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的盡頭,是“混”進鄉村做村官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2-06-08 14:13

宇宙的盡頭是編制,這句話在這幾年逐漸流行開來。
越來越多的名校畢業生開始追求穩定的工作,他們有的選擇縣城,有的選擇鄉鎮,有的紮根農村。從大城市裏來,到小地方去。
他們最後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嗎?
本期顯微故事,聚焦這樣一羣畢業於985大學,工作在偏遠縣城鄉鎮的天之驕子,從他們的故事中,我們或許能讀懂這些年輕人的內心深處。
以下是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馬孔多
編輯 | 卓然

春萍 985法學碩士 某縣人社局科員
研究生畢業後,我考上了中部某省某縣人社局,成為一名科員。
這座縣城,周邊都是大山,地理位置偏僻,經濟也不太發達。之所以考這個縣城,有一定的原因:
我當時複習得不是很到位,對考試很沒有信心,這個崗位報考的人數很少,上岸幾率很大。
我查了一下當地的房價,性價比很高,想着必須一次性考上,就果斷報名了。

圖 |考試成績
進來後,我才發現,在我們單位,除了領導是黨校研究生外,就我是正兒八經的全日制碩士研究生,大多都是985大學的。
我們單位一個做會計的阿姨,幾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同樣一份工作,眼下就等着退休了。她實在是無法理解,我這樣的“高材生”為什麼會考到這個山溝溝裏來。
她反覆跟其他同事説着自己的猜測,小廟裏是容不下大佛的,而我早晚是要考走的。
工作久了,我逐漸看清這座縣城的人際生關係網絡。在我眼裏,它有點像本地人與本地人之間建立的小型社會,而在這個生態系統裏,有編制的人永遠是自帶閃光燈的。
進來了,你就逃不掉被迫“相親”的命運。我才二十幾歲,在這樣的年紀裏,我只想好好工作,以後為自己的將來鋪好路,至少得再過兩三年,才考慮戀愛結婚的事。
有一次,我跟媒人阿姨明確説了沒空,結果那個阿姨笑着反諷我是城裏來的大學生,清高。為了不讓阿姨們尷尬,我只能答應下來去相親。
阿姨們給我介紹的男生,條件都很優秀。有的家裏在縣城開了酒樓,有的一家人都是公務員,有的爸媽在市裏教書。總之,在當地條件都還不錯。
但是我完全沒有戀愛的想法,只好説男生不太符合我的擇偶要求,見了一次面就都回絕了。久而久之,她們也不再給我介紹相親,我在她們眼裏,更顯得“清高”了。
最讓我頭疼的,還是當地的方言。他們本地的方言很難懂,我作為一個外來人,根本聽不懂。阿姨們常常聚在一起,悄咪咪地説着一些話,看到我來了,又立馬停止了講話。
我於是明白了,我在單位裏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異類,單位阿姨們聯合起來的團團夥夥,已經把我“和諧”掉了。
我們單位下面有個中心,專門負責招商投資。那裏工作的年輕人比現在這個辦公室要多,我想着跟年輕人們在一塊,工作氛該至少比現在要好一點吧。
於是,我就跟我的直屬領導申請,讓他把我調到那個中心去。沒想到,第二天,我們辦公室阿姨們就都知道了。原來,直屬領導跟其中一個阿姨是老同學,兩人明面上是上下級關係,私底下卻是十分要好的朋友關係。
有一次,領導讓我去下面一個村委會駐點工作。村民來找我辦事,對着我嘰裏呱啦,我也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我一個勁地問他:“你能説普通話嗎?我聽不懂,我不是你們這兒的人!”
那個村民又是一頓嘰裏呱啦,看我一臉懵,又用很蹩腳的普通話説,“聽不懂,你來搞麼事?!”遇到脾氣暴躁的村民,肯定少不了要吃幾個投訴。
到了年終,按照縣裏統一部署和要求,每個單位都要召開一次民主測評會。所謂民主測評會,就是自我批評、同事之間互相批評建議。每個人都要説下自己的缺點,對同事的建議,領導也不例外。
我作為新人,第一個發言。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根本不懂得世故變通,就傻傻地在會議上批評起領導來了,我説他不會根據員工的性格特點來安排工作,言下之意就是應該安排我到適合的招商投資中心去。
領導聽得臉都紅了。我想起新聞裏説的那句話,“咬耳朵、扯袖子、紅紅臉、出出汗應該成為黨員的常態”,我心想,我應該是做到位了。
等輪到那羣阿姨發言時,她們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一致表示對領導暫時沒有什麼意見,支持領導的工作。
我頓時就傻眼了,心裏一萬頭羊駝飛奔而去。
緊接着,在同事互評這個環節,我就變成了眾矢之的。有人批評我,太年輕,沉不住氣,心高氣傲;有人批評我,不夠禮貌,沒大沒小;還有個阿姨批評我,穿得不夠正式,太過招搖。
自此,開完這次會議之後,我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年輕的勁頭被沖刷得一乾二淨。
在這座小小的縣城裏,我已經是社會性死亡了。


小吳 985經濟碩士 鄉鎮事業編
我本碩讀的都是經濟學,我喜歡那種運用經濟理論解釋現代問題的感覺,一直夢想着從事有關經濟方面的工作。在考上名牌大學研究生之後,我對這個夢想就更加期待了。
碩士快要畢業時,導師給我找了一份在證券公司的實習工作。這是我踏入社會後的第一份工作,所以幹起活來特別賣力。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可當我實習結束後,我的主管跟我説,公司今年不招新人,只要實習生。無奈之下,我只能又回到學校去。
學校舉辦的畢業生招聘會,都是一些我不太感興趣的企業。高不成,低不就,導致我工作遲遲沒有着落。
去年,老家正好在舉辦事業單位考試。家裏人就讓我報名參加,我並不想去,我想去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但我拗不過家裏人,最後還是交了一百塊錢報名費,書都沒看,想着肯定考不上,到時候家裏人不會阻止我去北上廣了。

大概是985學子天生自帶的“應試教育”基因吧,最後我竟然考上了。在就業壓力之下,家裏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最終去鄉鎮報道了。
那個鎮子在我老家隔壁縣城,坐車到縣城之後,還要坐個村村通公交車,在泥巴路上顛簸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鎮政府是一座很老舊的房子,看着像危房一樣,但是門口的招牌擦得很乾淨。
鎮裏的公務員和事業編,幾乎全部擠在這座房子裏辦公。我在這兒上了一個月的班,每天的日常就是早上給領導燒好水,拿好報紙,剩下的就沒什麼事兒做了。
跟在證券公司實習工作比,簡直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實習那會,幾乎每天晚上加班,現在每天到點睡覺,活脱脱一個退休老幹部的樣子。
我現在每月薪水大概到手三千多塊錢,年底會發一萬元獎金。我實習那份工作,光是實習期工資,就已經每個月六千多塊錢了,還不算項目提成。兩份工作的待遇,也是相差甚遠。
因此,我時常冒出想辭職的念頭,但很快這個念頭又轉瞬即逝。也許是因為在這樣舒服的工作環境裏沉溺久了,所以沒有辭職的勇氣。
最近,我們這兒突然有了疫情,一下子冒出來兩三例。
整個鎮子的氛圍,一夜之間變得風聲鶴唳。上級要求各地要加強社區防控,鎮裏就把財政供養人員分別安排到各個村口值守,成為一名卡口“守門員”,24小時,三班倒。

圖 |卡口檢查
夜班被男性承包,白班留給我們女性。卡口的日子很苦,特別是中午,高温天氣,整個人悶在大白裏,感覺身上的肉都被蒸熟了,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做汗如雨下。
每天都在卡口,週末也不休息。有同事開玩笑説,以後衣服都不用買了,直接套上大白就上崗。有個內退的老領導,60多歲的人了,也被派去卡口,一天要站七八個小時。
我開始嚴重懷疑自己的職業道路選擇,是不是走歪了。每天都在反覆拷問自己,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有一次,有個村民出去買菜,我給他測温查碼。抬頭一看,正好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兩個人站着聊了一會兒。他高中畢業就沒念書了,現在在開貨車,開一次車,賺一次錢。現在疫情影響,車也不能開了,收入也沒了。
臨走時,他跟我説,很羨慕你,讀了大學,還找了這麼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只能苦笑笑。
隨着疫情形勢好轉,小鎮也恢復了往日的樣子。我又迴歸到平凡單調的工作之中。每天上班之前,我都會跟自己説,堅持一下吧,有個飯碗比什麼都強。

俊毅 985財務管理碩士 鄉鎮編外崗
從大三到大四,為了考上編制,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刷題。有時候,做的夢都是自己在拿着平板刷題。
我這個專業,報考人數多,競爭壓力很大。別的專業行測和申論兩門70+70就上了,但我這個專業至少得75+75才有勝算。
我刷了一萬多道題,但我在畢業那年,還是沒考上,連筆試都沒進。第二年,喪失了應屆生身份,考試就更有壓力了。

圖 |練習試卷
那時候,擠破頭都想考到公家單位去。後來,有個鄉鎮在招聘編外人員,我就報名了。也許是待遇比較低吧,考的人數不多,我很幸運地考上了。
進去之後,原本以為領導會讓我做會計,誰知道他安排我去寫材料。據我同事説,每個單位新人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寫材料。
我是11月底考進來的,12月份黨政辦要求上交工作總結。領導讓我去寫。這是我進單位以來,面臨的第一項任務。
我們領導對寫材料要求比較高,因為他要拿着材料去向他的上級領導彙報。而我一個財務出身的人,對文字根本沒有感覺,高考語文考的奇差,去年省考申論,我才考了五十來分。
我讓同事把以前的工作總結找給我,我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每年工作都大差不差,寫的也很簡單,很快就模仿着寫了一篇,興致沖沖地拿給領導看。領導翻了兩下,臉突然黑了,批評我這個名校生,怎麼連材料都不會寫,寫的還不如小學生作文。
我懵了,一時舉足無措,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樣批評我。領導讓我去網上找一找總理每年在兩會上的工作報告,讓我參照一下。
每寫一次材料,領導都要對我貶低一次。一篇一千字的材料,能把我改得懷疑人生。有幾次要寫活動總結材料,但是活動根本就沒辦過,領導也讓我寫,他擔心跟網上重複,就不准我借鑑網上的東西,我只能對着空白文檔憑空想象。
自從在這裏上班後,我連週末都在寫稿子。有時候晚上準備休息了,領導一個電話打來,讓給他寫明早開會要用的材料,我又得把筆記本電腦打開。
人人都説體制內舒服,在我身上,卻不是這樣。我感覺自己活得跟北上廣的都市打工人差不多,每天996,隨時待命。

圖 |每月工資
每個月,我的銀行卡到賬工資3000塊錢左右,很穩定,也很窮。我作為一個異鄉人,在這裏租房,每個月房租500塊錢,水電90多塊錢。雖然單位有免費食堂,但是買點生活用品、衣服鞋子,每個月幾乎剩不了多少錢。
我愛吃水果。有幾次,在超市裏看到香蕉、橘子,就拿塑料袋裝了一些去稱重,價錢打出來要三四十塊錢,我捨不得買,又不好意思不要,就拎着稱好的水果去逛蔬菜攤,挑了一些便宜的紅薯,同時假裝忘記了水果,把水果袋子偷偷地放在紅薯架子上。
作為一個沒有編制的合同工,在這裏顯得特別迷茫。我們鎮每年都在招聘編外人員,因為每年都有編外考走或者辭職,但每年也有很多人報考這裏的編外崗。
這有點像錢鍾書的《圍城》,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