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哲｜破題關鍵在“文無定法”——《紅樓夢》作文題瑣談_風聞

彭敏哲｜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本文系《探索與爭鳴》微信公眾號專欄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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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高考全國甲卷作文以《紅樓夢》情節出題，引起的討論熱度很大。網友們紛紛表示此題很難，甚至有人調侃“曹雪芹來了也得復讀”。確實，如果從材料本身出發，此題的專業性很強，而題幹中對於材料的解説，也引人向“藝術效果”去聯想，不免陷入從文學藝術的專業領域找例子，如果是文化底藴較為深厚、知識面較為廣博的考生，則會感到得心應手。而從材料本身來説，這是一道比較純粹的作文題，弱化了時代宣教感，也很難去套用高考“八股”的定勢思維。熟悉《紅樓夢》的考生，自然知道這一段是賈政要考賈寶玉，也比較容易理解前因後果，這對於學生的經典閲讀提出了一定要求，是一種很好的導向。

從材料本身分析，“翼然”是對於典故的照搬，固然有巧思，卻不免落俗。歐陽修説“有亭翼然”是因為亭在山上，遠遠看去，翼然如奮飛之鳥，但大觀園的亭子在橋上，情境自是不同。“翼然”便顯得生硬，有亭無水，忽略了周遭環境。“瀉玉”一詞甚美，也有文化趣味，所謂“泠泠寒玉瀉秦箏，片片清聲似斷冰”，水之靈動，如在眼前，但有水無亭，“瀉玉”也可以是橋名，是湖名。而“沁芳”，點出臨花照水，將亭之環水繞花之情境繪現，也更為端穩大氣，契合元妃省親題匾的背景。

學中文的人，看到這類題目，總會稍微激動一下，好像進入了自己的專業領域。材料本身就是經典親切的名著《紅樓夢》，而對材料的解説——移用、化用、情景獨創三重境界，則似乎一一對應了文學藝術領域中的“文無定法”之説。

例如晏幾道詞《臨江仙》中有名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出自五代詩人翁宏的《春殘》：“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翁宏詩鮮有人知，晏幾道詞卻化平庸為秀句，照搬詩句入詞，取得了更好的藝術效果。還有自己“照搬”自己的例子，晏幾道的父親晏殊在《浣溪沙》詞中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照搬他的詩《示張寺丞王校勘》：“元巳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酒難禁灩灩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遊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文學創作中最為常見的就是化用，譬如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式借鑑了南北朝詩人庾信《馬射賦》中“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林逋《山園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化用了南唐人江為的殘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這些“移用”和“化用”各有各的巧妙，均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前人對此有諸多分析。

至於文學上的“獨創”，聯繫文體之創新，歷代文體的發展與推進，都離不開“破體”之獨創。**破體之要義在於立足傳統，博取眾長，臻於創新，敢於自立的境界。**在書法領域，王獻之曾對其父王羲之提出“大人宜改體”，開“破體”風氣之先河，是以行草書藝術經由二王而發揚光大，二王父子可謂破體書法之代表人物。文學藝術領域中，移用、化用與獨創，涉及到文藝體裁本身的體制特性、表達方式與審美趣味，非有絕對的高下之分，需要“因地制宜”，正如“翼然”與“瀉玉”並非意象不美，底藴不深，而是不夠貼合“橋上水亭”、“園中佳景”之情境。從文學藝術表達中的“因地制宜”角度考慮，也是一種解題方式。

以上所述，還都在文學藝術領域範疇之內。如果換個角度來想，題幹説“這個現象也能在更廣泛的領域給人以啓示，引發深入思考。請你結合自己的學習與生活經驗，寫一篇文章”，這就需要我們打開思維。有人指出可以從“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進程來討論，也有人聯繫中國近代史的發展歷程中“照搬西方”的“洋務運動”，“資產階級的改良”的“戊戌變法”和中國共產黨的創新自救三重維度來考量，這些角度則從“藝術效果”中解脱出來，放置於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舞台去尋找素材。或者我們聯繫科技創新領域，也存在着直接照搬，技術移用和智能創新的“從製造到智造”的不同道路，這又把一個文學藝術的專業問題發散為當今討論度較高的現實問題。

**也即是説，拋開材料本身，抓住題眼“直接移用”、“借鑑化用”和“情境獨創”，從三重維度來聯繫自己所熟悉的歷史或者現實生活，也是一種切題的方式。**譬如聯繫我們的學習過程，任何學習的過程，學習一門樂器、某一門藝術/技術，首先都是直接模仿，在模仿熟練之後，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我們則會不滿於照搬，希望能加點“自己的東西”，但此時或許還不能完全脱離前人藩籬，直至融會貫通，從中“破體”創新，或能成一家之學。若聯繫自己的實際經歷，也能有文章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