以及腿腳的暴露。而那些易感鳥類睡覺時,所有這些部位都暴露在外,正好作了蚊子的飼養場。與許多傳染病一樣,當涉及易感性時,行為可能不是全部的易感要素,但很重要。
Sleeping Bird by Larry Lamsa丨https://www.flickr.com/photos/larry1732/5479432288
這是非常好的例子,可以用來詮釋進化論。適者生存,有時候就在於這一點點差別。
然而,如果我們在看到犀鳥那個招搖的大嘴巴時,心裏還惦記進化的事,光想着人家吸引異性、進食或防禦方面的優勢,那就錯了。因為,巨嘴鳥的喙主要是起散熱器的作用。它有功能強大的淺層血管網絡,幫助散熱。鳥類不會出汗,但它們會通過裸露的臉、腿、腳和(在某些物種中)頭部的無羽毛斑塊散發相當多的熱量。伸出翅膀可以增強大片皮膚上的空氣流通,這些皮膚由小血管充分供血。不同的鳥種,羽毛的排列方式也不同。所謂排列方式,既有羽毛之間的相對位置關係,又有羽毛和身體的相對位置關係(學畫畫的朋友們要注意咯)。複雜的羽毛排列有利於保温或隔熱。白色、反光的尾巴可以轉向太陽。
可是深色鳥呢?生活在熱帶地區的人都知道,黑色的轎車裏那可是真熱!那麼,在吸熱方面,舉例來説,黑色鳳頭鸚鵡與白色鳳頭鸚鵡相比,難道沒有明顯的劣勢嗎?然而,鳥類不全是一坨不動的固體。只消每小時3公里的風速,事態就會逆轉。這時,當環境温度較高時,黑色鳥也就更容易散熱。
一些物種還使用“鼓喉”策略幫助散熱,這是一種“扇風”過程,通過喉部的舌骨-肌肉組織的快速放鬆和收縮,來鼓動舌、咽、喉各部,以利於多血管的口咽部和上呼吸道區域氣流通暢。
俗話説,天下無不病之鳥。鳥病了可咋辦?我若是得了流感,可以卧牀休息,有孩兒他媽給我吃荷包雞蛋,時不時上上冷敷,大不了一個禮拜沒事了,誤不了上銀行取退休金。可是鳥,比如説,燕子呢?別説流感,就是輕微的感染,都能影響它飛行,而不能飛行就意味着不能覓食。
若是遷徙中的鳥類,生病就更成問題了。對於這些長途旅行者而言,生點小病,那可就是生死之間。
愛鳥,就要懂它們,關心它們。我們愛鳥,愛的夠嗎?(這也像傳説中的“鄉愁”。住在城裏的浪漫家總説喜歡農村,喜歡農民,但是,你懂得農村和農民嗎?你知道他們的疾苦病痛嗎?)
02
報警的鳥
遠從神話時代起,鳥類的重要職責就是站崗。埃及人的圖騰譜系中,有很多人身鳥首的神祇,鳥是朱鷺,獵鷹,隼或蒼鷺等等,它們都曾給埃及人站崗。西方傳統中,小公雞是警惕性的象徵,在法國的紋章設計中廣泛地使用。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公雞被用作國民的象徵;一戰期間,驕傲彩煥的高盧雞跟黑色的德國鷹四目相對。
哨兵鵝報警,一向跟人類故事相聯繫。鵝的領土意識很強,一旦認為你侵入它的地盤,它就會大聲叫喚着向你進攻。緩解之法,是趕緊餵食,這樣,它們就認為領地安穩,歲月靜好,我們是它們的本家同類。據古羅馬歷史家李維記載,在女神朱諾的神殿裏,是神鵝喚醒了疲憊的羅馬守兵,使他們免於失敗在夜間偷襲的高盧人手下。在近代蘇格蘭,威士忌釀酒作坊有時會由鵝羣守護着,一旦有小偷前來盜取他們的生命之水,鵝羣就會嘎嘎地大聲叫喚。
作者説這一些,是為了引出現實的話題:哨兵雞。作者和一個科學朋友曾有如下的對話:
“奇怪”,朋友説。“打了一杆,打到高低不平處。我撞着一個雞籠,裏面全是雞!高爾夫球場有雞!這怎麼回事?”
“哈,哨兵雞”,我回答説。“是放在那兒,監視WNV蔓延的;就是西尼羅河病毒。”
多爾蒂的科學世界跨在兩個學科之間,病毒學和免疫學。倘是個病毒學家,一看就知道那些鳥在那兒做什麼。他的高爾夫-科學朋友看見雞沒想到WNV,説明科學裏的專業化鴻溝已經如此之深。做科學的人越來越作繭自縛,哪怕離他最近的領域發生的事情都一無所知。
我本人也有點類似的經歷。2002年鬧非典,鄰居們不敢遠出,就在房前屋後忙活種樹。一天中午我下課回來,鄰居老於在門洞邊等我。“老李,你給看看,這是棵什麼樹?”我反問:你買的啥樹?“人家説是玉蘭呢。”我問:你怎麼買的?他説:“我問人家,有玉蘭嗎?”我説“錯了,這是木槿。”他説,哦,那就種到後面(樓南面)去。我納悶兒:老於你不是學生物的嗎?老於一笑:“嘿嘿,微生物。”
那隻雞是人類研究者佈置在那裏監視蟲媒病毒的。蟲媒病毒只能在活細胞內繁殖,會在很不相同的動物的組織裏自我複製。咬人的昆蟲,特別是蚊子和蜱蟲,都會製造這種病毒。它們吸血時要麼自己感染病毒,要麼把疾病傳播給熱血物種,包括人類和全部長毛生羽的脊椎動物。
哨兵雞的本事,是在地裏或樹林裏自然感染了之後,有本事產生出高度有針對性的抗體來。這是哨兵雞上崗的資本。鳥類既有胸腺,能產生T型淋巴球(包括殺手T細胞;多爾蒂研究那東西近四十年),也有B型淋巴球或血漿細胞,能產生有針對性的抗體。檢測到特定抗體,我們便知道了某種特定病原的存在。也正是由於鳥類也有產生長期免疫記憶的本事,所以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人們才得以研發出許許多多預防性疫苗,用於家禽和籠養鳥類的防疫。
不光籠養家養的禽類能做我們的哨兵。往大了説,那些能天南地北自由飛行的鳥類,只要活着,就替我們巡察着,監測着,採樣調查大氣和海洋,採樣調查植物,森林,草原甚至昆蟲的生存狀態。那些地方,是我們不容易去得了的,而那些情況,更是我們不易瞭解到的。這些情況一旦有變,就會通過鳥類的數量和健康狀況反映出來。我們不能不關心它們的福利,正如軍官佈置了哨兵就不能不關心他們的福利是一個道理。
科學是很多人都能教。多爾蒂的本事,是在教我們科學的時候,還教我們歷史和文化。可別説這樣的“東拉西扯”不管事。從科學看歷史和文化,我們就不再覺得,那些傳説中沒有合理的成分;反之,下一次再聽到看到什麼傳統和傳説,我們大概也會去琢磨下:這裏面是不是有些合理的東西。
舉個例子。看古代農書,養蠶的,釀造的,都要在某個當口齋戒沐浴,禁這個禁那個,我就想到:噢,這些高度儀式化的行為,是在那些行為者不知所以然的情況下,客觀上減少了感染的機會。
還有。除夕的守歲,和祭祀時那些鄭重其事,無形中減少了多少因焚燒紙錢、高燒香燭和燃放鞭炮而可能造成的火災啊。
03
鳥的美學
在這裏,我無意數説雄鳥的求偶表演和雌鳥的美學趣味。那是人家達爾文的強項,他在《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中對那些行徑記述得淋漓盡致。這裏要説的,是多爾蒂筆下的鳥類之美和據他所知人類對鳥類之美的藝術反映,是人類關於鳥的美學。
我接觸到的所謂“自然作家”裏,多爾蒂的文筆算是最為質樸無華的了。他對鳥類之美是充滿真賞的,然而,他的鳥愛是深沉的,並不想在表層上多所屬意。偶爾涉筆,也是簡筆白描。但高手就是這樣,抓住要點,三言兩句,形象無不躍然紙上,令人難忘。不但如此,而且下筆便深,立呈多維。舉個例子。他寫海雀:
“它們有橙黃色的喙和矮矮壯壯的體型,真的是人見人愛。它們像小孩子一樣,腦袋和身子比起來顯得較大。這大約就是‘企鵝圖書’面向兒童的系列使用了可愛的海雀作為圖標的原因吧。”
這一筆,把愛書人的思緒拉到了圖書的世界,那裏有傳奇的企鵝和同樣傳奇的企鵝圖書,辨識度極高的三色塊封面,當然還有艾倫·萊恩的傳奇出版故事。正如你會期待的,多爾蒂在書中也沒忘提及企鵝圖書的另一個可愛形象,這就是非小説、學術類的“鵜鶘叢書”。唯一漏落的,反倒是企鵝圖書的第四個形象,“遊隼叢書”,而那正是它的科學經典系列。
説到美學,不能不説説繪畫。而説起鳥畫,還是繞不開奧杜邦。然而,“三句話不離本行”,就是在參觀奧杜邦鳥畫原作展出的時候,多爾蒂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科研。在此提出這點,好讓愛科學的小朋友們知道,什麼叫學人的思路開闊。
某年,多爾蒂應邀去多倫多參加蓋爾德納國際醫學研究獎設立50週年慶典,作為慶典的一部分,又去渥太華參觀加拿大議會奧杜邦的畫作以及約翰·古爾德等在喜馬拉雅山、澳大利亞和巴布亞新幾內亞所做的同類工作。他肯定從那些古畫裏看到了某種鳥古今之不同,而想到今後可作進一步探究。他又想到,遍佈世界的自然歷史博物館所藏大量19世紀鳥類標本,應當更有研究價值。於是,他回到多倫多後,趁週年慶典休會間隙,就安排與王家安大略博物館的鳥類館館長暨策展人艾倫·貝克見了面。艾倫的祖籍是鳥類王國新西蘭,他也是鳥學界的活躍研究者和傑出人物。
名人見名人,非常順利。很快地,我們的桂冠科學家便來到存放鳥類收藏品的房間,思路也從瞻仰奧杜邦的版畫,迅速轉換為科研模式:某些藏品,其狀態是否足以讓我們對18和19世紀的標本與當代鳥類進行基因比較,並且大張旗鼓去作一番“分子考古學”研究呢?
回答是肯定的。人家不但有栩栩如生的漂亮標本在展,且背後還有多得多的庫存,保存完好,靜等着人來研究。不但全鳥,還有海量精心編目的、用砷劑保存的鳥類“皮膚”樣品,完好到允許(通過聚合酶鏈反應,PCR技術)獲取其DNA,以作序列分析。
多爾蒂還回頭和我們説:各位公私收藏家們,家裏或許收有印第安武士戴的帽子和其他飾品,上面的羽毛和蟒蛇等等要好好地留着,就近找個生物學家問問,該怎麼保存,興許就可以用於科學研究。
書中關於文學,並不都是簡單地涉筆提及;儘管文字不多,但因思想深邃,依然構成深刻的評論:
“濟慈似乎對蟋蟀情有獨鍾,在他的《秋頌》中提到過,然後在《蟋蟀和蚱蜢》中再次提到。濟慈是個浪漫的人,生活在温和的歐洲風景中,當然想不到蝗蟲會破壞非洲的農作物,並在非洲和澳大利亞等惡劣的環境中使本就稀少的綠色植物一朝消失。雪萊也寫這類篇什,但寫的卻是較大的飛行生物。他更以鳥詩而聞名:
你好呵,歡樂的精靈!
誰説你僅僅是隻飛禽,
你從天堂或天堂近處,
盡情傾吐着你的全心。
隨意揮灑,洋洋灑灑,
出口便是藝術的妙音。
“我們誰都不會將《致雲雀》視為對Alauda arvensis的準確生物學描述,但是,這些詞句之非常令人滿意,也許反映出這樣一個事實,即人類已經能從美和精神的角度看待自然世界。這個傳統,比他們通過雙筒望遠鏡作系統觀察要久遠得多。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更喜歡雪萊筆下的雲雀形象,而不是一頭帶有大量腸道細菌的鳥兒。”
頂好的科學家,是超越科學的。他們對於人文的理解和把握,往往比純文人深刻的多。正是這樣的科學家的存在,人類才不致在控制自然的努力中,陷於另一個不可自拔的泥潭——科學主義的泥潭。
04
科學硬核,和不太硬的那些
這本書的主旨,“超越了素常的社會主題和環境主題,進而探討一片較為陰暗的領域——病理學,毒物和瘟疫”,重在鳥類疾病與人類疾病的關係,以及公民參與鳥類科研的重要性。對於科學,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關注角度。首先是“科學的公私兩面:公眾看到了科學中的實際效用,而研究者專注的是科學中的認知”。研究疾病,當然能治病救人,或救治動物,保障民生。但另一方面,好的科學,卻是由純粹的好奇心驅動的。發現什麼並找出其所以然,其時的那份興奮和激動,才是最重要的。作者提到了“攀登珠穆朗瑪峯”原則:之所以要攀登,是因為它在那、並且有可能。好的科學,並不是急功近利的。作者的許多案例都説明這一點。比如,一個小小的雞腫瘤病毒的研究,初看跟人類關係不大,後來卻得出了多方面的豐厚成果,包括重大的實用成果。作為功成名就的科學家,他也進而指出,“偉大的科學既涉及創造力、洞察力和開闊的視野,也涉及測量和理性。”這句評論,對於有志於成為一流科學家的人們,意義尤其重大,當然,也有助於我們普通大眾更好地理解科學。這樣的論述本書裏是很多的,我們在此就不多費筆墨了。此外,關於為什麼研究野生動物離不開大眾參與,為什麼説,不能侷限於純粹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觀、如果那樣,我們會失去什麼,作者也反覆諄諄言之;在此一提,與讀者朋友共勉之。
本書的、當然也是作者多爾蒂的厚重之處,還在於他的歷史感。好的學問,離不開這門學問的歷史;有人甚至説:一切學問都是歷史。只管事實,不問淵源,那就是狄更斯痛加撻伐的戕害人心、把人變成“活動殭屍”的“葛雷硬”主義。文革時期,我們的數理化各科教材,刪掉了大部分有關科學家、發明家的介紹。那原是滅絕人性“教育”的應有之義。重視歷史,還不光是為學術增添温度而已。這也是對於先行者的公平公正;只有記住他們,記住他們的成就,記住他們的人性和艱辛,後人才能説對得起他們。更進一步:像在其他領域一樣,命運和歷史,對科學家羣體也並不總是公平的。(對實驗動物就從不公平!)“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現象同樣存在。由於機緣,由於時代,由於科學家自身的生老病死“陰差陽錯”和外部加之的不公,由於性格,比如一些人的“強勢”和另一些人的“淡泊”或“慷慨”,乃至由於蓄意的誣陷和打壓,許許多多本應名垂青史的傑出人物(character)淪於湮沒無聞,這讓後來者不禁心寒!他們同樣值得我們感恩和銘記!
《羅馬史》的作者尼布爾有言:“鈎沉索隱,功同再造。”這方面,多爾蒂做的是很足的。粗略計數了下,他在本書中敍述了不少於15位諾獎得主的生平事業,其中包括他的多位同事和朋友。書中講述了許許多多饒有趣味、意義重大卻鮮為人知的鳥類科研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寫得“見物見人”,除了諾獎得主,還有更多名氣較小但同樣重要和有趣的人,知道他們,銘記他們,是我們蒙恩者的責任。補充一句:本書涉及的領域是很多的。作者雖然是多面手,但在書中所涉的多數領域,他本來也是陌生人。但是,他在探討這些領域的時候,是得到業內頂級高手的親自指導和幫助的。這就保證了本書的可靠性和深度。
最後一句:這篇小文,我沒完全按照書的內容寫。看看書的目錄吧,當真的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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