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調謙和張廷玉,是誰激發他尖酸刻薄另一面?_風聞
观视频工作室-观视频工作室官方账号-理性观世界,自信看中国!2022-06-07 16:02
文 | 毛立平
大家好,我是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的毛立平。上一集我們講到,張廷玉在雍正一朝始終受到賞識和重用,連死後都要張廷玉配享太廟,這種始終如一,對於性格一向喜怒不定的雍正皇帝而言,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張廷玉之所以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除了他的確有才能之外,還因為他一貫謹慎低調內斂的性格特徵,讓皇帝不會對他產生任何的防嫌。
但是,大家可能不會想到,張廷玉的行為或者性格當中,也有尖酸刻薄、打擊異己的另一面,而這一面主要體現在他對待政敵鄂爾泰的態度上。那這一集我們就來講講,張廷玉與政敵鄂爾泰之間的關係,看看張廷玉與鄂爾泰這兩位雍正朝的寵臣之間是如何相互傾軋,也通過這兩人的關係來揭示康雍乾時代漢臣與滿臣之間的矛盾和對立。
我們前邊一再講過,張廷玉的性格是一向小心謹慎、低調內斂。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六尺巷的故事,就是他的這種性格的一種經典體現。張廷玉桐城老家的房子與鄰居吳姓之間有一塊空地,吳家在擴建房屋時就把這塊地給佔了。張家人很惱火,就派人到京城去送信,希望張廷玉藉助自己朝中大員的勢力為家裏討個公道。
張廷玉就在家書上題了一首詩,説“千里家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然後把信寄了回去。家人得到書信上的教誨,就撤讓了三尺的土地,而鄰居看到之後有感於張廷玉的禮讓謙和,也把牆向後撤了三尺,於是形成了一條六尺寬的巷子。這條巷子至今還是桐城的一個文化旅遊景點。
不過呢,有些材料中六尺巷故事的主人公是張廷玉,而有些記載則把主人公記為張廷玉的父親張英。不管是誰,張氏父子謙和內斂的本性是一脈相承的。
六尺巷還畢竟是個故事,其真實性或者説主角究竟是父親還是兒子,都有待考證。不過張廷玉堅持讓兒子讓出探花的故事卻是的的確確記錄在正史之中的。雍正十一年,張廷玉的兒子張若靄參加科舉考試,雍正皇帝在批閲殿試的考卷時,發現一份卷子字跡端楷、言語懇摯,也很有文采,就錄為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説的探花了,結果在拆卷的時候,才知道這份卷子的主人就是張若靄。
兒子高中探花,而且這成績可比張廷玉當年中進士的名次高多了,大家還記得我們上集講過張廷玉進士的名次吧?現在祖孫三代都是進士,這真的是一件應當大大慶賀一番的喜事,但張廷玉卻不是這麼想的。他立即請求進見皇帝,在雍正面前免冠叩首,再三懇求皇帝拿掉兒子探花的名次。
雍正表示,決定名次時並不知道這是你兒子,因為卷子當時是封着的,所以這個名次也是公正的,何況你兒子秉承家學、學識淵博又忠君愛國,這個探花也是名至實歸啊。但張廷玉表示,會試大考每三年才舉行一次,成千上萬的人不遠千里來京應試,最終榜上有名的才不過三百餘人。
所以這三鼎甲,就是前三名,看起來是從三百多人當中選拔出來的,但實際上代表的卻是天下十餘萬士子的理想啊,希望皇帝能夠成全他,把這個探花讓給刻苦鑽研的寒門士子,自己的兒子能夠名列二甲之中,就已經很榮幸了。雍正皇帝還是不同意,説你兒子的才能就配得上一甲,你們張家也是幾代人向朝廷效忠累積的德行才能有這麼好的兒子,大家都心服口服,你何必要這麼謙讓呢?但是張廷玉還是堅持跪求皇帝能夠體諒他的愚衷,也算是給兒子留點進步的空間,這才是留給兒子的福分。
雍正無奈,只好答應了張廷玉的請求,把張若靄的一甲第三名改為了二甲第一名。其實,張廷玉這次堅持要求降低兒子的名次,除了體現出他謙讓和體諒天下寒士的美德之外,也是擔心自己家族風頭過盛,招來更多的嫉恨。比如就在張若靄高中探花的同一年,另一位重臣鄂爾泰,他的兒子和侄子也參加了會試,兩人也都中了進士,但是名次卻靠後很多,因此張廷玉是採用了“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來降低一些同僚之間的嫉恨。
儘管謹小慎微、低調內斂一直是張廷玉家族所秉持的處事原則,但是三代進士,受到三朝皇帝的賞識和恩寵,還是讓張氏家族或者説張氏集團迅速膨脹了起來,甚至在朝中形成了一個“桐城派”。這個桐城派和方苞所開創的古文派別沒有關係,這個文派咱們一會兒再講哈,這個桐城派是以張廷玉父子三代為中心形成的朝中的勢力派系,據不完全統計,到乾隆初年僅張氏一門在朝做官的就有十九人,而張家又與桐城另一大姓姚氏世代聯姻,比如張廷玉的原配妻子姚氏,就是康熙朝官至刑部尚書的姚文然的女兒,也是張廷玉外公姚孫森的族孫女。

姚姓也有十餘人在朝為官,兩家形成的聯合勢力是絕對不可小覷,再加上張廷玉父子和岳父的門生故吏,更是不可勝數。乾隆六年,左都御史劉統勳就曾經上書彈劾張廷玉,説張、姚二姓佔了半部縉紳,建議皇帝對兩姓的勢力加以抑制,三年之內暫停兩姓人員的升遷。對於這個問題,乾隆其實看得很清楚,他在一年前就曾經説過,現在朝中滿人都想依附鄂爾泰,漢人都想依附張廷玉,但是這兩位都是我父親簡用的大臣,我也很倚重他們,所以想盡量予以保全,諒他們也不敢妄行結黨,這只是無知之輩亂揣摩罷了。這個話乾隆説得挺隱晦,但其實已經對張廷玉和鄂爾泰發出了初步的警告。
那講到這裏,我們也該簡單介紹一下張廷玉的政治敵手鄂爾泰了。鄂爾泰,姓西林覺羅氏,滿洲鑲藍旗人,生於康熙十九年,比雍正小兩歲。雖然鄂爾泰二十歲就考中了舉人,這在滿人當中還算是比較難能可貴的,但是在康熙朝他卻始終沒能擔任要職。一直到康熙六十年元旦,已然四十二歲的鄂爾泰還在鬱郁不得志地賦詩慨嘆説:“攬鏡人將老,開門草未生”。
但是,鄂爾泰並不是那種為了升官就放棄原則的人,根據《嘯亭雜錄》的記載,雍正在做皇子時,就曾經想拉攏鄂爾泰為自己效力,卻被鄂爾泰嚴詞拒絕了,他説皇子不宜交結外臣。這個拒絕反而讓雍正覺得鄂爾泰為人剛直、值得信任。於是在登基之後就立即把鄂爾泰找來,對他説:你當初以那麼微小的官職就敢上拒皇子,可見守法甚堅,我要重用你。從此,鄂爾泰是官路亨通,歷任廣西巡撫、雲南巡撫、雲貴總督、雲貴廣西總督等封疆大吏。
我們前邊提到,雍正十年,鄂爾泰被調回京師,當即入值內閣,併成為首席軍機大臣。因為他之前長年在西南做官,又是雍正朝一項重要的改革,“改土歸流”的主要執行者和倡導者,因此在地方勢力很大,後來回到京城,成為首揆,不少京官,特別是滿洲官員,都對他趨之若鶩,很快形成了一個能夠與張廷玉叫板的勢力集團。
這裏大家可能會問一個問題,就是軍機處是張廷玉一手創辦的,除了怡親王胤祥之外,張廷玉無疑是軍機處最為重要的人,怎麼鄂爾泰一回來就成了首席軍機?這裏面的原因我們還得從滿漢勢力的劃分開始講起。
我們前邊多次提到過清朝的“滿漢復職”制度,就是同一職位上有一位滿官和一位漢官同時任職,大學士和軍機大臣也是儘量做到滿漢均衡。但是,在強調滿漢一體的同時,清朝更強調“首崇滿洲”,就是不管任職的先後、年齡的大小、威望的高低,在排列官員班次的時候滿洲官員一定要居於漢族官員之前。
雍正曾經想突出張廷玉的地位,在雍正五年時特意説過,説大學士當中,除了居首的滿洲大學士外,其餘大學士就按任職先後順序排序吧,不把滿人都置於漢人之前,特別是張廷玉的排序要在滿大學士孫柱之前,表現出雍正對張廷玉排序的額外抬舉。但是,張廷玉的排序只能是在資歷不深的孫柱之前而已,領班大學士仍然必須是滿人。終雍正一朝,張廷玉都沒有擔任過領班大學士,一直位居第二。
在鄂爾泰回京之前,領班大學士是馬爾賽,後來馬爾賽奉命出征西北,雍正就命令尹泰做領班大學士。直到雍正十年鄂爾泰回京,就立即“位居首揆”,擔任內閣和軍機處的首領。直到乾隆十年,鄂爾泰病逝了,訥親,就是我們之前講過的被傅恆用他祖父遏必隆的腰刀斬於陣前的那位訥親,補授了保和殿大學士,乾隆就下旨説:排序時訥親着在張廷玉之前。訥親自己都覺得資歷太淺,就奏請把自己排在大學士的最末一名比較合理。乾隆就回復説:我朝舊制,滿(洲)大學士領班,如果是按任職先後順序的話,當年鄂爾泰就不應該排在張廷玉之前了。
這下大家比較能夠了解張廷玉的感受了吧,作為康雍兩朝的資深老臣、雍正朝前期的保和殿大學士、軍機處的一手締造者,他的地位卻始終要排在滿洲後輩的後面。年輕的時候這種局面還可以不計較,但是隨着年齡、資歷和威望的增強,仍然是隨便來一個滿人就插在自己前面,這種感覺一定很不好。像訥親還表示謙虛、説自己不好意思排在張廷玉的前面,那鄂爾泰可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上來就是要和張廷玉分庭抗禮,難怪一向謹慎低調的張廷玉對鄂爾泰忍不了。
《嘯亭雜錄》記載,張廷玉與鄂爾泰共事十餘年,但是常常整天都不説一句話。鄂爾泰如果有所過失,張廷玉一定微詞譏諷,必能讓鄂爾泰無地自容。比如有一年夏天天氣特別熱,鄂爾泰就把帽子摘下來涼快一下,在周圍看了一圈都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放帽子的地方,就自言自語説“這個帽子放在哪兒好呢?”張廷玉馬上嘲笑説:“還是放在自家頭上最妙!”搞得鄂爾泰臉色難看了好幾天。
帽子,或者説帽子上的頂戴花翎,是官員級別和身份的象徵,只有犯錯革職時才會摘掉頂戴花翎,進行懲罰。鄂爾泰的一句無心之語,就讓張廷玉立即抓住把柄,以張廷玉的口才必然能把鄂爾泰譏諷得沒有回嘴之力。
還有一個文學大家劉大櫆也曾經遭到過張廷玉的壓制,據説也是因為鄂爾泰的原因。我們剛剛提到了桐城派這個清代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文派,以致於時人發出“天下文章在桐城”的慨嘆。而劉大櫆就是桐城派的“三祖”之一,被方苞譽為是像韓愈和歐陽修一樣不世出的人才。
但是呢,才華橫溢的劉大櫆卻與科舉無緣,屢試不中。方苞就推薦他去參加“博學鴻詞”科的考試,以此入仕,結果卻遭到張廷玉的壓制又落選了。關於劉大櫆的落選,正史中一般認為是張廷玉一直反對開設“博學鴻詞”科,維護科舉取士的正途,劉大櫆因此是受到了牽連。但也有一種説法認為,劉大櫆參加博學鴻詞考試時,很受鄂爾泰的賞識,這就引起了張廷玉的反感,説劉大櫆是“吾鄉之浮蕩者”因為劉大櫆也是桐城人,並且對劉大櫆進行刻意的打壓,導致劉大櫆一生鬱郁不得志。
這些故事講起來,跟我們之前講的低調謙和的張廷玉是不是簡直判若兩人。我覺得,張廷玉之所以和鄂爾泰過不去,主要是出於兩方面的原因。首先,積極一點來講,張廷玉的為官生涯當中,鄂爾泰算得上是在各方面都能跟他分庭抗禮的一個對手。俗話説,知己難逢,對手難求。張廷玉在地位達到巔峯時期碰上了鄂爾泰,也算是棋逢對手。
比如鄂爾泰曾經説過:“大事不可糊塗,小事不可不糊塗。若小事不糊塗,則大事必致糊塗矣。”張廷玉聽後就很是讚歎,説這句話“最有味,宜靜思之”。再加上雍正朝後期和乾隆朝初期,兩個人是並立於朝廷,基本上總是被皇帝同時提起,官員也將他倆視為馬首,導致二人之間很難沒有一點攀比和競爭。
那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們反覆提到的滿漢之爭了。張廷玉集團主要是科舉出身的漢族文官,我們之前講過康熙親政後逐漸恢復對漢族文官的重用,他們力圖用修齊治平的儒家思想影響皇帝的統治,把控朝中的格局;而鄂爾泰則是滿洲貴族利益的代表,他們希望強調和保持滿人在朝廷中的優勢地位,對於沒有任何軍功和地方實際治理經驗、滿口之乎者也的漢族文官也很是瞧不起。所以,這一場爭鬥,早已不是簡單的張廷玉與鄂爾泰兩個人的事情而已。
乾隆七年,兩個集團就發生了一次大的火拼。鄂爾泰的得意門生仲永檀彈劾張廷玉集團的張照“以九卿之尊親操戲鼓”,就是説朝廷官員玩音樂,有點有失體統。結果卻被張照反殺。張照隨即揭發仲永檀把皇帝留中的密摺的內容透露給了鄂爾泰的兒子鄂容安。
清代,大臣用密摺向皇帝彙報事情是從康熙朝開始出現的,到雍正朝在張廷玉的努力之下密摺制度進一步完善。密摺上所奏的內容,除了上奏摺者本人和皇帝之外,原則上不能有其他任何人知曉。而仲永檀敢把密摺的內容泄露出去,這事兒可就大了。乾隆帝當即下令展開調查,結果發現確有此事,就下令王、大臣等將仲永檀和鄂容安革職拿問。而張廷玉,就是該案審訊組的主要成員之一。
很快,審案的王大臣將仲永檀和鄂容安勾結泄密之事調查清楚奏報給皇帝,並且呈請將鄂爾泰也一併革職問罪。大家看,張廷玉想趁機徹底打擊鄂爾泰的目的還是很明顯的。
那乾隆對這個案子裏面的黨派之爭也是洞若觀火,他説,仲永檀如此不端之人,鄂爾泰卻在朕前屢奏其端正直率,顯然是在庇護自己的黨羽,這一點朕早就洞悉了。如果我想將鄂爾泰革職拿問的話,也早就降旨了。只是因為鄂爾泰是皇考留給我的顧命大臣,如果深究此事的話,鄂爾泰罪名重大,他根本承受不起,而且國家還會因此少了一個能辦事之人,有點可惜了。希望鄂爾泰能夠從此洗心滌慮、痛改前非,乾隆最後警告鄂爾泰:朕從前能用汝,今日能寬汝,將來獨不能重治之罪乎!算是給了鄂爾泰一個嚴厲警告。
仲永檀與張照互相彈劾一案,張廷玉一黨可以説是大獲全勝,但是乾隆僅將仲永檀治罪而寬免了鄂爾泰,一方面是出於對勳舊大臣的一種優容,另一方面的目的也在於要保留一點鄂爾泰的勢力,以免張廷玉一黨獨大。但是到乾隆十年四月,鄂爾泰就病故了,享年六十六歲,乾隆帝還親臨祭奠,並且遵照父親的遺詔,將鄂爾泰配享太廟。那在此後的10年時間裏,只剩下張廷玉繼續陪着乾隆戰鬥。
那麼,沒有了鄂爾泰的張廷玉是否獨享位極人臣之尊呢?乾隆會怎樣對待這位三朝老臣?他是否可以像鄂爾泰一樣得到配享太廟的待遇呢?我們將在下集為大家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