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全國卷高考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我寫過一篇肯定0分的作文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6-07 17:49
全國卷高考,問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事。我幾年前寫過個別樣想法,有些同學估計讀過這篇了。當然如果考場寫出來,肯定是0分作文:
那一回,本身是藉着賈政賈寶玉和清客們共同上演的家庭喜劇,順手介紹了大觀園。
然而(然而意味着唱反調):這出喜劇的過程,極體現傳統家庭中,親子關係彆扭的一面。
這故事的公式,讀過的都一目瞭然:政老爺其實挺喜歡寶玉,只是,政老爺對賈寶玉的愛,都是繞着彎子來。政老爺見了寶玉,有事沒事,一定要訓,這樣顯得他是嚴父。妙在他得當着人訓,其他在場清客們,就負責勸説。寶玉再一賣萌,這事就過去了。那場遊園題聯,賈政每每等清客們説完了,再徵求寶玉的意見。原文説得很明白:
“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何如,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
就是父子和清客一起演嚴父孝子戲罷了。
——要不然,養清客幹嘛?就是看眼色識趣,給你下台解圍用的。
寶玉説了“曲徑通幽”,清客們一通誇,政老爺就説:“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不錯不錯,也算説得出道道了。寶玉説出“沁芳”,政老爺拈髯點頭不語:那是政老爺很高興。政老爺對寶玉説:“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你就放心説吧,只是要先點評了再説,別讓大家覺得你理論根底差。賈寶玉説了一個,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再題一聯來。”——小東西説得不錯,有見識,還不接着再來一聯?賈寶玉大肆議論一番後,賈政一定得裝生氣:“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剛出去,又喝命”,這氣啊,都是生給清客們看的。等賈政要徵求賈寶玉意見?自然也不會好聲好氣,一定要喝:“怎麼你應説話時又不説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如果説成“寶玉,你來説一個?”之前繃起來的臉面就沒了。

所以了,政老爺都只是對寶玉表面兇兇罷了。寶玉其實也知道,所以雖然被政老爺罵,還是經常多嘴多舌。也就是清客們辛苦,看父子秀恩愛,還要假裝勸。像極了現在看小兩口吵架還得假裝勸分勸和出主意的閨蜜——回頭一看,人又好了!
當然這父子倆,也有稍微真情流露的時刻。《紅樓夢》前八十回將終時,寶玉做長詩。賈政讓賈寶玉口占詩,自己親自謄寫。這段原句温馨得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等寶玉吟了幾句,賈政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這兩句已經是理論探討了,旁若無人。等寶玉吟完了詩,賈政的反應是笑:“雖然説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去罷。”——其實算是連笑帶誇了。這幾段對話,在公開場合當着眾人,已經算是旁若無人了。一對父子,心有靈犀,認真論詩呢。賈政從來不樂意流露出當年自己吟風弄月的調子來,連點評都是一兩句話的事。這時候卻評斷好不好、力量不夠、堆砌,那是用了心在點了。寶玉也知道,所以説話越發放肆:説長歌要點綴這句,口氣甚大,平時是不敢的。只是,政老爺每一句讚美,定然是繞着彎説的。
這就説來話長了。傳統讀書人交接,累得很,講究説話要委婉,要給人台階。《圍城》裏,范小姐要勾引趙辛楣,拿劇本説事。辛楣出於禮貌,只好顯殷勤,説要借看。范小姐便撒嬌:“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於是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説非看不可了。所謂有責任,就是男士的禮節了。如果這時候,硬邦邦來一句,“那我不看了”,大家都下不來台。
《傾城之戀》裏,範柳原當着眾人,忽然拉了白流蘇,要帶白流蘇走人。“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着,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得交情深了,才能吵嘴呢。以前的上流人情,便是得如此委婉。
彷彿過年去做客,家裏的熊孩子弄壞親戚家東西了,不講禮的人家會梗着脖子,護着孩子,覺得自己理不虧,“這才多少錢,小孩子嘛!”有規矩的人家會走另一個極端,朝孩子發火,“你這孩子怎麼恁不懂事啊?”反要親戚勸,“他也不是故意的!這東西也不值幾個錢!”像政老爺對賈寶玉發火,也是如此。還是像過年回家,當着親戚,被問説今年收入如何如何,嚴父大人不會對親戚誇口“你們看我家這孩子多有出息”,倒會故作矜持地説“比去年倒是有點進步了!但不能驕傲!”——其實心裏樂開花了。《紅樓夢》裏過年時,老太君老祖宗自稱“我們這樣中等人家”,也是如此。如果誰讀書讀死性了,以為賈府真如老太太自稱的中等人家,就誤會了。這句實在太妙,梁左先生在《我愛我家》裏面有一集,《姑媽從大洋彼岸來》,讓以前貴胄後裔胡太太也這麼説了遍:“就是我們這樣中等人家,傳膳的時候,一道接一道,半個北京城都聽得見。”也是這個自誇勁兒。於是老傅還特意搶白了一句:“您這話大點,半個北京城都聽得見你們吃飯聲?”
按説政老爺也不是故意如此。他行為端方,孝母友弟,被生活磨平了的中年人。少年時多半也風流過,現在(指書裏)也不錯,是賈府中年人裏,相對不油膩的一位。但也就是這樣子,得當個社會規範人,反而無法真情流露。像後來猜燈謎時,賈政這裏簡直有點可憐:
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
哪怕是至親之人,大家都不能有話直説,得繞着彎説。要誇還得先罵,還得由人來鋪台階。
為什麼親子之間,不能有話直説呢?政老爺為啥不能直接就在大觀園裏,當着清客,指着寶玉,大聲説“我這兒子雖然有些乖張,到底是有才情的,我很欣賞他!我就是想聽他題名字,你們稍微配合着點!”
就像,我們都愛父母,但從小到大,很少直接走回家,平白無故直抒胸臆地説一句,“爸媽我愛你們!”——我有個朋友,有一天忽然這麼表達了,爸媽第一反應:“你生什麼病了嗎孩子?”當然了,政老爺這種大户人家,規矩重,又有清客湊趣,自有一套委婉的表達方法。我這種人領會不到其中美妙的所在。
只我覺得,親子之間,能彼此好好説話的,就多把握機會吧——太多人總想着“我以後再跟爸媽表達親密吧,現在先繃着點”,一不小心,歲月流逝,自己和父母就都忙了、疏了或老了。
最適合作為親子説話的年頭,欻一下,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