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 給“李白”“杜甫”判死刑_風聞
虎落平阳-2022-06-09 02:11
【多餘的話】2022年高考即將結束,閲卷即將開始。轉發一篇2002年刊登於《中學生優秀作文》雜誌的舊文(《齊魯晚報》刊載時名為《 給“李白”“杜甫”判死刑》,《青年時報》刊發時改名“高考閲卷中的屠殺”)****,重提有關學生應考文章的“評分”問題。

給“李白”“杜甫”判死刑
金新
寫下這個題目,並非危言聳聽,旨在為2002年高考中可能因作文誤判失分而名落孫山的學子“請願”而已。
《南方週末》“視點”專刊化名李漢先生的文章曾披露,高考語文閲卷,教師看一份800字以上的作文並打分,平均時間不到兩分鐘!某省閲卷點作過測算,近30萬份試卷,10天內要改完,180位教師閲卷,除去複查教師,其餘兩人一組,每篇作文需要兩人過目,則每位教師每天要看350篇作文。如果教師按照這種方法去做,那就是每天要看12本作文(每本30份),也就是説,每天8小時工作時間,除去高温休息1小時,在餘下的7小時內,每小時要改50篇作文,平均每篇作文上停留的時間約70秒!但是實際操作比較靈活,都是對半分,一人看,另一人大概翻翻,籤個姓。這樣算下來,改一份作文也只有90秒鐘而已。

一篇高考作文只有90秒時間判定其優劣,這不禁使人想起了吳敬梓筆下的周進。他第一遍看范進的卷子“心中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説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第二遍則“覺得有些意思”。第三遍“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相比之下,周學道作為封建社會某一類為人師者的典型,居然比我們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有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要盡心盡職多了。
“熟讀精思子自知”,這是任何一個語文教師的口頭禪。在此前提下,一般來説,閲讀理解一篇文章的基本途徑有三條。
其一,上山型。由於受傳統閲讀教學的影響,閲讀遵循着這樣一條道路:正音正字、朗讀課文、劃分段落、分析課文、歸納中心、欣賞特點。許多名家對其持充分肯定態度。著名教育家葉聖陶老先生講:“看整篇文章,要看明白作者的思路。思想是有一條路的,這條路,好作者是決不亂走的……(因而閲讀者應)逐句循詠,摘出不瞭解的處所;然後應用平時的閲讀經驗,試把那些不瞭解的地方自求解答……不瞭解的處所都弄清楚了,又復讀一遍,把應當研究的研究出來……得用分析的方法,解剖作品的各部,再求其結合。”
其二,下山型。如果説傳統的閲讀途徑是從局部到整體,好像是人們拾級登山一樣,自下而上的話;其對立面或曰第二種途徑則是:先通覽全篇知曉中心,並在此基礎上逐漸理順思路、分析方法、弄清結構、品味詞句,從而加深理解,這是從整體而局部,好像是人們山巔俯瞰全景一般,自上而下。站在教育門檻之外,摒棄學科概念羈絆的文學家,每每對此閲讀法持讚賞態度。文學巨匠茅盾説:“讀名著起碼要讀三遍,第一遍最好很快把它讀完,這好像在飛機上鳥瞰桂林城全景;第二遍要慢慢地讀,細細地咀嚼,注意到各章各段的結構;第三遍細細地讀、領會、運用,還要注意它的練字、練句。”
其三,中介型。時下有的學科頗為看重“第三條道路”,以跳出桎梏、高屋建瓴。閲讀也有自己的第三個途徑。客觀地説,閲讀由語言形式而文章主旨,表面上看來是受閲讀教學思維定勢的影響,實質上是因受某種歷史原因制約誤解哲學認識公式:(直接)由感性認識而理性認識的結果。毛澤東之《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裏來的》(原人教社高六冊第一篇課文)裏有一段話:“無數客觀外界的現象通過人的眼、耳、鼻、舌、身這五個官能反映到自己頭腦中來,開始是感性認識。這種感性認識的材料積累多了,就會產生一個飛躍,變成理性認識,……這是一個認識過程……”這番關於認識過程第一階段的話表明,在感性與理性之間還有一箇中介:“飛躍”,即為“知性認識”。語言形式是感性,文章主旨乃理性,閲讀兩者之間當然存在着相當於“知性”的由語言而主旨的“中介”或曰橋樑。沒有這個中間環節,是不可思議的。其實,對此古代文論早有所論述。唐朝文學家陸機之《文賦》針對不成功的創作活動中不同意識的結合顯得平庸、俗套、甚至不恰當時,發出感慨曰:“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這“物”便是“文”與“意”的橋樑。魏晉哲學家王弼之《周易略例》有語:“意以象盡,象以言著。”這“象”即系“言”與“意”的橋樑。清代哲學家王夫之之《周易外傳》指出:“天下無象外之道”,“言以明象”。這“象”亦為“言”與“道”的橋樑。事實上,文章具有三個層次關係:文(言),即語言形式;象(物),即內容材料;道(意),即主題思想。其與哲學認識公式的三個階段正好相吻合。閲讀的第三條道路以內容材料為視點,前進一步把握語言,後退一步領悟主題,可謂得心應手。
作為一個語文教師,不瞭解第三種閲讀方法情由可原;不瞭解第二種閲讀方法值得遺憾;不瞭解第一種就“罪不可赦”了,這是閲讀的底線,也是“飯碗”的保證啊!而只要掌握了第一種閲讀方法,就具備了初步的閲讀能力;如果這種閲讀速度與播音員每分鐘播260字相同,那麼一篇800字的文章看一遍不作思考與判分也起碼要3分鐘或曰180秒。師者怎麼忍心“90秒閲卷”?儘管批閲學生應試作文不是閲讀名著,也不應該是90秒呀!范進遇上週學道真夠幸運的。假如周進沒有科場屢屢失利的辛酸經歷,沒有哀莫大於心死,在“龍門下”之“天字號”撞號板而“暮年登上第”的感慨系之,他就可能不會“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着幕客,屈了真才。”形同兒戲的“90秒閲卷”得以實施近四分之一世紀,語文學科羣體基本保持沉默,從本質上説,是教育者以看客抑或劊子手的身份毫無良知地站在教育圈外,對受教育者權利的極端漠視。教育者漠視受教育者的權利比起政客漠視人權來更令人痛心疾首,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啊!如果法律是弱勢羣體尋求公正的最後防線,那麼教育理當是“有教無類”的公平天堂。
毋庸諱言,在語文界整體素質欠佳的背景下,“90秒閲卷”所帶來的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報載,蘇北某縣一次讓全縣高二語文教師參加當年的高考,相當一部分人的議論文寫作達不到一類卷的最低標準。這些人連八股式的破教學論文都不能勉強敷衍,僅擅長於做剪刀與糨糊與資料的加法,簡直不敢想象,在倉促而荒唐的“90秒閲卷”中,給多少個“李白”“杜甫”判處了死刑。一個學生在時下語文熱衷於應試的環境裏,難能碰上一位善於舞文弄墨的老師,此絕非危言聳聽。上海凇江中學的韓寒語文掛紅燈卻寫出了成名作《杯中窺人》,長春某重點重點中學的谷陽不及格的作文卻結集以《不及格》名出版,石家莊第27中學的王小平厭惡應試退學卻寫就了暢銷書《本領恐慌》……他們做到了一些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都做不到的事,反而被當作劣等生。“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一切似乎可以説明,“各領風騷數百年”的盛況難以再現;文學的輝煌是不會像科學那樣與時俱進的,唐宋時期的文學高峯不會因為社會制度的優越而到來。
“十年寒窗”用在一時,莘莘學子及其望子成龍或望女成鳳的家長有太多的期望,有為師者1988年參加高考閲卷曾親眼目睹同事蔣老師偶然發現自己女兒的作文被浙江東陽一教師打了19分時那種生不如死的絕望神色,真是慘不忍睹,以至拒絕閲卷至今。高考是一種選拔,閲卷者是公正與公平的化身。孟子在《殺人以梃與刃》裏提出了“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的無疑而問,這篇以説理見長的文章收錄在中學語文課本內,一個參加高考閲卷者絕對不會不知道,因而他們一定明白:倘若“殺人以刃與‘筆’無以異也”,則“90秒閲卷”,無疑是“用筆殺人”!
2002年高考已經過去了,“90秒閲卷”的馬年“用筆殺人”戲業已鳴鑼金收場了,每一份卷子都在“天國”與“地獄”的分界線處接受審查,每一份被誤判的作文的字裏行間都有一個冤屈的靈魂在痛苦地呻吟。南京師大附中語文教師、雜文家吳非先生曾談起江蘇有一種説法:“每一年的高考作文閲卷,都是一次南京大屠殺。”這真是一個既刻薄又確切的形象比喻。
馬年放馬後炮,旨在告訴《中學生優秀作文》的作者抑或讀者,倘若你今年參加了高考,作文分不理想,千萬別灰心喪氣,那極有可能是篇不賴的文章,甚至還可能在我們的雜誌上刊登。走出自卑,繼續努力吧!當然,這僅是一種精神勝利法罷了。可以確切地告訴你,“90秒閲卷”還是客氣的,杭州高三作文閲卷某所謂名牌教師只30秒,即一個上午批20本。然而,這既是師德問題,也是水平問題。對於一個事實上不知文章為何物的“濫竽充數”者,給他“90分閲卷”,亦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照樣“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在目前的語文教學評價機制下,作文尖子高考作文欲得高分,我們只能説:“願‘蒼天’保佑!”
(《中學生優秀作文》2002年第10期“高中版”)